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仲杰则并不因此而振奋,他心如火团,焦急万分,这不单是他有豪言壮语在先,当着众将领主动立有军令状,更紧要的是,他太好强太好面子了,他不愿凭借兄长的大兵压境而取下古城,他是一心想在马仲英未到之前,就能拿下古城,那才多有面子,那才风光无限,那才叫为哥哥争光!叫众将官心服口服,我马仲杰不是靠兄长做官,是在凭自个的真本领吃饭。他是少年得志,存心要争这口英雄气。
这人一旦赌了什么气,要一厢情愿地赶个什么机会,实现什么理想,那就往往失去理智,做出他认为合情合理却不切合实际的蠢事。
此刻,马仲杰的心态正好如此,把其兄叮嘱的“戒骄戒躁”凡事冷静的忠告早抛置脑后,想也不用想,一个心思快快攻城,快快拿下古城,一味地严督厉导,要部下拼命再拼命,不可有一丝一毫懈怠,越快越好。
为了尽快破城,马仲杰头恼一热,顾不得军纪军法,管不了爱民护民,竟肆无忌惮地宣告:“早投降,早安生,若等老子攻进城去,鸡犬不留。”城里军民听了无不胆战心惊,越发坚定了守城的信心。谁也吃不准,马仲杰的屠城令是出于一时的恐吓,还是真的横下一条心,非要那么干。
反正,司令是他亲哥哥,即使他违背了军令,谁又能把他怎么样!
马仲杰督战来到古城东北处,守城的是蒙古兵和归化军,既勇敢,枪法又好,打得马军屡攻不能得手。马仲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生不服,亲自上前督战,见两个兵士被城上的滚木逼退下来,不由火冒三丈,口中骂道:“如此怯阵怕死,啥时节才能破城?”便临阵执法,亲自用手枪将其打死,以儆效尤。这过激的做法引起李四排长的不满,他们原本无心为军阀争夺地盘的混战效命,是来投亲奔友谋生的,不料半道上被抓了兵,莫说全力攻城,即使不亲自攻夺,他们还一直惦念着城里亲友的安全哩。何况,长官如此草菅人命,他实在难以容忍,于是,就蹦出个乘势了结这位长官性命来报仇解恨的想法,他口中不由嘟囔着:“上前是死,后退还是死,哪还攻啥城?!”便顺手从后朝马仲杰甩了一枪。恰此时,马仲杰不服气不顾一切地登上云梯,欲以身示范,不料,城头上又扫来一梭子六轮机枪子弹,当即命绝坠落,时年仅有二十岁。
马仲英率大兵刚刚赶到,走进马仲杰的指挥部,滴水未沾,惊悉噩耗,手一拍,案上的茶杯直跳,水花四溅。只见他两眼喷火,吼叫一声:“全军跟我上!”转身就走。杨波清见势不妙,担心马仲英再来个感情用事,又犯屠城的老毛病。
为什么不呢?马仲英为马廷贤等部下报仇屠城好几回哩。虽然他不止一次告诫属下,要严明军纪,也告诫过自己,但一经触到他的那个中枢神经,他就会前事尽忘,孤注一掷的。如今可不然,中弹饮恨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小弟弟,他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马仲英在张雅韶、吴应祺、杨波清他们的帮助下,是进步不小,可真正的进步到底有多少?谁也吃不准。但考验就在今朝。
瘦猴子杨波清紧跟一步,质问:
“师座,你要立法犯法吗?”“嗯?”马仲英红着眼一回头,甩手说:“不用跟着我,因为不是你兄弟!”张雅韶也识不透马仲英此刻的半斤八两,接上杨波清的那句掷地有声的质问,放胆叫了一声:“执法队跟上!”马仲英意外地又轻哼了一声,跨上他的雪里青宝马,率大军立扑城下,将古城团团围住,一番猛攻猛打,不惜一切代价。攻打东门一带的马军,为了图快,纵火烧了城门,部分兵士从皇渠水洞钻进了城。此时,攻南城的马军乘守城联防队火力减弱,一个个乘云梯,冒死冲上城头,扔出自制的土手榴弹,对联防队形成里外夹击的态势。联防队伤亡很大,实在支持不住,便各自逃命。大批马军乘势拥入城里,赶巧与守卫司令部(兔尔桥一带)外围的省军遭遇,巷战随即发生。
