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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房东是一对年轻夫妻,男主人叫张荣,靠给人帮短工挣钱养家,妻子张氏织布卖钱贴补家用,夫妻俩膝下尚无子女,所以便将祖上留下的这套小四合院儿中的两间厢房及柴房出租给人住,倒也能够吃饱穿暖还有些盈余。

夫妻两个自己住的是四合院儿北面的三间瓦房,正中的是堂屋,两边的一间是卧房一间是杂物房。院子西面的两间瓦房分别是厨房和厕所,院子东面的两间则都租住了房客,院子南面只有一间小小的柴房,里面放的不是柴,而是同样租房子住的我。

眼前这个惊惶失措、压在我身上不肯起来的家伙就是房客之一,姓李名耀祖,二十出头,是个书生。由于科考府试在即,他从远远的乡下来到城里,住不起客栈,只好临时租了张荣家的房子落脚,至今已有十几天。

另外一名房客是个长住户,姓陈名全发,从外地来的打工者,三十来岁,至今未娶,在清城一处烧砖子的官窑里做工,租住张荣家的房子已经有两三年的时间。

我吃力地推开书生李耀祖,站起身,报复性地薅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揪了起来,顺便甩了他两耳光,总算令他清醒了些,温声儿向他道:“去报官。”

李耀祖这才反应过来,跌跌爬爬地冲出门去。

顾不得捡起我那些挣钱用的家伙儿们,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北屋,如果张氏是刚刚悬梁,说不定还可以抢救过来,“正常情况下”缢死的过程是三至十五分钟,这要视勒颈的绳索和缢者的体重及身体状况而定。李耀祖早已吓破了胆,留下他只能帮倒忙,还不如我一个人来。

张氏吊在梁上,用以自缢的是她的一根裙带,带子已深深地陷入颈部的皮肤里,脸色苍白,口内流涎,裙子上以及下方的地面上都有或多或少的秽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可惜,没有救了。张氏下垂着的双手上已经出现了尸斑,现在是晚春时节,这样的气温下尸斑通常会在人死后一至一个半小时内出现,可见张氏的死亡至少已经一个小时以上了。

好端端的这是为了什么呢?昨儿还见她兴高采烈地买了根钗子插在头上倚着门框冲我抛媚眼儿来着,难道就是因为我假装没看到她所以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我抬起头来望向张氏的脸,这张脸还算略具姿色,事实上她也的确是个爱美的女人,每天早晨都要故意打开窗子坐在窗前画上半个时辰的妆。虽然她并没有多少闲钱买新衣,但平日里极注重仪表,同人说话的功夫都要整理个三四遍的绦子或者裙摆。

而眼下的她,大概是因为抱了一死之心,所以并没有上妆,头发松松地挽着略显凌乱,上面一样饰品也无。人在生前无论怎样伪装和掩饰,死后呈于世人的也不过是一具丑陋的皮囊。张氏的裙子上和地上的污物是窒息后由于平滑肌收缩压迫直肠、膀胱所排出来的大小便,这样一个注重外表的人选择了如此的死法儿,不是有点儿奇怪么?

我把张氏妆台前的椅子搬了过来——她用来上吊的那只凳子被她踢翻在地,我踩在椅上站起身来,同尸体相距不过几厘米,凑近颈部细看,见裙带已深陷入喉部皮肤中,缢痕也很正常,是随着裙带由两侧向上,越靠上越浅直至消失——这是缢痕区别于勒痕的特征,勒痕的话一般是水平环形闭锁状,除绳结压迫处外,勒沟其他部位深度较为均匀,没有缢痕倾斜上升和中断的现象,而勒痕又多见于他杀,再加上张氏的尸体面色苍白,说明死者是由于全部的体重压迫在颈前绳套的兜住弧处,导致两侧颈动脉、颈静脉同时闭塞,血管内血流完全中断——由此可见,张氏似乎确系自缢无疑。

以上分析得益于上一世旁观我那法医老爸工作的十几年经验,特此鸣谢。

从椅子上下来放回原位,我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张荣夫妇住的这三间瓦房的房门全部是向南开的,因此即便是卧室也可以开门就到院中。靠北墙的是一张老旧的架子床,床上吊着帐子,被褥凌乱。床的旁边是一架衣柜,走上前去小心打开柜门,见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在这摞衣衫的下半部分,叠着与张氏自缢所用裙带一套的裙子。

关上柜门,我从屋里出来,满院子去捡我那些笔墨纸砚,才刚收拾妥,就见几名衙役匆匆地跨进门来,后面跟着哆哆嗦嗦的李耀祖。

为首的衙役先是盯了我一眼,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张家夫妇的房客。”我立到一旁给他让路。

“死者在哪里?”衙役头又问。我抬手指给他看,他便同着几名衙役一起进得屋去。

李耀祖哆哆嗦嗦地走到我的身旁,白着脸道:“这……这可如何……如何是好?”

“你是怎么发现张家嫂子悬梁了的?”我突然发问。

李耀祖愣了一下,道:“我、我屋里的灯油昨儿个用、用完了,刚才想起这事儿来,便想向张家嫂子讨要一些,谁、谁想到竟看到她……”

“那时她已经死了,你敲门没听见应声就擅自入内了吗?”我紧接着问。

“门、门、门是虚、虚掩着的,”李耀祖又慌又急,“我敲了、敲了几下,那门就自行开、开了……”

“一整个上午张家嫂子都不曾从屋里出来过么?”我继续盯着他问。

“不、不曾……吧?我、我一直在屋里,没、没有注意——你、你怎么了?为什么问、问我这些?”李耀祖疑惑地望着我。

“随便问问而已。”我换上无谓的口气,耸耸肩,转身回了我的小柴房,把背囊放在我那简陋不堪的小木床上,抓过床头破碗里放着的昨晚吃剩下的半个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才刚喝了两口冷水顺了顺食儿,就听见有人重重地敲门:“里面的那个,出来!”

