4.安乐死
律师事务所搬进鸿信大楼,这是业务拓展生意红火的标志,因为鸿信代替了综合医院大楼成为城南新地标。新地标一面墙上有刘一壮新注册的名称:稳赢律师事务所。办公室是新装修的,一百多平米的空间破开成许多隔间。一个妹子走到我这里,叩了叩隔间壁板,很松脆的声音。她叫小曾或者小珍,刘一壮新聘来的秘书。“丁先生,刘总请你去他办公室。”她浅颦轻笑。我站起来,她就温顺地走在我身前五尺远的地方,在转弯处还稍稍停留,扭动身体摊开一只手,是在给我指路。
我走进去,他在抽雪茄。他抽雪茄的样子像是吃两块钱一份、抹了很多粉辣椒的热狗肠。他抛来一支给我,我放回他桌子上,不抽。我抽烟。抽烟的不一定非要抽雪茄不可,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两回事,但他觉得抽雪茄就是抽顶高级的烟。
“你知道外国人为什么抽雪茄吗?”他拼命吸了口,又徐徐地往外喷,“因为外国人那根东西比较大。”
看样子他把雪茄当成保健品。我问:“你不是要专门告诉我外国人那根东西比较大吧?”
“呃,当然不是。”他让秘书出去,给他守门。他又说,“办公室新装修了,办公设备也更新了。你是元老,你看看,还缺些什么?”
“呃,每个人配一辆车就更好。车身必须喷上‘稳赢’两个字,这就成了流动广告,可以进一步提升我们所的影响力。”
“这个慢一步再说,联合国也不是一夜就建成的。你接的那个案子,安志勇杀人的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资料都备齐了,就等着开庭。”
“有把握吗?”
“这反正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帮他减点刑期。”
“那好,这有个案子,是合同纠纷。既然你那个案子准备得差不多了,开庭还有一阵,你就先搞一搞这个。”他递给我一个文件夹,我打开粗粗看了几眼,合同标的不小,一千七百多万,正在扯皮。委托的是原告方,提供的单据详尽,对方确已违约,只要去搞会有不少收入。这官司简单得可以不请律师。这完全是一块肥肉,谁叼住谁就赶紧往窝里跑,不肯示人。他怎么这么轻易就抛给我呢?我属于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的少数人。
“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给我?”
他慈祥地说:“别人都忙。而且,这几年你确实劳苦功高,我这个业务兼当福利发给你。你搞下来,自己可以买辆车了。”
“我可不可以转给别人?”
“你这么做辜负了我的好意。”他手指密密匝匝地交叉起来,摆在胸前,用一种期许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现在忙,虽然资料找足了,应付开庭多还要多做些准备。”
“你何必在这个小案子上多费手脚?我给你这个案子办下来,挣钱至少是杀人案的十倍。老丁,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我脑子里忽闪了一下,闪过“贿赂”这个词。贿赂之物无所不包,但拿一件案子的诉讼代理权行贿,我算是开了一回眼。当然,老板怎么可能贿赂手下员工呢?我又觉得这毫无道理,便说:“这案子是有人叫你一定转到我手上的,对吧?”
“你这个人,就是有点太自以为是。”
但我从他眼里已经看到肯定的回答。我当然知道是谁会这样做,除了那人不会有其他可能。有时候我反感他的自作聪明,欲盖弥彰。他的一系列行为,正将我的那种负疚感一点点抹掉。我冲我的老板说:“真的没空,这个案子你自己做啊。”
“你是越来越不听话了。丁一腾,这个事务所是我说了算吧?你要知道,让你滚蛋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刘总,你不会真的开除我是吧?我鞍前马后跑了这么多年,对这家事务所很有感情,离开这里我也能干活吃饭,但我的一腔感情无处安放。”
他脸上却阴晴不定:“你几时也变得这么油滑了?”
