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几番周折之后,终于顺利到达京南东站,此时距离发车还有半个钟头有余,这半个钟头对于我来说,实在是煎熬。
无论在什么时候,火车站都是人流量最大的地点之一,数量巨大的客流于我眼中投射出的剪影如同一大团黑魆魆的烟雾一般填满了整个候车室,再加上四周嘈杂的声音,我越发感到烦闷。
我在人满为患的候车室中来回踱着步,目光却一直一瞬不瞬地盯着电子显示屏上的车次信息——我从没如此希望时间能过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跟在我身旁一路都没有开口说话的连城终于轻声说了一句:“你别着急,不会有事的。”
我向她点了点头表示谢意,说道:“我妈的身体状况一直都不是特别好,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而且还爱操心,但愿这次没什么大事吧。”我无意之中瞥见了她那略微显得苍白的脸色,这才意识到,鬼魂虽然白天能够行动,但总会收到日间强大阳气的影响,只得满含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大白天的把你拉出来。”
“也是没办法的事,用不着介意。”她说。
毕竟除了我之外,没人看得见连城,所以,领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在我和连城对话的同时,我已然音乐能从周围人们的谈话声中听出了纷纷议论——无非是将我当做脑袋有问题的神经病罢了。
终于挨到了发车时间,我被人群拥挤着进了车厢。我的座位位于过道处,而连城就站在我的身侧,这让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几次产生要给连城让座的冲动,不过还是最终打消念头——这样估计会让我成为一整个车厢的焦点。
不得不说,高铁的速度确实惊人——由于平日生活拮据,我一般都是T字头或者K字头的常客,这次乘坐高铁还是“大姑娘出嫁——头一回”。大约不到40分钟,火车顺利停在了石北东站。
石北市,生我养我的地方。京南与石北两地相距较近,因此,两地的风土人情都极其相似,这也是我选择来京南上大学的原因。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连城的家乡也在石北,是以我在犹豫是否要抽出时间带连城回家看一看。
来到石北市第一中心医院的时候,已经接近上午十点钟,邻居汪姨正焦急地等在医院门口。我和她简单寒暄了两句,便向她询问我妈的状况,据她说,我妈已经苏醒过来了,精神状态还好,甚至一个劲儿地吵闹着要回家。然而,在给我妈做完全面检查之后,医生坚持留院观察。
我跟着汪姨来到了我妈的病房,然而,当我一进门,我便感觉自己的双眼突然间变得模糊袭来——泪水已然不受我的控制,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夺眶而出,我害怕我妈看到,急忙转过身去借着关门的时候将眼泪擦拭干净——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的妈妈!我看到了病床上她那瘦削的身形,看到了她那张被岁月的车轮碾出的道道印痕的脸。为了不让她察觉到我的异样,我急忙转回身来,走到了她的床前。
“知非,你怎么来了?”我妈一眼就看到了我,她的语声依然清朗,随即,她又一脸埋怨地对汪姨说道,“我说你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非要把他叫回来?”随后又转向我,说道,“回吧,啊,别耽误学习,妈没事儿,一会儿就回家了。”
“妈,我也没啥事儿,大五最后一个学期基本上没设么么事儿了。”我尽量让我的语气变得缓和,就如同哄孩子似的说道,“妈,你乖乖听医生的话啊,人家让咱干啥,咱就干啥,关键是把病治好。”
“我能有啥病啊,我寻思着可能是这两天没休息好吧,没什么大事儿,赶紧回家。”我妈的态度很坚决——我能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她那种乐观而坚决的态度背后,自然是那个苦涩的原因——贫穷。对于如我们这般家庭条件的人来说,贫穷才是最为致命的疾病。
这时候,病房的门被人推开了,却见一个瘦高剪影向我们这边方向走来,那人走到我们旁边,随即我听到了一个富有磁性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谁是病人的家属?”看样子应该是负责这里的医生。
“我是。”我赶忙转向那人,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
中年医生沉吟了良久,问道:“其他家属没来吗?”
