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洛夫对宝莲说:“你挨个喂他们吃。”一侧脸对两个大兵说:“看好了,谁不吃就砍了谁。”说着将熠熠闪光的战刀抽出鞘来,当众亮了亮,排了队的客人直冒虚汗,无不心惊。宝莲瞅了一眼排头的客人,说:“延心正,你辈份小,等一下再吃,先敬长辈。”说时将下颌一仰,排头的客人立时领悟,向二排退下,二排的延家人立马补了上来。延心镜夫妇则一个夹肉,一个劝酒,把索洛夫和两个大兵殷勤服侍得团团转,并不时地有意挡住他们监督的视线。不待一排吃完,盘中肉已不见了。宝莲把手一伸,对延心镜女人说:“媳妇,快去再盛一盘来。”赶第二盘端到,掺和在客人中的延家人已退入第二排,第二排的客人已掺和到第一排。战乱年月,年都没法过,平日哪有肉吃!今日逮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喜欢吃的巴不得多吃几块,一旦领悟了要领,调换位置再没那么顺溜机灵,一闪一瞬的工夫,便把该做的做了。客人也都心领神会,故作吃的姿态,不时用袖口把嘴唇抹上一抹,舌头舔上一舔,致使监视者眼花缭乱。
轮到牛棚干活人吃红烧肉了,索洛夫多了个心眼,从宝莲手中接过肉盘,他要亲自挨个喂。宝莲急了,忙递眼色,延家人乘索洛夫上前接盘的工夫,跟一排排头的客人换了个,索洛夫喂一块,排头的不仅吃在口中,而且用干活的脏手抓了两块,也塞入口里,憋得舌头险些转不过来,并咀嚼得津津有味,香得口涎直滴。
索洛夫恶心那馋相,更恶心那只沾着粪土的手,立时倒了胃口,他不愿亲自喂了,将肉盘仍递入宝莲手里。就在松手之际,他突然夹了一块肉,硬是塞入没来及换位的客人口中,致使那客人险些吐将出来,但那客人终于忍住了,千万不能吐,急忙扭头退入二排,乘索洛夫视线被宝莲干扰之际,慌忙吐入手中,旁边的延家人见了,立即抢入口中,吞了下去。吐肉的客人立马作出必要的反应,又是舔舌头,又是拭抹嘴唇,叫索洛夫无可挑剔,无话好说。
索洛夫要去房间试验女性客人。这女人大多口细脸皮薄,露出破绽的可能性更多。宝莲急得无计可施,大汗淋漓,宛如虚脱了似的。
恰此时,诸葛先生和银大夫领一帮人赶来。归化军守门者只许入,不许出,所以,他们毫无耽搁地进了大院。这帮人一来便张罗起来,提胡琴的调琴,抱三弦的弹三弦,能扭的扭,会唱的唱,一时间,吹拉弹唱别开生面,把沉寂、凶险、充满杀气的大院立马活泼热闹起来,乍像办喜事一样。
先是秦腔《苏三起解》,乜山金挂一副索索吊吊的大山羊胡子,本已惹人发笑,他又将一顶黑色旧礼帽翻扣在头上,双手在鼻梁边一抹,立马变成白鼻梁,顺手涂了两个红脸蛋,招得大伙哈哈直笑。他的媳妇{张梅生的外孙女}身着红色罪衣罪裙,等候出场。乜山金当先蹒跚登场,扬声说道:“一个老汉他姓张,成天放着一群羊,有黑羊,有白羊,有红羊,有花羊,成天围着老汉咩咩咩,全是一群母绵羊。还有个老婆王大娘,放的一群绵羝羊,卷卷角凶好打仗,东跑西窜忒张狂,王大娘紧跟快挡喊破嗓,跑得气喘嘘嘘接不上。张老汉正把秦腔唱,忽然扑来一群狼,吓得老汉心里慌,忙把羊鞭直晃荡,恶狼毫不在乎端直上,惊得母羊连声咩咩咩。张老汉吓得没主张,直呼老天和老娘。猛然奔来大羝羊,成群羝羊扑向狼,恶狼一见逃得慌,胜过狗撵下坡狼!张老汉直把头儿磕得响,谢天谢地谢老娘。
‘咳!谢天谢地不应当,应该谢老娘一群歹羝羊。’张老汉起身四下望,原来是得意忘形的王大娘。张老汉诚心实意作揖忙。
‘谢谢你和大羝羊。’
‘空口谢破不买账,娘要实惠给只羊。’张老汉寻思看给哪只羊?只见羝羊趴在母羊上,调头一声哈哈笑,‘羝羊赶来是该(解)心慌。占了便宜还卖乖,(围观者无不捧腹大笑)傻子不愿舍此财!’
