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扭转身,面对着他。他的脸和夜色一样暗淡。我想,前不久那些黄昏,那男人把小末弄得高潮迭起的时候,表情所有的变化,都被他尽收眼底。我不免打起了记者的腔调:“当时,你的心情怎么样?”
“还好,第一次看现场直播,脸皮抽得厉害,很快就调整过来了。”符启明竟然开心一笑,又说,“第二次,我就想,我就是那男的,那男的就是我。这么一想,滋味就全出来了。多看几遍,心里就越来越平静……怎么跟你说呢?有些东西,你没看见,就会发挥想象没完没了地打扮它;一旦随时现在眼皮底下,它就打回了凡身。所以我得感谢老詹,他是个神人,想出这么个办法来调节我的心情。”
我咀嚼他的语意:“这次来,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一切都是老詹的主意?”
“……你小看我了。”他苦笑,“丁兄,你是好人,但你有些麻木不仁,自以为是。我一直当你是最好的兄弟,但你并不了解我。昨天我要你跟我走,你是不是还下了很大的决心,怕我对你下毒手?”
我没吭声。
“所以,我离不开老詹,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认识那么多兄弟,搞到后头竟然是他最了解我,用不着我多说,每样事情都做得恰到好处。”
“包括杀人?”
“这都是我的事,和他没关系。我的事你已经知道不少,还等着查漏补缺,对吗?老熟人见面,难得的机会,你再看看小末,等下我会满足你的好奇心。”
小末和她男人重复着每个家庭必干的琐屑,弄一桌晚饭,吃罢,清理完毕就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沙发很深,他俩坐进去就从我眼底消失。
我俩退回房内,他扭开茶几上的台灯,从旅行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是我平时用的记事簿。我分明记着这东西放在摩托后备箱里,几时又到了他手中?他燃起一支烟,冲我说:“没什么好奇怪,只能你查我,不能我查你啊?”
我问他:“好看吗?”
“好看得很哩!”他翻了几页,其中一页被他折了个角。他将那页摊开,用手指叩了叩我写的一行字。我凑近了点,正是“琥珀酰胆碱”五个字。他说:“还是你厉害,这个东西竟然被你查了出来。名师出高徒,你不要忘了,一开始你要学破案,还想拜我为师。”
我点头承认,并提醒他:“你这就等于承认了……告诉我,我是不是出不去了?这间房子外头,都是你的人?我知道,你手底下有几个不要命的。”
“黑帮片看多了,兄弟。只有我一个人。”
“要是没个帮手,你一个人对付不了我。”
他没有说话,将身体尽量摊开,摊在椅背上,仰着脑袋暴露出短脖子。他朝着我微笑,似乎还抛了个媚眼,仿佛说,亲爱的,杀了我啊!
我不知说些什么,便从桌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点燃。一柱烟雾在顶头的灯光下现出摇曳不定的身姿,摇曳几下散开,消失。我心说,这就是所谓“图穷匕见”的时刻?这个时刻竟若不经意地到来,突兀摆在眼前。
“你想说什么?”
“虽然我一直认你是最好的兄弟,你毕竟跟我不一样。我们这种人,都是靠兄弟义气过活,你帮我,我全力回报你,你对我好,我可以割下脑袋给你当板凳,谁找你麻烦谁就是我的仇人,别的用不着废话。但这一套对你没用,你心里有个更大的东西,和这东西一比,兄弟义气是狗屁。”
我听得有些糊涂:“不要浪费时间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整件事情,你基本上摸清了,但还有些细节,我可以帮你补充一下。不会不爱听吧?”
我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马桑有那种治不好的病,我知道她自杀的事,产生这个想法。我在这山头整晚看星星,只要把望远镜放低一点,又能观察安志勇的举动。”
“安志勇也不过是被你们观察的昆虫。照你那么说,小末离开你,倒不冤枉。她是昆虫,活该喜欢另一只昆虫……你是不是也观察过我?你有这爱好。”
“没这个必要,兄弟。”符启明苦笑一下,继续说,“老詹查一查电话记录,马桑去过安志勇家。电话回访,安志勇的评价是良好……呃,我开始提议搞电话回访的时候,他们也当我是扯淡,但事实证明,搞回访以后业务量增加得很快。你想,马桑要是准确地死在他的床上,他那一套别墅就要改名叫凶宅。佴城的凶宅都和我有关系。”
“你果然是冲那套房子去的。你说过,那是佴城最好的观星位置。”
“不要把我说的每句话都当语录记着,我不希望你哪天变成我。”他虚张声势地自信着。
“不是当成语录,当成呈堂证供。”
“好的,那你就全都记下。”他接下来说出的内容,我听着并不新鲜。当初,他想怎么整垮安志勇煞费一番苦心;最近一段时间,我琢磨他的思路,也死掉不少脑细胞。着手实施这个计划,他就不再自己出面,交给老詹去做,包括怎样说服马桑。他开始了外出摄影,有一段时间还拉上了我。这个老詹,雪藏多年的一张好嘴现在重新派上用场,没下多少力气就说服马桑,经他的嘴一说,死神也对马桑展露出一张亲善的笑容。马桑被老詹煽呼得热血沸腾,同时她也说通了她父亲。她保证自己的死可让父亲拿到二十万。先期付的十万放在马应当手里。看着一坨坨的钱,马应当两只手直打哆嗦,有些拿不稳。
符启明的计划是:马桑给自己注射药物,死在安志勇的床上,次日由老詹先行打电话给安志勇,查问马桑下落。安志勇如果承认马桑在自己家里意外死亡,那么老詹明正言顺地介入其中,搞私下调解,索要一笔巨款。安志勇搞妹子厉害,三十好几的人还要问他妈要零花钱,手头哪有积蓄?到时,老詹就劝说安志勇用自家房产赔付。安志勇的房子归了符启明,符启明则支付剩下的十五万,各得所需,皆大欢喜。
“你没想到安志勇竟然把尸体肢解了,是吧?”