掸去衣服上的馒头渣儿,我将门打开,一名衙役立在外面把我上下一阵打量后道:“你,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

院子里,李耀祖哭丧着脸正对着衙役头儿哀求:“差爷,当真与小生无关哪!小生还要备考,这一去衙门,实在是对小生的风评有损,请差爷明鉴哪!”

衙役头儿笑了一声:“你若没干违法勾当还怕什么风评有损?不过是让你去衙门做个证明罢了,这是给在藉百姓销户的例行手续,哪儿那么多废话!走着!”

我回头看了眼北屋,见两名衙役正抬了副担架,将盖着白布的张氏的尸体从屋内抬出来,想来也是要运到衙门去的。

销户手续需要的程序我不懂,但能够把张氏的尸体弄到衙门去倒是最好不过,因为……张氏并非自缢,而是他杀。

就算张氏死意已决,在自己脖子被勒住而造成窒息的那一刻也会觉得相当的痛苦,既然痛苦就肯定会挣扎,全身的重量挂在那根裙带上,经过挣扎扭动的话,脖子上被勒住的周围会出现一些或明显或不易察觉的挫裂伤、表皮脱落以及皮下出血的现象。刚才我近距离地仔细看过:没有。这就足以证明张氏在吊在裙带上之前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失去了意识,而后被人吊在了梁上,所以毫无疑问地这是一起杀人案件。

再有就是张氏的床铺和衣柜里的衣服。她用以“自缢”的裙带是从衣柜里拿的,那裙带肯定是同与它配套的衣裙放在一起,都被叠于那摞衣服的下半部,而将裙带从中抽出来必定会碰到其它的衣服,可我并没有在其它的衣服上发现有被动过的痕迹,总不会是张氏在一心求死的情况下还有那样的心情把动过的衣服再整理一遍吧?就算是有,那么床上凌乱的被褥又做何解释呢?被褥可是在明面上的,似乎更有理由被叠得整整齐齐才是。

杀人需要动机,自杀更需要动机。说张氏是自缢,那么她的动机是什么?昨天还有心情买新首饰、言辞暧昧地勾搭伪男子我,只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她的情绪就经历了巨大的变化而决心求死了吗?

昨儿……她的老公张荣似乎并没有回家呢。

跟在这帮衙役的屁股后面儿,我和李耀祖被带往了清城府衙。

清城府衙,坐北朝南,大门前一道照壁,画四脚兽一只。正中有门三扇,一正两侧,正门上悬有一匾,黑底金字书着“清城府衙”四字。进入大门,走上一段距离,正对着的是二门,也是三扇,正中一扇上匾额写着“仪门”,取“有仪可象”之意。仪门之内是一处大天井,正中竖着一架牌坊,横额写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的戒石铭。天井两旁分左右各有三间大房和四间小房,大房门匾上分别写有“吏、户、礼、兵、刑、工”的字样,这是衙门里依朝廷六部而设的六房书吏的办事处,小房则是给衙役们休息用的。穿过天井再往后走,那就是府衙大堂了,知府大人审案子的地方。

衙役们只把我和李耀祖带到了户房就散了,抬着张氏尸体的几个人从府衙大堂旁边的月洞门穿过去,大概是去了停尸房。

衙役头儿留了下来,待户房的书吏调出张氏的户藉卷宗来后,便让我和李耀祖讲明发现张氏尸体的经过,由书吏滕录在簿纳入卷宗,最后放在已注销人口的档案柜里。

看样子,张氏之死要被列为自尽身亡而了结了吗?我摸摸下巴。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才刚穿来古代,目前还是黑户一名,大家就当这个世界没有我好了,张氏总归是死了,有我没我结果都是如此。

我和李耀祖的证明词已经誊录妥当,书吏挥了挥手:“行了,没你们事儿了,回去罢。”

刚刚踏出户房的门,就见匆匆跑过来一个衙役,叫道:“且慢!你们两个!还不能走!”

衙役头便问他:“黑子,什么事?”

黑子奔至面前,喘着道:“头儿,上头说升堂,要这两个人上堂听讯。”

衙役头儿搔了搔脑壳:“这是为的什么?莫非庄先生那里查出什么问题来了?”

唔,看来我想躲清闲还是不成的了。那位庄先生何许人也?仵作么?

跟着衙役头儿回身行往府衙大堂,见正中是暖阁,暖阁影壁上绘有青天红日,头顶匾书“明镜高悬”,下设公案高椅,案上文房四宝并签筒惊堂木。

暖阁左侧设一桌一椅,坐了个书吏,右侧设木架堂鼓,两边列队立着手执皂棍的衙差,万事俱备,只差一个知府大老爷。

“先跪这儿罢。”衙役头儿道了一声儿后便立到了左边第一个位置上,李耀祖早吓得软了,话音儿才落他就扑通一声儿跪在了地上,我磨叽了一阵,最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入乡随俗地弯下了双膝。

一时听得大堂后厢的二堂内有人击磬,那是知府大人已到堂的讯号,就听得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儿徐徐转来,伴着声儿懒洋洋的笑:“扰了本府的午饭,今儿结案后无论凶手还是人证,统统先拉下去打十大板再说!”

李耀祖“冤枉啊——”一声尖叫,直把我吓了一跳,错了错身离他远了几厘米,才要抬起脸来去看看这位滥用典刑的知府大人的尊容,便听得堂上众衙役“威——武——”齐喝,倒还真有那么一股令人不得不敬畏低头的压迫感,于是不好再看,将头半垂,听这位知府大人懒洋洋地道了声儿:“升堂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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