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手往怀里一揽,说:
“三法观整顿后,自力队改称黑虎吸冯军,统一了服装,军旗、军容正规起来,军纪也明确统一起来,军粮不能贫富同征,可向富户借支,不准抢粮,更不能随便杀人。如果无故杀害一个回民,杀人者偿命;如果无故杀害一个汉民,杀人者和知情不报者同罪,连坐。并成立了执法队,副司令马谦主管执法。但是,马舍力夫(漫路集回人)把它不当一回事,公然抢劫汉民财物。为了严明军纪,树立军威,不得不把马舍力夫砍了示众,杀一儆百。此举改变了不少汉民对黑虎吸冯军的看法,从此,军营里招来了不少汉族青年人。就连追击我的副营长马锐,都认为顺应民意,率部投了过来。我们一路打过去,不仅缴了循化县城警察队的枪,而且在宁河五家梁灭了国民军马全钦的骑兵营和步枪连,还全歼了寨子沟、吹麻滩的民团,导致韩土司的武装哗变。至此,部队由最初的七个人,猛增到五千,短短一个多月,能有这么大的发展,靠什么?不光靠打仗的目的明确,口号正确,吸引人,还靠军纪严明,民众拥护。部队从此改称西北边防联盟军,同时发布告示,其中有‘汉回种族之间,一视同仁;汉回一体保护,禁止任意欺凌……’从此,军纪日益好转,士气越发旺盛。”马仲英扫视了下听众,继续说:“此后不久,在攻打河州期间,国民军又有六个正规营临阵倒戈,公然加入我军。但是,兄弟十人有胖瘦,田里麦子有高低,总不会完全一致。前锋团长马长禄不听指挥,我行我素,此乃兵家之大忌。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不听从指挥,那是万万不允许的。还有,营长马尕五私传情报给赵席聘(国民军河州镇守使),这也是任何人都无法容忍的叛逆行径!不仅如此,军营中居然有人敢于拿子弹捞外快。没有子弹,枪有什么用?弟兄们,三法观刚刚整顿过,就有人敢顶风作孽,怎么办?我不得不把马长禄、马尕五砍头示众。”讲至此,他语调低沉地自问:“难道我马仲英心如蛇蝎,生来喜欢杀人吗?不。”他停顿了稍许,语气陡转,说:“可喜的是:我的爷爷马海渊、马腾的父亲马仓娃以及宁海军老将马占奎和他的儿子马丕烈、孙子马福海、凉州镇守使马廷骧的四弟马廷贤全都投入我西北边防联盟军。马廷贤还将其兄所藏的两窖银元(六十万两)挖出来,捐作军饷。这都是为什么?不都认为我军是大有希望的军队吗?”他把挥舞的右拳往桌上一砸,说:“可是,报复心驱使一些人乘机烧杀抢掠,破坏了我军的声誉。”马仲英心情沉重地顿了良久,才说:“鉴于赵席聘下令国民军火攻南关八坊,我下令火攻将军府,将守军四百多人活活烧死于府中,惨不忍睹。同时,将军府附近的万寿观、宝觉寺等佛教、道教文化建筑及相连的民房,也随之化为灰烬(其实,是马仲英先烧的将军府,赵席骋后予报复)。不用分辩推托,这是我马仲英的罪责。”
听讲的军官万分诧异,面面相观,窃窃私语,他们怎么想也想不到尕司令会当众检讨自己,并承担罪责,由此,对马仲英这位极年轻的长官钦佩不已。
马仲英意外地容忍了听会者的窃窃私语,而后接上说:“三攻河州虽然失败了,但我军威却从此空前大振,陕、甘、宁、青无人不知尕司令,简直摇了铃。令人遗憾的是:抢劫民财、遭害百姓的事仍不时发生。举兵之初的好印象,给抹去了不少。”他抿口茶水再说:“韩进禄从西宁赶来投我,原本是件大好事,求之不得。但刚退入藏区,他的掌旗官马伏保抢劫了藏族寺院喇嘛的皮祆和钱。怎么办?藏民和我们本来就存在一些隔阂,这不火上泼油吗?只得将马伏保枪毙示众,刹住了以抢劫补充后勤给养的歪风。”马仲英平视前方,目光无所指地说:“部队在岷县刚刚经过整顿,马廷贤从河州逃到了岷县,他向我哭诉受害经过:他携家眷和财物追赶部队,路过卓尼的完库路时,横遭土司杨积庆所属藏民的拦截,战斗中,一个侄儿遭枪杀,他的老婆和侄儿媳妇被掳掠。马廷贤说,司令若不为我报仇,我不计较,因为受害者是我的亲人,和司令无干。