“只有我一个,我是她的儿子。”我知道医生是要给我妈妈下“最后的判决书”了,他估计是看我年轻,没办法承担这样的责任。
“那你跟我出来一下吧。”我能明显听出医生语气之中的无奈,说完,他便转身离去,我紧随其后。
我感觉自己的双脚如同灌了铅,每挪动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我又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似乎被人抽走了,随时都有可能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
来到走廊上,我没等医生开口,便抢先说道:“医生,我妈的状况不太好吧。”这并不是疑问句——根据梅十一关于我眼睛的那一套“图层理论”,当我能够清晰地看到一个活人的时候,那边说明,这个人的生命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医生似乎是怕我一时间无法承受这般打击,还是给我打了“预防针”。
“您直说吧。”我握紧双拳,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病人所患的是肺癌晚期。”
“那……她还有多少时间?”医生的答案丝毫没有出乎我的意料。听到这个答案,我虽然感到悲痛万分,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异常平淡——或者说,我根本没有力气再做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了。
“大概三个月左右吧。”医生说,“即便现在开始治疗,情况也不会太乐观。”
“治!能让她多活一天是一天!”我异常坚定地说。
医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先去办理一下住院手续吧,后续相关费用……”
“您放心。”我打断医生的话,转身离开。
在去办理住院手续的途中,我强忍着悲痛的情绪给尤有余打了个电话说明了下情况,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的账户之中多出了两万块钱。我含蓄地向他表明这钱短时间之内没办法还上,却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等一切处理妥当,我平复心绪,回到了病房里。见汪姨仍然在陪我妈说话,我急忙满含歉意地说道:“汪姨,您先赶紧回去吧,这里我来照顾吧,毕竟也麻烦了您一上午了。”
汪姨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嘱咐了我两句,自行离去了。
“咱们也走吧。”我妈回家的态度依然十分坚决——医院这种地方在包括她在内的大多数人的认知之中,就是一个“销金窟”。
我低声安慰道:“妈,你还是安心住院吧,不能留病根不是么,钱的问题你用不着担心,这不马上毕业了嘛,我已经找好实习单位了,我有钱,你放心。”
“傻小子,就你挣的那点钱,在这里可不禁花啊。”我妈虽然年纪大了,但在这方面一点也不糊涂。
“你就听我一次吧。”我的情绪有点儿激动,泪水险些又夺眶而出,我急忙仰头狂炸双眼,才没让泪水滑落。随后,我继续哄她,“妈,咱先住两天,观察观察再说,好吧。”在我无数次的软磨硬靠之下,我妈才终于决定住院。
从中午到下午,我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和她聊天。她无数次地询问了我的近况,我也无数次地撒谎安慰她。后来,话题便从现在转移到了过去。
“知非啊,想想这么多年,你爸你妈没让你过上几天好日子。”我妈叹了口气。
“瞎说什么呢,我觉得挺好啊。”
“你爸当了半辈子的小民警,我呢,在化工厂当了半辈子的会计,”我妈自顾自地说道,“我们四十多岁才有了你这么个宝贝儿子——可能是我在化工厂呆的时间长了,你的眼睛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妈,你别瞎想,我眼睛的事情跟那个没啥关系。”我急忙说。
“有没有关系我比你清楚。”我妈说,“结婚二十多年都没孩子,你是不知道我挨了你奶奶多少白眼呢,别看你爸不说,我可知道她暗地里不止一次撺掇你爸和我离婚呢。你爸也就是那时候开始酗酒的。那老混蛋喝完酒动不动的就给我耍酒疯,现在想想,他走了之后的这几年没人跟我吵上两句,心里还真是空落落的啊。
“幸好老天爷把你这么个宝贝疙瘩给了我们,我们老两口儿也算是有个盼头。”说到这里,老人脸上乐开了花,就连脸上的皱纹此刻看上去也显得格外美丽动人,“我和你爸都把你当个宝,无论如何,谁都不敢动你一个手指头,当然,你也懂事。
“记得你四岁那年,咱们老房子拆迁,所以咱们就搬到了市东郊的一栋女儿楼。那地方现在想想都觉得邪性——你还记得吧,那边人说,那里每年都会有人出事。”
“嗯,我知道,我对那地方确实没留下什么好印象。”虽然如此说,我对那个地方的印象已然变得极其模糊了,我只记得住宅区西侧,就是一片坟地。
“是啊,没成想,那年让你赶上了。”我妈叹了口气,“还记得你在那里总是喜欢和房东家的小女孩一起玩吗?无论是谁,见着你们都说你们俩是对小情人。”
“哈哈,是。”其实我对这个所谓的“小女孩”已全无印象了。
“唉,”说到此处,我妈不禁又唉声叹气起来,“就咱家这样的条件,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娶一个好媳妇儿回来。”
“妈,这事儿咱就不提了,你还是说说我和那小姑娘的事儿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都没什么印象了。”我强颜欢笑道——其实那些事情从小到大已经听他们说了无数遍了。
“这个啊,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就记得那天晚上你俩出去玩一直没回来,我和你爸还有房东四处找了半天,大晚上十二点多的时候,才在西边儿坟地最深处找到你们,那时候你昏迷不醒,还发着高烧,那小姑娘坐在你旁边一直哭。后来啊,据说你爸找了个高人,才把你救回来,这之后,咱们就搬家了。”
对于我妈所叙述的这段往事我始终不置可否,确切地说我一直将这一段当作别人的故事来听。
后来,我和我妈几乎聊遍了我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虽然她现在有些糊涂,但过去种种已然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中。
“人这一辈子啊,真的跟做梦似的。”我妈说,“你爸没了之后,我经常想,你说人活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感觉稀里糊涂的就过去了,咱文化程度也不高,也想不出啥来。想不通这些我就想你爸,我盼着他偶尔能给我托个梦,但这老东西一次都没给我托过梦,我想着哪天我要是下去了,非得跟他好好掰扯掰扯这个事儿。”
“妈,别说这个了啊,多不吉利。”我感觉我的声音又要哽咽了。
“都是活到这个份儿上的人了,哪儿那么多忌讳。”我妈又笑了,“你爸的骨灰盒儿还在火葬场寄存着呢,哪天我万一要是没了的话,你索性把我和你爸的骨灰一块儿扬了吧,听说现在目的都要两三万块钱呢,比北京郊区某些地方的房价都贵,不值当的。唉,现在真的是连死都死不起了啊。”
“妈,咱能不说这个了嘛?”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害怕我一时间控制不住哭出来。
“得,我不说了不说了,时间不早了,我嘴也说的累了,我有点儿饿了,你去给我弄点吃的来吧。”
“成,你等着啊。”我扶着我妈在病床上躺好,径直离开。
一路上,我的泪水再也没停过,卖盒饭的小摊贩也是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结完账,我提着饭往回走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仿佛一辆高速列车狠狠地撞在了我的心脏上。随着内心不安的加剧,我也加快了脚步,直到在住院楼的门口,我看到了一群人的剪影,人群之中,我看到了我妈妈清晰的身影,她正挤在人群当中,向我挥手,嘴角勾起如和煦春风般温暖的笑容,随后,整个人,消失不见了!
手中的塑料袋落在了地上,与此同时,我感到脑海“嗡”的一声,继而变得一片空白。我嘴巴圆张,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我的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