“刘总,你是地主老儿不知光棍汉两头都饿得慌……都是这狗日的生活逼的啊。”
我走出去,忽然很有成就感,看着隔间里那一个个同事,觉得他们像是每一个盆里养的一株植物。和他们一比,我依然还是动物。我知道刘一壮肯定马上就给那人汇报情况,接下来,那人还会有什么举措?我简直拭目以待。这个时刻恰是最让人享受的:谜底即将揭开;对方还有什么掩饰手段,都在反证你的正确;整个谜团变成了一条狗,向你摇尾乞怜。
果然,第二天中午连宝给我打来电话,说晚上兄弟们聚一聚。“好久不聚了,一定聚一聚,呵呵哈哈。”我知道会有人给我打来电话,没想到是连宝。
晚上我到指定包间的时候,洛井派出所一起混的那帮兄弟来得特别整齐,还包括老彭、马凯这些虽是干警,但和辅警特别贴心的兄弟。遍插茱萸少一人,数一数人头差了伍能升,他因故不能来,符启明便提议大家起立先敬他一杯。闪雄碰杯后竟把酒倒在地上,遭大家一顿痛斥,提醒他伍能升尚在人世,只是不能赴宴而已。气氛转瞬就点燃,兄弟们开始捉对子干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派出所将辅警全都解散以后,兄弟们各奔各的生计,有的开车有的当保安有的做起小买卖。也许还有人在符启明手底下拉拉皮条,但这不便说出来。一喝酒,大家自然而然地提起符启明的好。只要能帮上忙,他总是不遗余力。苟富贵不相忘,这样的兄弟比黄金珍贵。
我就不奇怪了,饭局是符启明精心策划的,但他不给我打电话,而是指示连宝打给我。
酒稍微喝得一些,这些兄弟竞相倒起苦水。虽然在派出所里干的是辅警,所领导们时不时地拿大伙当“狗”放出去,但大多数时间,还能觉得自己是人。现在出了派出所自谋生路,干来干去总觉得没有干辅警有劲。那身制服一穿,总是有些唬人,走在路上一般人不敢惹。多少年辅警干下来,在城南少不了要得罪一些人,现在一脱下制服,那些人就开始找茬。有几个兄弟已经莫名其妙地挨了揍。
他们七嘴八舌商量对策,最后统一意见,以后还是要抱成团,拧成绳,以暴制暴,谁找麻烦揍谁。一说这种事,难免群情激愤,嘴皮子说得发烫,酒灌得越发勤快。闪雄却又丧气地来了句:“兄弟们……现在喝了酒,说这么多狠话都他妈的没用。以前有情况兄弟们一窝蜂地出动,那是因为都在一个派出所干事,有组织,有据点。现在我们东一个西一个,哪个碰到事情赶紧打电话,大家还没聚拢,该遭殃的兄弟都不知道挨别人揍第几轮了。”话音甫落,场面便安静下来。刚才说的一通痛快话全是在放屁,现在遭人报复就是因为这帮兄弟分散开了。要聚一回不容易,眼下能聚在一起,那是因为穷兄弟中间竟然爆冷冒出个财主,肯掏钱大宴宾客。
“符总!”闪雄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符启明,“符总,你把兄弟们都搞过去,都帮你干事,兄弟们又可以成天搞在一起了。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一桌人的眼睛都齐刷刷盯着符启明。
“……承蒙兄弟们看得起,我现在都是自身难保。”
“怎么了啊?”
“你们也就是被人揍。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有借有还,你们当初在所里,哪个没揍过别人?现在挨上几顿,也是还以前旧账。我不一样,我今天还在这里请你们吃饭,说不定就是吃告别宴,下一次不一定哪里见。”
“到底怎么了?谁在找你麻烦?”闪雄义气万分地说,“说出来,兄弟们帮你摆平。”
“越熟的人越能背后捅刀啊……不说算了,败兴。”他拿眼光环视全场,薄薄的眼光就像剃刀片子,看到哪里割到哪里。好几个兄弟目光随着他走,一个一个地搞脸部扫描。他眼光落到我脸上,随即又落在连宝的脸上,他当然不会让闪雄怀疑到我头上。
我不知道我脸上已经挤出了微笑,以致闪雄厉声地提醒我:“丁哥,你笑个毛啊!”
“闪雄,有种你跟揍你的人拼命去,要刀要枪都可以跟我要。你跟自家兄弟装什么凶样?”符启明呵斥着闪雄,仿佛闪雄已然成为自己手下。他又说,“接下来的日子,其实我最不好过,这个也没办法跟兄弟们明说。说实话,这几天我都想到了死。”
“符总!”
他把手一挥,示意闪雄闭嘴。他接着说:“自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真的,最好还是找个帮手,帮着我安乐死。”
老彭一脸扫兴的样子,说:“启明,今天来喝酒,不是来听你这些屁话的哟。”
“都是真的,谁帮我安乐死我给他钱。有人干不?”
“谁敢动你,我闪雄头一个不答应!”
“闪雄,你是不是要我把你嘴巴皮一针一针缝上?是不是要我把你舌头拽得像吊死鬼一样长,再打一个死结?”符启明故意生气,指着他骂开了,“在兄弟们面前装狠算什么鸟?你装得越狠,以后挨打越多,信不信?你要真有狠劲,帮我搞搞安乐死,我给你五十万。”
闪雄终于不吭声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恼了符启明。杀鸡儆猴,全场寂静。大伙都是冲着兄弟聚会那份欢悦来的,没承想符启明总让人意外。虽不是鸿门宴,但符启明搞得大伙一惊一乍,哪还有半点滋味?