黎海如得知马军已攻入城里,急忙写了张便条,调李荣华火速从西城赶来,以堵截率先入城的马军。
李荣华奉命赶到时,败退下来的省军、民团、商团纷纷汇合于兔尔桥一带。大伙深知李荣华指挥是惟一英勇可靠的战地长官,都愿听他指挥,便齐心协力同马军展开激烈的巷战,逼得马军得一条街一条街、一座院落一座院落地争夺,打得艰苦而惨烈。因为从哈密、镇西陆续逃难至古城的兵、民众多,还有新近搬入城里寻求保护的乡民,古城虽大,早已人满为患,不堪重负。巷战在人口如此密集的情形下进行,无辜被杀的不在少数。
李荣华一干勇士鏖战至犁铧尖时,马军已进占了大半个古城。李荣华他们一直从东大街、文庙巷打到三忠祠、恒泰商号,不逃不投,让马军付出了达坂城首战不曾付出的代价。古城军民在徒有两个城防司令的前提下,能心甘情愿为保卫自己的家乡决战到这个份儿上,够得上英勇卓绝,可歌可泣。
李荣华周围幸存的战士虽已不多,但他毅然决然,不为招降所动,誓与古城共存亡,退至鹤鸣轩时,仍据守不降,致使数百名马军不敢靠近,直到弹尽中枪而牺牲。
马仲英怒冲冲进到城里,耳闻的繁华已变成尸横街巷、血流成溪的屠宰场,眼前的惨象立即使他想起血洗湟源、永昌、民勤三城的情景,哎呀,何其相似!不由得心里一惊,这还是我马仲英新近所为吗?我改过自新了吗?不得不重新考虑杨波清的临行质问:“师座,你要立法犯法吗?”难道我要为亲兄弟再干屠城的蠢事?再给自己记一笔血债、多一重罪过?那我和从前有什么两样?那样冲动,那样鲁莽不识大体、不顾全局的司令,他,他还能号召并统率三军打倒盛世才吗?不,出师大会上我已公开宣布,我和三十六师跟从前拜拜了,不能出尔反尔,不能回头!
可马仲杰稚嫩、冲动而可爱的音容在他眼里不停地闪动,他悲痛至极,在哀伤中挣扎。他踌躇再三,斟酌至四,终于咬着嘴唇忍了下来,一侧身招呼说:“执法队,严格执法,不许胡来。”张雅韶一干人这才把悬着的心稳放下来。枪声已零星无几,幸存的居民全躲在院里,街巷寂静,恐怖得要死。
省军城防司令部的守卫者已撤入院内,马军一拥而上,实行了人墙式的全包围。
张治贤司令已逃得杳无踪迹,暂时不为人知。黎海如则坐以待毙,死守在军营里不敢迈出门槛半步。不少古城人为这一僵局忧心如焚,一旦再打起来,惹恼了尕司令,那可不是一两个司令的身家性命,四门一关,殃及到城内所有无辜民众。于是,仿效木垒故事,推举可能找到并且健在的头面人物,如马兆祺、冯锦福、哈迪尔、周顺等一干有头有脸的知名人士,组成代表团,打着安全系数蛮高的白旗,去拜会马仲英,愿在两方之间充当斡旋和谈的角色。
马仲英不禁一个冷笑,这不与木垒故事如出一辙?咳,为了将后,为了干更多更大的事,也只好如此,顺其民意,给足他们这个面子吧,他们可是古城人寻求和平的代表哇!
马兆祺一干知名人士此举,确实为古城人做了件大大的善事。经他们左右斡旋,和谈成功,马军保证全城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省军放下武器,全面缴械。于是,家家户户,包括省军司令部都插上了白旗,由此免去了一场血光之灾。
黎海如司令在哈密没打降旗,是因金树仁高抬贵手,放了他一马,撤到自以为安全而富庶的古城,便可高枕无忧,万事大吉啦!不承想,仅仅事隔三个月,却又走投无路,不得不在古城打出白旗,真丢人!
俗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不是男子汉,甭想娶媳妇。你这个黎海如,自个是几斤几两?又不是不清楚,能干什么,去干什么,偏要图什么侥幸,不举才让贤,死赖着高官不放,害己,仅你一人和家小;害人,则是不计其数的军人与百姓,致使广大军民因你草包而饱受牵连。
你这人怎么就官迷心窍,通人言而不通人事呢?让这种无才无德之人做高官、统军旅,实在是上司用人腐败、昏庸无知的真实写照,是对金树仁当权者莫大的讽刺和立竿见影的回报。咳,用人如此,岂有不败!马仲英占领了北疆重镇古城,是否就如愿以偿、养精蓄锐,以利再战?
