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这样定了。”延松明心服口服地直点头。“那好。松明你缓着,我和银郎中到库尔班孙子家看看,听说阿迪力也伤得不轻。”延子松左脚刚迈出门槛,便与一泪飞声噎的女人顶个照面。银大夫不由一惊,他的弟媳是为何事寻来添乱?不待他理出头绪,弟媳已向德威并重的延子松长老跪拜于地,挡住了出门之路。这突如其来的跪拜,弄得延子松惊慌失措,弄得郎中直愣在当地,不知所为。其弟媳却因为过于着急过于冲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延子松只得退回屋内,尽量缓和着语气说:“诸葛夫人,有话慢慢说,又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的儿,信圣,信圣他,他叫土匪掠走啦!”“什么!你,你亲眼看见了?”银大夫挤上前来询问。诸葛夫人哭着说:“我是没亲眼看见。可你的明智他,他亲眼看见了。他两个一块儿回家取铁锨,正顶上土匪进院子抢劫,他躲不及,跳进猪圈,藏在老母猪身后,才免去一难。土匪走后,他扛上铁锨去坟园时,老远见信圣被驮在贼人的马背上。唉呀!我的心肝宝贝,你咋这么命苦呀!”
“别哭。咱们这就去救。”延子松气得牙关紧咬,忿忿地说:“这伙强盗,连人都抢,罪该万死的东西!走,鞴马去,要快!”他向未受伤的男人呼叫着。虞鸿光信心不足地说:“快马叫抢走了,又过了半个时辰,怕是追、追不上啦。”
“追不上也得追,那是活生生的人啊!”延子松不容迟疑的话语尚未落点,马明成悲愤满腔地闯了进来。
大家听了马明成声泪俱下的一席诉说,又是一惊,无不仰天慨叹:“祸不单行,祸不单行啊!”惊叹之后,纷纷鞴马,各操家什,随延子松朝南疾驰,救人,救人!延子松和马明成一行沿天山北麓寻觅,一连三日,毫无收获。为了扩大范围,他们不得不化整为零,冒险拉网式地排查。马明成父子三人不知不觉深入到军塘湖上游,偶尔听到了女孩子的哭声。父子仨不约而同地呼叫:“是喜姐,是喜姐!”父子三人寻声而往,转过一个山包,见到了几顶帐蓬。突然,形似喜姐的一女孩拭着泪水跑出了帐篷。父子仨好一阵惊喜。马明成叫长子成江放哨,自带成河悄无声息地绕了过去。不待他靠近,早有一群恶犬猛扑了过来,自然惊动了主人,呼啦啦窜出二十余人,穿着各异,恶犬在先,贼人于后,一起追杀过来。马明成父子自知不敌,只好纵马奔跑,以至慌不择路。忽然间一阵狂风卷来,直逼得睁不开双眼,只得由马信缰,稀里糊涂地落荒而逃。
狂风过后,马明成父子返回事发地点,帐篷俱无,那酷似喜姐的女孩已不知去向,就连放哨的成江,也不知了去向。马明成父子又寻访三日,均无结果。加之干粮已尽,不得已挂泪回家。
马全明老人悲怆得无话好说,双手不停地拍打着炕沿,表述着他难以忍受的内伤和外痛。
马明成多般劝慰无效,只得下决心联络一棵树的男人们,再去寻找成江兄妹二人。
马全明老人不得不开口阻拦:
“算了吧,找丫头搭上了个墙头高的小伙子。还想把乡亲们也搭进去?祸不单行啊!唉,娃们,苦难自个受,心痛个家忍吧,啊,别再连累了乡亲。”
“也罢,尔不都不比喜姐,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若是跑丢了,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您老甭犯愁。反正,大不了叫媳妇再生一个喜姐。”马明成绞尽脑汁给父亲说着宽心话,想尽量减缓老父的悲痛。谁知其父并不以为然,竟说出一段连嘲带讽的话:“把你谋算得美实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把你日能得不行行了。四十挂零的半壳子女人,若是世道太平,兴许还能生;眼下这乱其麻堂的日月,还能叫你哇呜子(极致)生?唉!当年把老八黑伢过继给你小姨子。当然,也是我妹子的小女儿,亲套亲嘛。我当时就不太情愿。可又抹不过人情面面子,只得应承了你两口子。你媳妇笑眯眯的,你还夸口给我说啥宽心话:‘连连子生娃,左一个双胞胎,右一个三胞胎,乍像了延家老太太。阿达,您放心,照这生法,撵上延老太不敢吹,反正,七狼八虎没麻达。’现而今呢?老八送了,老二当了兵,等于送给了国家。先后把五个丫头两个儿娃子糟蹋(夭折)掉了,现今四丫头又被抢了,大儿子失踪了。你扳着指头盘点,大点的娃剩了几个?唉!莫说你马明成总共才生了二十五个,就那人人称道的生娃大王延老太,二十五个娃子,到头来剩下几个?披麻戴孝的,眼下就一个尕叔叔延子松。儿女莫嫌多,胡达给几个,那是有哈数(定数)的,轻狂不得!娃呀,瞎事(坏事)做不得,大话也说不得。”直说得康康康咳了起来,老人家这才住了口。
马明成只得服服贴贴地应承:
“对对对,阿达,你儿记住了。”
“记住就好。啊,嗝……”马全明老人浑身颤抖,憋得面红耳赤,忽然喷出一口口血来。吓得马明成夫妻不知如何救助是好,哭作一团。
马成河闻风赶来,见状愣在当地。马明成这才猛然想起急救的法子,连声呼叫:“快去搬郎中!”马成河顿时大梦方醒,应声匆匆去了。
过了一会儿,老人的血是不咯了,人却空前虚弱,已到了弥留之际,挣扎着伸了伸手臂。
马明成会意地伸手过去。其父不失时机地猛抓儿手,努力鼓动着喉管,勉为其难地说:“儿呀,为父不能再帮衬你啦。记牢,人活一世,要紧是为人正派。天凭日月,人凭良心。记住阿奶的话:‘不管哪个教,不管哪个族,以诚相待,和睦共处,就像和延家一样亲善,世世代代,永不生变。和气生财,家和才能万事兴;邻里和睦,家家才有幸福享。’记住了吗?”
