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这么多年无声无息地过去了,猫头鹰的生活没有多大变化,但是,他们呢?他们宛如奶子上面的奶皮子一样被珍爱,过着优越的生活,而猫头鹰却永远是个服从者、被践踏者!他们给饭就吃,不给就死皮赖脸地要,像个乞丐叫花子!
猫头鹰睁开眼睛朝周围看去,太阳偏西了,浅红色的光在花草上闪耀着。
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棕色的苹果树叶般大的蝴蝶,它在花上摇摇晃晃地旋转,最后落到猫头鹰布满油渍的西服上。天哪,它的面目怎么和人一样啊!凸起的小眼睛是灰色的,宛如深灰色的玛瑙一样闪闪发光。
目光朦胧的猫头鹰一看到蝴蝶,就像打寒噤似的身体晃动起来。
“蝴蝶幽灵!”他自言自语地盯着它,“是不是乃再尔的幽灵……抑或是约尔凯西的呢?眉毛和眼睛怎么和约尔凯西的这么像呀?就像他!但是看不到胡子呀!唉……约尔凯西还是个没留胡子的小伙子!可怜的约尔凯西……孤独的乃再尔!我没能帮助他们……有句话说,死了的人还活着,活着的人死了。他们是召唤我去他们身边吗?啊,真主……”
猫头鹰用颤抖的双手摸了摸脸,做完了法谛海(简单的祈祷)。蝴蝶好像明白了他的心里话似的,在他周围转了两圈,朝花园里飞去了。
猫头鹰慢慢站了起来,他的酒劲儿也开始消退了。现在他对所有的东西都漫不经心,回忆着过去了的日子,他是想从那些消失了的时间中,寻找光明的一刻……
回忆和想象让猫头鹰感到非常难过。他制订了几种计划,几次改变了决定,时而感到自己软弱悲伤,时而想要向把他带进这种日子的老大和艾依提儿马复仇!
说真的,猫头鹰是个倾向于虔诚善良的人,但是他开始寻找让自己从被歧视、被践踏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方法。最近,艾依提儿马动不动就从家里把古丽派里叫去,以“有重要的事”为借口一会儿带到深圳那边,一会儿又带到南海这边寻欢作乐,这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猫头鹰痛苦地想起了先辈们的箴言:好儿男,腰上的刀、胯下的马、结发的妻子这三件东西不能给别人,这样你才能做自己的主人!在这些日子里,他不能做他家的主。虽说他成家了,实际上家却成了空骨头架子似的摆设。老婆、孩子,全不能做主!他们以前任意蹂躏古丽派里,他们玩厌烦了才让她和猫头鹰结婚,猫头鹰也屈服了命运。但他们变本加利使猫头鹰失去了男人的尊严,严重地伤害了他的心。
痛苦像把刀子划破了他的胸膛,泪水流出了他的眼睛。“刀伤会好的,但心灵的创伤是难以好的!”他悲伤地想道,“若按他们的想法,我有眼只当瞎子,我有舌头只当是哑巴,我有耳朵只当是聋子……不,不……常言道,对男子汉有两种羞耻一种死亡!
猫头鹰精神上奴隶式的顺从慢慢地被男子汉的自尊和造反的冲动所代替。
真正的恨也像真正的爱一样强烈、深刻和疯狂。猫头鹰现在就生活在这种仇恨的感觉中。
大艾则木选了他手下几个走狗,晚上宴请他们。有时他高兴的时候也这样摆上酒席拉拢手下,好让他们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最近以来,因为有流血杀人的事儿发生,有必要将这些东游西逛的走狗控制严格些。
在某个豪华回民饭店的包厢里,大艾则木的酒席相当热闹,饭菜丰盛,酒香诱人。
大艾则木带头喝了几杯,艾依提儿马、哈西木瘸子、毛拉吉他们也不停地碰杯,“干、干”的喊声不断。这些人中只有猫头鹰对什么也不上心,沉默寡言地坐着。
艾依提儿马见此便连挖苦带恐吓地说:“喂,平时你连倒进鞋子里的酒都喝,今天是怎么啦?一个跟头跌得不会走路了吗?!”
“对,对!”哈西木瘸子也掺进来说,“喂哈勒买提,你要像儿娃子一样干事儿,别当孕妇!你也像我们一样咕嘟咕嘟地喝酒呀!”
“我心里不愿意!”猫头鹰简单地说道。
“你的心愿意什么?”艾依提儿马故意惹他生气,“愿意古丽派里吗?”
“你别提她的名字!”猫头鹰突然疯狂地喊了起来,“你没权利!”
“哎呀……你会说话了呀,蒲公英秃子!”艾依提儿马恶毒地说,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猫头鹰第一次盯住艾依提儿马大胆地说出了心里话:
“你是说我没舌头嘴上有豁口?人的嘴不是捆住的麻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嘛艾依提儿马大哥,”毛拉吉嚼着嘴里的一口饭说,“动不动就让古丽派里像影子一样跟着。她也怕你,你说走她就走!”