王大娘一听火朝上。
‘老东西咋不把理来讲?给你打羔羊群旺,咋赖羝羊该心慌!来年若把羊羔下,定给三只莫赖账。’
张老汉又气又急直嚷嚷:
‘不公道,莫商量’;
大娘嚷:‘把理讲,好商量,请人评理莫要闹,看是公道不公道?’(观众笑着鼓掌不已,围观的越聚越多)
咳!婆说婆有理,公说不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老汉我崇公道的便是,在洪洞县当差,县官老爷命我起解一名女犯。这般时候,我便监禁行走。来在监禁,待我大喊一声:苏三,走动些。”
苏三应声登场亮相,唱道:
“耳听得唤苏三心惊胆颤,吓得我战兢兢不敢近前,无奈何走上前拿礼相见,问老伯你唤我所为何来?”
《苏三起解》演出之后,紧接上是新疆小曲子《李彦贵卖水》,丫环芸香活泼、伶俐、聪慧、大方、潇洒超脱的精彩表演吸引了众人;后是《张连卖布》,丑角张连滑稽可笑、乖张无赖的表演,不乏恢谐和幽默,连归化军也觉得眼前一亮,甚是新鲜好玩,觉得好笑有趣。这引人入胜的好戏一场接一场,立时把严阵以待的查验行动给扰乱了,干活的都成了观众,查过的和没查的,男的和女的围观在一起,连当兵的也凑上去看热闹,不知不觉把试女人的这一关给破了。
索洛夫由此确信,延家就是为了给新生儿过满月,才邀请了这众多客人,便不再坚持严格搜查。但毕竟听不懂所唱何事,起初是因为耳目一新,好奇看热闹;后来觉得索然无味,直想离开。这就叫作老毛子看戏白搭工。
中尉悠闲地独享美味佳酿之后,已酒足饭饱,连连打嗝,晕晕乎乎的。索洛夫进来一嘀咕,他便想起程回县城去,那里有妩媚多情的窑姐在等着他哩。
延子松巴不得他们快走,立即将未喝干的那坛子老陈酒装入褡裢一头,又把猪头塞进另一头,亲自给搭系在马鞍后,送其率队上路。
归化军这一走,带走了全村人的沉重与焦躁,带走了全院人的凶险和烦恼,杀气全无,天地一新,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时近黄昏,杨阿訇突然说:
“躲在这里太集中,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归化军脑头风犯了,再杀来咋办?那不连累亲朋好友吗?”“依你说咋办?”逃难人齐声询问。“分散走,逃到南山去。躲个十天半月,这阵子杀气兴许就挨过去了。”“好是好,这急死慌忙的,啥都没带,吃,吃啥呢?”逃难人异口同声反问。“这一一”杨阿訇顿时语噎。延心镜上前询问:“啥时节走?”“天黑之后。”杨阿訇一锤定音。
“吃的不打紧,一棵树人给你们。只是得大家动手准备。”“那就感谢不尽啦!推磨的推磨,碾米的碾米;蒸馍的,妙面的,都干起来吧。”杨阿訇当仁不让地发号施令。主人和客人一气忙到天色黑尽,总算把三十几口人的干粮备齐了。临行,杨阿訇握住延子松的手,说:“老前辈,大伙托我感谢你们的恩情,山高河深,一言难尽。”“谢啥?同是中国人,有福共享,有祸共挡,有难同舟共济嘛。”“老前辈,你讲得太好了!做得更好。马明成要带大伙到你延家大院避难,遇谁不怕担干系?我真不敢相信。他却打保票说‘没麻达。’我们现在从心里佩服你,佩服到家啦!”
“应当的,应当的。你不也舍死忘命地救了六个老汉人吗?哎,临上路哩,还有啥难心事,杨阿訇,你就畅开了说,没麻达。”
“老前辈,你看,还有件事怪作难的,可又张不开口么,麻烦了这么多。”
“杨阿訇,你但讲无妨。”
“你看,那马生元小两口带着个吃奶娃逃难,实在作难。大人生死都还难定,那月娃子咋弄?与其死在外边,不如送给你。你们佛家讲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看作难不作难!”
“这一一”延子松着实有些为难。“这啥?抱过来就是。”宝莲接上话茬儿道。“你,你又没奶,咋养他?”“我是没奶,心镜媳妇不是还奶娃吗?年轻人,吃好点,两个奶头两个娃,没麻达。”“你说起轻巧。”“你忘了,你老娘是咋个奶大你们兄妹的?莫说两个,三个娃也奶得哇唔子吼哩。”“也就是,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把亲生骨肉送人呢?好,杨阿訇,这娃我们养起来。日后太平了,想娃了,他们来看;想要回去,也成。”延子松大大方方地道。
杨阿訇不容迟疑地说:“哪就把娃抱过来,我们好赶路。”宝莲无忧无虑地说:“好,我抱去。”说着跟杨阿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