他要招集旧部,亲自去报仇。我左右的军官都为马廷贤请命,抱不平,有的说‘这是杨土司对我西北边防联军的挑战’;有的甚至说:‘是藏民对回民的挑战,是乘我兵败落井下石’;还有人直截了当说,是对我马仲英的挑战,等等。”他目光呆滞地停顿了好久,说:“弟兄们,我马仲英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不是圣人,我非常讲哥儿们义气,为朋友的事,我可两肋插刀,在所不辞。我生平最怕见别人哭哭啼啼。马廷贤的遭遇实在叫人可怜。他是为了追随我,才横遭不测的。不为他报仇雪恨,会叫部下寒心的。我本来就义愤填膺,忿忿不平,经大家那么一撺掇,头脑当即发热,哪里还能冷静?哪还能坐得住?把维护回藏团结、把维护民众利益、把西北边防联军要比国民军好等等,一概抛在脑后,当下命令韩进禄旅为先锋,亲统大军向卓尼迅速挺进。
那多么像刘备为关羽报仇的情景,不顾一切后果。”他难为情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在我马仲英报复心的影响下,一些别有用心的不逞之徒,也纷纷随之效之,趁火打劫,为所欲为。结果,沿途寺院、村落无不被抢劫一空,不少藏民在反抗中丧生,侥幸者逃往深山老林。他们从此传说‘马仲英的人是烧杀抢掠,是藏人的灾星。’这是我马仲英的过错呀!”马仲英深沉地喟叹一句后,接着说:“在完库路村庄的一个地窖里,找到了马廷贤的侄儿媳妇。他的身体不仅被火烧伤,而且十个指甲里被钉上了竹签子,又是一幕惨不忍睹呀!听了她的哭诉,将士们的报复心更为强烈。韩进禄烧了杨积庆庄园不说,还把卓尼有名的禅定寺和世代相传的藏传佛教经文刻板一火化为灰烬。自此,藏民更仇恨我马仲英了。听说杨积庆逃往洮州,我们又纵兵追往洮州,一路追击,一路烧杀。这期间,有个回民马尕西顺伙同一帮人,勾结洮西(康乐)恶棍张延明,在卓尼见了汉、藏百姓就杀。以上情况,好些是事后我才听说的。我军撤离卓尼时,村子里连埋尸首的人都没有了。待我军追到洮州时,正巧老对头吉鸿昌的部队也赶到了洮州。我军只得转向扑卜楞。洮州各族百姓这才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都是我这个尕司令领导指挥失误,只讲义气,不讲原则,感情用事犯下的罪过。我作为全军统帅,亲率大军寻仇,太不理智,太猖狂,太野蛮了。事后愧疚,至今不能原谅自己,我是全军统帅呀,咋能胡整呢?藏民的眼神告诉我,恶名可怕呀!弟兄们,我们都要引以为戒,从我做起。”他深深地长嘘了一口气,接上说:“部队进入青海同仁县保安族聚居区内,五个村寨有四个开门欢迎我军,牵牛羊,送炒面。有一个村寨竟闭门不理。大家都很气愤,认为这是公然蔑视我军,不教训教训、警告警告他们,往后青海百姓谁还会正眼看待我西北边防联军?至于国民军,那就更不消说。”马仲英语气缓缓地说:“我听了大家的议论,坐不住了,认为言之有理。现在想来,有什么理呀?不就仗着手里有枪,胡作非为吗?可当时的我,居然同意部下胡来。攻下村寨后,青壮年男子早逃往深山,尽是些老弱妇孺看家守寨。将士们窝着一肚子火气,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乱砍滥杀,上百人没留下一个活口。这还是保护老百姓的部队吗?这是我马仲英进入青海后欠下的第一笔血债。每次整顿,我都三令五申,不要扰民害民,可每遇不顺心的事,每到关键时候,我怎么就利令智昏,忘乎所以,执法犯法呢?真叫人痛心。”
杨波清默默地批评:因为你的部队不是人民的队伍,你本人是不折不扣的新军阀,根本没有确立为人民打仗的宗旨。所以,一旦触犯了你和你部下的利益,你就会翻脸无情,自己推翻自己制订的军纪军规,为所欲为,大开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