毛拉吉的醉话正好戳在了猫头鹰的伤痛处。
“别说是人,连坟墓里的鬼都害怕!”他影射艾依提儿马说道。
“喂!……你在说我吗?!”艾依提儿马气势汹汹地对猫头鹰说,“你要知道,三岁母牛不扬起眉眼的话,公牛是绝不会挣脱缰绳的!去问你老婆去吧!”
这些话让猫头鹰感到羞耻,更加伤了他男子汉的尊严。他愤怒极了,眼里冒出了火星。艾依提儿马警觉地看着他。
“你害得我的心成了铆钉!”猫头鹰突然站起来说,“和你这样的人坐在一起吃饭,对我来说是不洁净的,还不如吃毒药!”
猫头鹰起身准备要走,艾依提儿马傲慢地撇了撇嘴说:
“你想走就走吧,我没叫你来舔我的屁股!”
猫头鹰对他仇恨极了,如果此刻有力量的话他会跳到他面前朝他那说脏话的嘴上扇几下。但是这次他想用耍嘴皮子战胜他,出口恶气。
“对,所以我不和狗争荫庇,不和猫争上席,我走!”他说的话也惹恼了艾依提儿马。
这个时候,如果大艾则木不劝阻他们两人的话,也许猫头鹰和艾依提儿马就会动手。
大艾则木并不为难他们俩中的任何一个。艾依提儿马是他信任的走狗,不仅是走狗,而且是保护他生命、地盘的冷酷无情的疯狂的走狗。猫头鹰呢,是跟随他多年深知他底细的虔诚的奴仆。他担心他们这样像狗猫一样争吵会带来难以预料的事儿,猫头鹰要是生气了,也许会说出什么秘密。
“朋友们!江河有干的时候,石头有烂的时候!”他说着让两个人坐在他的两边,“但是我们不会那样,我们相互间像同胞兄弟似的,要心连心,同命运。在生活中我们上了同一条船,我们患难相处,才创造了今天的日子。所以我们的道路、我们的生命是连在一起的,要活一起活,死也一起死!你们的这些小事儿算得了什么?我们别为这些微不足道的事儿闹矛盾,一个跟一个生气!为了我们的事业兴旺,为了我们的亲近和谐,干杯!干,干!”
大家全都碰杯,接连不断地喝着。猫头鹰碍于大艾则木的面子也喝了。此时大艾则木是如此和蔼、开心快活。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是谎言,他的谎言是如此的具有迷惑性。
酒越喝醉意越浓,他们开始说心里话,特别是吹捧大艾则木的话了:
“您交际广泛,请客慷慨大方!”哈西木瘸子把手中的杯子举到大艾则木面前说,“让我敬你一杯……我是你手中有棱的石头,老大……你想扔到哪儿就扔吧……打上的地方我一定让它出血!”
艾依提儿马也对他举起酒杯。
“我们干一杯,老大!”他站起来说,“我们如果有像刚才那样做法不成熟的地方……”
毛拉吉接过他的话说:
“喂……有什么还不成熟的?老大把你像锅底一样,一面烤了三年,另一面也烤了三年啦!”
大家都笑了,毛拉吉的话让聚会的气氛热闹起来了。
“对,你们大家都成熟了!”大艾则木赞同毛拉吉,“虽然在这个世界上建造天堂不容易,但是我会和你们一起建起天堂,在这个天堂里我们会更好地生活!”
三杯以后猫头鹰没有再喝,逼得实在紧了时,他就趁人不注意把酒倒进茶水里。
这时他头脑清醒,注视着所有人的举动。今天这里的花言巧语和扭扭捏捏的举动让他感到格外陌生,别说是艾依提儿马,就是毛拉吉、哈西木瘸子在他的眼里也好像是陌生人一样。他们的话语让他感到难受厌恶。
“我现在不想这样生活了,我不愿意我的生活被风吹了!”猫头鹰自己挖苦自己,“我干过一回这样的事儿,够了!也许那时我在黑暗中,现在我亲眼看到了一个光灿灿的黎明!我自己也盼望着这个!”
是的,他期盼着,他要用这样的方法找回他失去的信念,没有这个信念的话,他就不能生活!人最终应该相信一个东西,信仰一个东西。
第九节
生活就是这样,当你终于从中明白一个真理的时候,你早就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我已经全完了吗?我的生命到了最后边缘了吗?我才二十四岁呀!”