“丁兄!”此时,他忽然转过脑袋看着我,并问,“为什么五十万都没人敢干?对了,现在你不是在干律师嘛。我倒想咨询一下,帮别人搞搞安乐死会犯什么罪?”
“……故意杀人罪。”
“呃,是嘛。那自杀的人会有什么罪?”
连宝抢着替我回答:“自杀的人都死掉了,还能定人家什么罪?判他活过来再死一次?”
“看来,死人也有好处啊,死了一次,就不会再死第二次。”符启明低着头,若有所思,然后猝不及防地将头抬高,像是一次意外勃起。又说,“所以,我就奇怪了。那人本来就要死,来个人帮他搞搞安乐死,让他死得轻松一点,明明就是助人为乐嘛,怎么就变成了故意杀人?依我看,这法律也不是完全正确。”
他既然扯到安乐死的话题,别的一些人也想投其所好,就此讨论几嘴子,但是说不上来。他们哪曾想过这个问题?这问题只能让那些吃饱饭没事干的人去动脑子。
“……有哪部法律完全正确,那就好办了,全世界都可以拿去用用,用不着那么多人敲破脑袋抠法律条文。”虽然不合时宜,我还是在酒桌上给他们普及一些基本的法律常识,“制定法律根本做不到完全正确,那该怎么办?能做的,就是尽量避免错误发生。比如说‘疑罪从无’原则,这也不完全正确。疑罪可能有也可能无,为什么必须‘从无’?找不足证据,就必须把疑犯放了。疑罪从有,避免不了错判,真凶固然得到惩罚,冤案也是在所难免;疑罪从无也许会放走真凶,但不会造成错判。安乐死也是这样,要是让它合法化,那会带来更多的操作问题。有的人杀人,他会理直气壮地说他在帮人搞安乐死;甚至有的人将谋杀伪装成安乐死,增大刑侦难度。安乐死本来就是一个难以界定的概念……希特勒也可以说,他绝不杀人,只是帮该死的低等生物搞搞安乐死,他大概觉得自己最有资格拿诺贝尔和平奖……”
“扯什么鸡巴淡呀!”老彭肯定被我喷晕了,他一口喝光啤酒,狠狠地转身找厕所。
这帮兄弟大都听不明白我讲什么,便拿我开涮,说我如今变成个律师,一讲话就喷出一股酸菜坛子味。我也不在乎,这些话本来就是讲给符启明一个人听的。我相信他能听懂,他的全部神经都绷这上面了。
5.毒药
看守押着何冲进来,他穿一身湖蓝底色镶白条的衣服,进门便故意冲着我露出满脸惊喜状,仿佛我们很熟。他说:“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我是有事找你。”
“我就当你是来看我,别这么计较啰。”他坐下来,抽着我递去的烟,吐出来又用力吸进鼻腔,一丝一缕也不剩下。他问:“找我有什么事?”
和派出所那帮辅警兄弟喝酒以后,次日,我又见了安志勇一面。这次面谈我带有针对性,反复要求他详细回忆马桑死时的各种症状,一丝一毫都不能遗漏。他感觉到我真心想救他一命,就拼命敲打脑袋,回忆当天的点点滴滴。马桑死亡的过程在他脑海里反复重播,直至忽然张开嘴,哕了一大口。
通过关系,我从佴大医学院图书馆里借来一堆书,躲在家里摆出做研究的姿态,了解那些能置人于死地的毒品,一样一样地对照马桑临死症状,看能不能对上号。我翻看其中一本毒药学经典著作,第一章第一段话就让我泄气不已:一般人不可能意识到,事实上,任何一种物质,不管其性质如何,都可以充当一种毒药。即使是水,如喝得太多,也会置人于死地。这一事实早在16世纪初就被卓越的内科医生和炼金术士第奥弗雷斯特·波巴斯特·冯·霍亨海姆(Theophrastur Bombasturs von Hohenheim)所认同。他在书中写道:“所有物质均为毒物,没有不毒的物质,毒药甚至就是解药,只不过剂量不同。”
我没想到,现实中有竟这么多毒药,我们就生活在毒药堆里。我不知道这本经典著作权威何在。譬如,喝水过量能把人喝死,这个我老早听说过,但不知道竟是中水毒而死。我还以为是撑死的。
正一筹莫展,那个傍晚陈二给我敲了个电话,说在楼下等我,有事。我走下去,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我招手,我走近时他送我两瓶本地产的洞藏红坛“酒魂”酒。他说:“刚升了二级警督,没别的送,给朋友各送两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