“我要做这么大的事,哪能不方方面面想个清楚?这种事情只能干一次,干不好想推倒重做,尽善尽美,没机会的。我方方面面都想了个透彻,一切尽在掌控。”
安志勇如果隐瞒了马桑的死,符启明的计划也不会因此中断。老詹严密监视安志勇的动向,这所房子正是最好的观测点。安志勇断然不敢报警,他肢解、焚烧尸体的行径都被老詹掌握。老詹会安排马应当适时地向警方报案。如果警方侦破找不到突破口,老詹打个电话,稍一点拨,就水落石出了。警察自然不会追查提供线索的电话,他们愿意将一切功劳记在自己身上。
7.尽在掌控
这个夜晚符启明倒是为我敞开门户,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暗想,是否应该爽它一把?但房间一直笼罩着诡谲阴沉的气氛,哪能爽起来?
这地方不是高尚社区,入夜后,绿化带照样有一帮老头老太太跳广场舞,孔雀传奇的重金属噪音让人无处逃遁,强劲的节奏鼓点,丧钟一样,敲得人心惶惶。符启明不受干扰,条理清晰、细节饱满地讲述着他干过的那些事。同时,他手也没闲着,不断地给我沏茶,把茶具把玩得像魔术道具。茶叶前后换几种,我到底喝不出差别,只是尿憋。鉴于所谈事情的严肃性,我又不好老去钻厕所。
“为搞到一套房子,你花的力气未免也太大了。”
“房子事小,做一个男人,应该快意恩仇。”
“我却很奇怪,你把我找来,把一切都跟我说了,怎么保证我不更好地对付你?”我说,“你想说服我替你隐瞒,开庭时不提和你有关的一切,对吧?”
“因为我们是兄弟,同仇敌忾。”
“但你很清楚,我是干大事的人,不把兄弟义气当回事。刚才你这么说,我还以为你真了解我。”我阴冷地笑了起来。
“所以我也说了,有些事你以为自己懂,其实并不清楚。谁是兄弟,谁是敌人,你从来都弄不清楚。”
“你还有事情要让我知道?”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他手边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此时他调出一个视频,点开全屏然后调转过来给我看。
我立马意识到,刚才观察小末的日常生活,只是垫场戏,现在才进入重点。乍一看,画面不太清晰,显然DV镜头焦距没调好。一男一女在床边嬉闹,男人只穿裤衩,女人穿了吊带短裙,那男人很快就会将她扒光。我估计自己看的是一部A片。男人走过来调了一下效果,画质瞬间提高。我再定睛一看,男的是安志勇,女的是小末。安志勇一条短裤兜不住沉甸甸的欲望,小末也呈含苞待放的状态。
画面里,安志勇的头发剪至齐到耳垂。我一直记得他长发披肩,以致刚才没认出来;至于片中的小末,和刚才用观鸟镜看到的,已全然不同。这片子显然是多年以前拍的。安志勇喜欢冗长的前戏。因为在搞自拍,与小末嬉戏时他还注意到,不停地把小末挪动到画面的中央。不难看出来,安志勇对付女人有一手,既温柔,又透着一股阴狠。小末在镜头前不断调整自己,身体一开始稍显僵硬,被他慢慢弄软,成了一块橡皮泥,想怎么捏怎么捏……符启明看这段视频时愤怒的心情,我体会不到千分之一。我真想提醒他:兄弟,人都是自私的,我怎么会和你同仇敌忾呢?