这个念头宛如可怕的疾病一样传遍了那扎凯提的全身,她触电似的从位子上跳了起来。
在一种难以表达的忧愁中,她从“太阳岛休养地”出来去破烂肮脏的后街那些流浪者客栈找地方住。空气闷热的广州湿气很大,这使姑娘的脑袋憋得慌,浑身软绵绵的。她从密集的人群中间打着趔趄走着,没有任何目的。她来到一条繁华街道的角上时和猫头鹰相遇。猫头鹰用维吾尔语音调说着汉语,叫卖着烤羊肉串儿。那扎凯提虽然不认识猫头鹰,但是因为是同乡,身上便流过一股暖流,想和他用维吾尔语说几句话。
“你是维因尔人吗?”她慢慢走到猫头鹰身边问道。
“不,我不是维因尔,是维吾尔!”猫头鹰说着仔细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姑娘。
姑娘的面容是如此的愁闷沮丧,让人不禁为她担心起来。
那扎凯提为自己的话感到有些内疚。“请原谅,很久以来不说维吾尔语了,说起话来都结巴了。”她难为情地说,“见到你我想和你聊聊……”
他们很快就融洽地交谈起来。猫头鹰也想见见家乡人,也思念家乡的话了。他把自己坐的小马扎让给那扎凯提坐,然后烤了几串肉给她吃。
那扎凯提亲切地微笑着,但是这种微笑在猫头鹰看来并不真实,就像那微笑上有什么破了一样,怎么补也补不完整。那扎凯提的脸上没有血色,眼中无神,身上没力气,半死不活非常难看。
猫头鹰多少知道了那扎凯提的一些情况以后似乎想起了什么:
“你说的那个‘太阳岛休养地’,除了你外还有别的维吾尔姑娘吗?”
“有,”那扎凯提诚恳地说,“以前三个姑娘住在一个宿舍,我、杰乃提、赫斯来提,最近又新来了三个姑娘。都是新疆人。”
“停停,停停……”猫头鹰忙说,“刚才你好像说到赫斯来提吧?”
“是的,赫斯来提!”那扎凯提好像为这个名字感到特别自豪似的,“以前我和那个姑娘住在一个宿舍,但是她不让一个人碰她,在一个晚上逃走了。我佩服她的劲头和决心,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在这方面那扎凯提感到自己相当软弱,不能像赫斯来提那样独立、勇敢,心里不禁难受起来。
听到那扎凯提的话以后,猫头鹰感觉头顶像下冰雹似的身子哆嗦起来。他的眼前好像浮现出赫斯来提最近以来令人痛心的命运……
赫斯来提那天没能杀死大艾则木被狠狠地打过以后,便陷入了更严格的监视之下。她的意志和勇气让大家吃惊,至今别说有人敢对大艾则木动刀子,就连当面说他不是的人也没有,所以在这些温顺的奴仆眼里赫斯来提成了英雄。但是,在那些日子里,这个柔弱坚强的姑娘,仿佛得上了一种癫痫病。
赫斯来提每次犯癫痫病以前,就会出现一种精神失常的状态。当她由于痛苦、压力和抑郁而心凉的时候,又会冷不防变得身上充满力量,活跃起来。在那闪电似的短暂时间里,她生命的敏感、内心的想象都成十倍增加,心灵中一种特殊的光亮起来。她的全部激动、痛苦、担心就会被暂时压下去,被欢快的感觉和甜蜜的希望所替代,使她沉浸在放心和安宁之中。
但是,这样的状态不会持续很久,她又会不断回忆起她所遭遇到的那些让她耻辱和痛苦的事,那些她拼了命想忘却的事儿,她是多么想摆脱这些悲哀啊,但又不得不清醒地面对。
她就在这样的折磨中昏昏沉沉地活着……
猫头鹰回忆起赫斯来提,但是却没给那扎凯提说什么。
“现在你想怎么办?”他突然转移话题问道。
“我想回家乡……”那扎凯提声音低弱而忧愁地说,“我厌烦了大城市,我厌烦了一切!”
是的,她对一切都厌烦了!她的青春,她的美丽,她的欢乐,都在这个大城市的角落里破碎了。留给自己的是憔悴的面容和半死不活的躯体。如今她背着许多沉重的懊悔、内疚和叹息准备回自己的家乡。
“你想得好,那扎凯提!”猫头鹰鼓励她说,“人就是到了天涯海角,也离不开生他养他的地方,我也想回家乡……”
他们之间说了很多知心话,但总的是很遗憾悲伤,最后那扎凯提问猫头鹰:“你知道这附近有便宜点的旅馆吗?”
“有,我知道,”
眨眼功夫他的羊肉串儿卖完了,他收起了烤炉,带着那扎凯提朝一条街上走去。
“我要能把你带到我们家就好了,”他边走边难为情似地说,“但是现在我也没有固定的住处……”
他不愿告诉这个新认识的姑娘自己生活上不愉快的事儿。最近他对古丽派里没有好脸色,虽然住在一间屋子里,却像住客栈的陌生人一样进进出出,对别人说“我们生活得很好”,但是单独留下来时就只能频频叹息。
“谢谢你的好意!”那扎凯提对他的客气感到高兴,“我在这地方住几天就走。”
在一个脏脏的、价钱便宜的客栈里。那扎凯提安顿下来。为了调整一下情绪,她坐在房间的破沙发上,想起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