“阿达,您听:人活一世,要紧是为人正派。天凭日月,人凭良心。阿奶说:‘不管哪个教,不管哪个族,以诚相待,和睦共处,就像和延家一样亲善,世世代代,永不生变。和气生财,家和才能万事兴;邻里和睦,家家才有幸福享。’阿达,儿没记漏吧?”马明成只见其父微微颔首,竟不知其父紧抓的手已倏地滑落开去。观其面部,已眼闭唇合。再试鼻息,方确信老人家已溘然逝去。
一旬之内,马家连丢二人,又办丧事,实属不幸。一棵树人面临新的抉择,何去何从?
延松明屋里,延心镜请来了乜、虞、郭、银、诸葛、库尔班等几家当家人,同小爷延子松一起议事。虞鸿光挠着头皮说:“听说同治大乱,咱一棵树,除了马家,齐刷刷都搬往马桥落脚。这次大乱,还去马桥?小爷,一切由您来定夺,听您的。”“老太太临走前安顿:‘结团自卫’。可没有再迁马桥的意思。”乜山金不拘礼节,大大咧咧比比划划地说:“尕爷爷,既叫大家议事,那就别嫌在下说话刺耳。那老太太只知马黑鹰放火毁庙,杀人越货,可不知近日土匪猖狂至极,不光杀人抢牲口,连活人都抢了几个去。就凭咱这些人手,连土匪都挡不住,还想对付马家军?二十年前,先人们还跟随老太太端过强盗窝子。那时节女将、老将人手还不少。现如今呢?大不比从前了!就说你延家吧,走的走了,死的死了。眼下齐字辈、心字辈男丁请问几何?去冬今春征兵后,满打满算,也就十五个。再说了,兴许是老太太拔了簧,把儿子生多了,松字辈以后,谁家生过一巴掌?顶多三个,有的至今还没见个带把儿的。若结团自卫,能再拉起延家军吗?”
“照你这么说,咱们只有走了?”郭新民不置可否地质问了一句。“那不远走,还有什么近辙?这就叫祸不单行,你懂不懂?”“是祸不单行。但咱可以就地筑城嘛。只要团结一心,兵来将挡,匪来入城嘛。”诸葛信挥舞着手中的书本道。银光明边收拾器械边哂笑着说:“兄弟,你这不赵括谈兵吗?除了老将延家尕爷,还有谁能逞当年勇?想当年,延老太爷一挂帅,能征惯战的儿郎一大帮,前呼后拥,气势夺人,老子英雄儿好汉,无往而不胜。可今非昔比呀!兄弟,筑城也得有人呀。听说马桥子三城尚保存完整,修修补补就可用。唉,眼望开犁,就凭这些人,能忙得过来吗?还是走为上策呀。”
延松明的幼子齐发挣扎着坐起来,说:“你小看咱延家无人?将养几日,我照样上阵。”“嗳,别胡思乱想。当年为啥走马桥?因为镇守地方的清兵全军覆没,百姓没了指望;现今省军还在,咱们抱成一个团,自卫还是有希望的。土匪横行得逞,那是偶然嘛,一是大丧,二是无防嘛。当然,现今人手是比不得当年,但省军没灭嘛,还在坚守作战嘛。开犁前,咱们搞好备耕。一解冻,咱就开始筑城。只要大伙抖出当年马桥人的精神,男女老少齐上阵,一边春耕,一边筑城,是完全可以的。谁来保护谁呀?只能靠自己。大家说,对吧?”延子松激动得在地中央踱着说着。
延松明等频频称道:“对,对,对对!”延心镜起身认可道:“那就这样定了。只是马家一一要把他圈进城来,工程得增加一倍。”“这你不必担忧,马家军不会对他家咋样。一旦土匪来了,帮他们搬进来罢了。眼下,他家连遭不幸。待过几日,我去跟马明成解释。他们不会多心的。”延子松蛮有把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