按部就班,我想接下来就要进入床戏。这对男女却没有脱光衣服。安志勇竟然沉住气,把衣服和长裤重新穿上,要把小末也从床上拉起来。小末挣扎几下,很不耐烦地随着安志勇离开镜头。
看至此,当我意识到自己感觉失望时,便暗骂,你这货,怎么能感到失望呢?
过不多久,再次出现在镜头前的有三个人,多出来那个女人是沈颂芬。我揉了揉眼皮,沈颂芬毫厘不爽地出现在眼前。我的心跳开始剧烈。画面里,她是学生时的打扮,这也透露着视频拍摄时间。沈颂芬也许没觉察到DV的存在,表情自如。安志勇用手机播放蹦迪的音乐,那只山寨手机迸发出超响的声音,架子鼓的节奏摧枯拉朽。音乐一起,安志勇和小末便开始扭动,彼此身体配合已经相当熟练。沈颂芬则怔立当场,那两人围着她跳。终于,她身体弹了一下,加入其中。
安志勇悄然退走,从床后面一只皮箱里拽出一瓶红酒,三个高脚杯。喝下一杯红酒,她俩像是加满了油,仅仅是扭一扭腰身还不解恨,便将自己脑袋当成鞭子,一圈一圈甩开了。安志勇穿插在她俩中间,他的胯部猥亵地扭动着,形成强有力的召唤。两个妹子不由自主地将身体贴上他,三个人像麻花一样扭在一起。
我知道那酒里加了药,也猜到后面的情节——一个毫无想象力的人,也能猜出A片的情节。因为A片没有情节,只是千篇一律地展示着人的欲望与本能。
他们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特别是沈颂芬,说不定,这还是她头一次嗑药。她动静太大,令人不安。沈颂芬一开始只是配角,此时成为绝对的主角,因为她的扭摆最先升级为抽风。
安志勇忽然一把抱住沈颂芬……是这样,我分明看到:安志勇忽然一把抱住沈颂芬。沈颂芬想挣扎,安志勇熟练地将她抱紧,腰部稍一使劲,就架得她双脚蹬不到地面。沈颂芬凌空蹬着腿,并开始啜泣有声。小末赶紧抱起沈颂芬的脚,两人将沈颂芬身体拉平。他们似乎在喊号子,喊到三以后,将沈颂芬扔到那张巨大的床上。沈颂芬还没爬起来,安志勇已经爬到她身体上,用手摁住她的肩膀,任她挣扎、哭泣……我的目光从画面上移出,看着对面的符启明。他仍然保持微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他一辈子都对这种状态孜孜以求。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时她俩都还没有毕业……是那年冬天,虽然这里面他们都穿着夏天衣服,其实是冬天。他们三个人都在海南三亚。这事情发生以后,我和小末分了,你还来不及安慰我,沈颂芬又把你甩了……不会没有印象吧?”
我迅速搜索着记忆。那次,沈颂芬跟我说她妈病了,她回朗山照顾。我还拿着一架金色望远镜去朗山找她,想把她感动一番。回头想想,彼时的恋爱观还遭受革命片的洗礼,以为女人都容易被一个小道具打动。那次我把朗山医院找了个遍,她却在遥远的地方拍A片。
我目光移回视频,曾经最为熟悉的一具身体裸露出来,我禁不住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我可以平静地面对如今的她,但我仍无法从容面对她从前的模样。我赶紧把视频关掉。
“你怎么弄到的这个东西?”
“他拍了这个不久,我就看到了。小末要离开我,我知道和安志勇有关,叫了个朋友去暮山村,趁安志勇不在,抄他家,结果找出这个。”
“然后呢?”
“那时候还年轻,越看越嫉妒,找人把安志勇揪住打了一顿,要他不再去找小末。这家伙一打就答应了,在我面前,他口口声声说是小末缠着他,他没办法……”
“……沈颂芬呢?你问过没有?”每个人只关心和自己有关的部分。
“问了,他说是沈颂芬喜欢他。这个杂种永远都说是那些女人觍着脸皮泡他,而他并不感兴趣,又不好意思拒绝。”
“这杂种……”
“他也说了,倒是喜欢沈颂芬的声音。他在佴大元旦晚会上听过沈颂芬朗诵诗歌,就注意她了。他带小末去三亚,随口问沈颂芬愿不愿意一起去……”
“随口?”
“你别急,这杂种真这么说。没想到,沈颂芬招呼一声就真答应去,甘愿当电灯泡。他们三人去了海南,天涯海角,天远地远,他不会浪费搞女人的机会,也有的是办法。这个,你自己也看到了……”他无奈地一笑,又说,“他只是临时起意,不搞白不搞。一张床上应付两个妹子,在他看来是个蛮有意思的游戏,但他那么一弄,沈颂芬对你就没兴趣了,就像现在的猫儿有了鲜鱼吃,哪还肯吃死老鼠……呃,我这只是打个粗浅的比喻。”
“你早就知道,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