眼下不得而知,待稍后再叙。且说与古城同时并举的孚远之战。和加尼牙孜自那日与马仲英会唔后,心里顿觉舒畅,马仲英一口一声“阿吉老父”把他积怨已久的心病给立时治愈了。俗话说“要要好,大让小。”马仲英甘愿作晚辈的诚恳态度,叫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还有啥好计较的,过去的一切不愉快,统统的一一海买斯(全部)一风吹去吧!于是,他被马仲英送出营房后,便高高兴兴地同麻木提率部去夺孚远。
孚远守军人数虽然不多,但派系却不少,有本地驻军董成福团、李寿福营,还有从哈密等地败退来孚远的詹士诚、尤得胜、陈清裕、边永成诸部,虽然兵员空缺甚多,但加上地方民团、商团凑集起来,也有两千余众。按人数论,可与和加尼牙孜抗衡;若就地主优势而言,取胜也不是太难。但驻军虽多,互不统属,难以驾驭,故战斗力不敢厚望。
马仲杰抵奇台休整的同一天,詹士诚团一个排去二工庙巡逻,恰与和加尼牙孜的前哨骑兵撞个正着,几乎全做了俘虏。
驻军闻报后,同县长刘应麟急商对策,一面向盛督办发求救电,一面部署驻军和商团分片守城,由董成福指挥。
和加尼牙孜将指挥部设在城西南哈斯木水磨坊附近的青胡子庄,驻精锐骑兵三百余人。赛买提团长的三百骑兵驻在艾外都庄,波拉提团长的二百骑兵驻扎在老鸦庄,还有协力甫指挥的一千余步兵,驻于千佛洞附近。端午节早晨,和加尼牙孜的两千步、骑兵从东南到西北马蹄形包围了孚远城。
和加尼牙孜也组织了敢死突击队,自然少不了传统的攻城器械,架云梯登城是必然的选择。而守军呢?自然是坚盾对利矛,也采用传统的檑石滚木来对付,在无火炮的情况下,居高临下,有的放矢,一时占了优势,火把毁了云梯,滚木伤了攀登之士,使和加尼牙孜的猛攻频频受挫。
和加尼牙孜原系哈密回王府卫队长,第一次改土归流(1930年7月起)后,到哈密驻军刘希曾师长麾下任一名骑兵排长,他深感委屈而无奈,不乏怨恨,失落之至,每每想起昔日王府卫队长的地位和生活,真叫他不堪回首,其不甘没落其复辟之欲望一点不逊色于回王后裔伯锡尔。小堡事件发生后,周立中团长奉命进攻小堡。和加尼牙孜得知信息后,当即与小堡暴动头领沙力都戈尔取得联系,嘱其早做准备,届时前后夹击。此役省军派去一营武装,生还者仅三人。这是哈密民变军首次击败省军的进攻,士气由此备受鼓舞,和加尼牙孜则扬眉吐气,将积郁胸中的怨愤狠狠地释放了一次。自此他声名远播,成了民变响应者众望所归的一名首领,从此踏上了几起几落难评难说的不归之路,鼎盛时曾拥有五六千之众。金树仁曾走马换将,几次进剿不得,气得继任者黎海如电告金树仁,说:“和加尼牙孜不死,民变军不能收剿。”而如今,声名尘上的和加尼牙孜常常以领袖自居,岂能容忍连一个小县城都拿不下的尴尬局面,气得他胡子直抖,皮靴直跺。一想起马仲英初进新疆时那几百人的可怜相,他就更为恼火,人家虽败回甘肃,但二进新疆就今非昔比,连战连捷,对我这个老人指手划脚,呼来喝去的,任凭人家支使。这次人家攻重镇古城,叫我来取孚远,明摆的是瞧我不起。若等人家破了古城,我和加尼牙孜连小小的孚远都拿不下,岂不更叫人家小瞧了自己?那大家会怎么看我?我以后还怎么跟马仲英争雄?想至此,他不能再有片刻迟疑,一拍案几起身,发狠道:
“司令部卫队跟我上,把城全围了,尽快打开突破口,别落在马仲英后头!”
守城省军也不愿一味死守,为了扭转被动受困的局面,组织了奋勇当先的敢死队。队长高士杰拍着胸膛说:“牛不抵牛是松牛。走,活人就得有个奔头,死也死得值,等着挨刀吃枪子哩吗?”于是,他奋勇当先,率领一帮不惧死的血性男儿,眨眼冲出西门,跟龙王庙一带的和军展开搏斗,激战两日不肯罢手,一名姓裴的连长殒命,双方伤亡都不小。
高士杰敢死队终于将龙王庙、孔家沟等有利据点夺了回来,并据守城外,跟守城者构城犄角,将和军的全包围打破,攻守双方对峙不下,一时成为僵局。
和加尼牙孜与麻木提又气又急,本想攻进城去,享受享受,不料,竟被守军攻到了城外,打破了全包围,这可如何是好?二位头领焦急无奈,不时兜圈圈,干搓其手,唇起泡,眼发黑,一筹莫展,只有唉声叹气,滥发脾气。
守军见对峙局面一时难以转变成胜利,要扭转打个平手的局面,非得援军不可。古城已泥菩萨过江,指望不上,只有省府援兵早至一条生路。若援军适时赶到,里外夹击,和军腹背受敌,必然败退。孚远军民一厢情愿地等来等去,直等到端午节过后的第二天上午,由迪化飞来一架飞机,在孚远城上空盘旋了一阵子,在大庙台投下传单,说“古城已经失守,援兵尚在途中,一时怕难赶到,即使赶到,古城马军势必蜂拥而至。你们能守则守,不能守则走,到乾德共保迪化。总之,一切均由你们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