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三面环水，城东有一个土地庙。连年的饥馑使得香火早废，而今只剩下破屋一间，门扉半扇，和一庭深草。然而庙里其实还有人住着，这里人称“二相公”。
二相公是个六十开外的老头，背佝偻得厉害，远看仿佛鸡啄米一样。二相公本来就身材短小，弯下腰来愈发得矮了。人一矮，就显得精，二相公虽然老态，却并不龙钟。
二相公早年间也是一个富贵公子，他家原是卖油的，豆油，棉油，花生油，香油一样不缺，城里还开了一个粮油坊。这里人做生意，谁也没有他家的大。他在族里行二，所以这里人家都唤他二相公。
二相公富贵且风流。他爱听戏，听的不是梆子戏，而是京剧。二相公喜欢京剧，更喜欢唱京剧的小杜鹃。小杜鹃是城里的名伶，二十上下，眉眼含情，身姿摇曳。据说原先是在北京的王府里唱戏，后来八国联军进城，小杜鹃就逃了回来。二相公爱听小杜鹃的戏，每次开园他都必到。城里的戏团不少，演京剧却只有这一个，来看戏的人，大半也是为小杜鹃来的。
小杜鹃唱戏之外，也做“姨太太”。“姨太太”者，暂时的包养也。或者一二日，或者三五日，价钱如同包场看戏。二相公有一次竟留她住了半个月，这钱足以娶两个姨太太了。
二相公好喝酒。他家卖油，隔壁王二家卖酒，然而隔壁的酒他看不上。二相公最喜欢的是西城老罗家的酒。老罗家的酒虽好，但苦于路远。二相公又是一个耐不住性子的人，他索性自己在家腾出一口大缸来，专门放老罗家的酒。
二相公久喝不醉，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地方。一坛酒，别人要喝一个月，他一口气就能喝光了。同样是请客吃饭，人家都点菜，他却只点酒，来的客人每人一坛。人家知道了他的脾气，再也没人愿意跟他喝酒。所以，酒肉朋友，二相公倒没有交到。
二相公家的油坊早早地被败光了，然而二相公并没有深以为耻的意思。他有一枚闲章，上面刻着：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后来实在潦倒，连这个闲章也典去买酒了，买的还是老罗家的酒。
二相公没有媳妇，但是有一个私生女。二相公称其为风流孽障的，但却非常喜欢她，每天与她嬉闹。待到十七八岁时，二相公早已潦倒不堪，只得寄身于城东土地庙里。
女儿懂事，早早辍学去挣钱。据说他女儿后来在城里给人做了三姨太，吃穿不愁，逢年过节也回来。
人家都说二相公好有福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