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成匆匆忙忙来往于十三户和一棵树之间，乘秋凉气爽，杀牛宰羊，给大儿成江又娶回一房媳妇，照他的话说“这下可把心放在壳囊（胸腔）里了。”
喜庆的日子尚未淡漠，媳妇已有孕在身，马明成女人千小心万嘱咐，绕眼出了怀。媳妇想在产前回娘家一趟，婆婆痛快地答应了。媳妇这一走，婆婆一时寂寞难耐，又念叨起她那宝贝女儿喜姐，说：“喜姐若是还在人世，都快成大姑娘了，不知出落成个啥模样？”“看你是没说的了，还能出落个啥样？不是像你，就是像我。”马明成生怕女人弯来绕去，又要伤感生悲，便不感兴趣地把话给堵了回去。“看你说的有没个门道，有的女娃子巧长，像咱的大丫头，小时节像了你，人都说：‘马大嫂，你长得俊蛋蛋么，这女娃子咋就前锛楼后马勺的。’可后来呢？到了十三四，越往后，发变得越快，临到嫁人时节，出落得细不排敞，原来笑话她的人，嘴里直咂篾篾子（用枝、叶制作的口哨），那叫巧长；再说二丫头，小时节像我，人见人夸，人喜人爱，这个说‘马大嫂，你这二丫头给我儿子做媳妇，咱早早把这娃娃亲订了，彩礼么，你开口，尽你要，没麻达；’那个说‘马大嫂，你这二丫头，我给大娃号定了，非把她给娶了不可’。可后来呢？越长越不稀罕（可爱）了，那从前煽火着订娃娃亲的，一个个嘴叫蜜蜂叮了，这叫笨长。三丫头早早完掉了，不提她。那四丫头喜姐呢？失踪前是像了你，这几年呢？若是渐渐转过来，像了我，来个巧长，女大十八变么，那就没话形容了，不知发变得有多俊多美哩。”
“你呀，四十好几的女人了么，总改不了狗吃屎的那松毛病，一引起个话题，唠二叨三，总少不了王婆卖瓜，总少不了损呀贬呀地糟蹋你老汉。我可从来没损过你。”马明成摇头申斥着老婆的嗜好，发泄着自己的怨气和厌倦。
“你就损不出个幺二三，我佘家丫头咋了？说生养，周周围围的女人拉过来排个队，看谁站的上风子？论长相、身段，谁敢站到一搭里（一块儿）比？就窝（那）走手（走时的体态姿势），多少人学都学不来，水上漂的一样；再比做家务，勤快、干散（精干利索）得没人敢见个高低。还有孝敬老人，你马明成能挑出个不是，道出个幺二三？”
“真个是没有娃娃夸干净，没有公婆吹孝顺。我妈死得早，我达完得利索，若是顶上个活傻了的公公，遇上个瘫痪在炕随尿随屙的婆婆，叫你伺候个十年八年，挑不出一个刺来，那我才心悦诚服，无二话好说。没顶上，没遇上，可别卖乖。”
“谁卖乖了？好你个马明成，没良心的货，我，我的喜姐呀！你啥时节才能活脱脱地回到娘的身边？”女人说着说着，悲声大放，又是一个晴天霹雳，泪雨纷飞，声嘶气噎。
马明成的经验不差，他的担心也并非多余，自打女儿遭掳，儿子被抓，女人心绪一直难静，往往波动起伏，喜怒无常，令他琢磨不透，防不胜防。这不，方才还艳阳高照，风和日丽，谈笑风生；眼下竟电闪雷鸣，以至于抽泣无状，晕旋过去，苦得马明成只有长嘘短叹，下决心再进山去，寻个意了心尽。
马明成正欲鞴马进山，杨阿訇突然造访，给他带来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真是求之不得！
杨阿訇边喝奶茶边说：
“此来不为旁的，只为请你一道进山。”“请我？！”马明成诧异地指着自个的鼻尖问。“请你。”
“那一一所为何事？”“那赫赫有名的藏根喀日甫毕什乎（死）了。”“噢哟！他和千户长乌拉孜拜可是南山数一数二的大巴依呀，我和成江先后寻喜姐，都听人说过，还亲自打问过哩。他人壮实得很么，咋一下就一一”
“咳，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听说还是去年的事，大巴依搬了新房子，被毒蛇咬了，从此一病不起，该想可想的辙子想尽了，能用可用的方子试遍了，遍访名医，总不见效；毛拉、阿訇念的没遍数，就连汉家的道士都请了，跳神哩，做法哩，各等古样（千奇百怪）的过场全试过了，最终还是没能救下大巴依的命。临走前，喀日甫对大巴郎柯克索根和二巴郎买热提一再安顿：‘我塌失朗了后，葬礼一定要隆重，该请的，能请到的客人一定要请到，身边的一个不落，哈巴河老家的也不能逛（漏）掉，总之，要超过民国十六年（1927年）热合买江的葬礼规模，不要惜财，不要舍不得花钱。’大巴郎不大明白，试问父亲心目中的葬礼规模：‘达达，您就说杀多少匹马，宰多少只羊吧？’喀日甫藏根比比划划地说：‘三百、七百’。二巴郎也不明其意，进而想问个透彻，说：‘达达，马杀三百，羊宰七百，就超过热合买江了？’喀日甫扭了扭下巴，说：‘他是二百、五百，早超过了。’大巴郎吝惜不解地又问：‘达达，为啥偏要多杀那么多？’喀日甫悔恨地说：‘唉，一点都不多，马全禄大闹南山时节，主人死的死了，跑的跑了，我的人连叼带抢，趁机收拾的骒马、马驹数不过来，光骟马就有三百多匹；母羊、羊羔数不清，不下七千只，这几年引的（繁殖）就没个数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当散了乜帖，让客人吃好，吃好，舍得，舍得！再莫罗里罗嗦。’这不，光咱回文会就请了三个。马会长特意点了你的名，委托我前来请你同去。”
“呃，原来这样。可论资排辈，也轮不上我呀！”马明成虽受宠若惊，却仍感莫名其妙。
“咳，你咋就弄不明白仙，你不是还有个喜姐没找到吗？马会长给你这个机会，客人云集，你好打听仙。”
“噢！你看我木钝的，咋就没深想这一层呢？老婆子日日夜夜跟行（缠着）个没完没了，把人头都吵大了，正要打马进山，踅摸着去寻喜姐哩。”
杨阿訇兴致勃勃地拍手说：“那不歪打正着吗？有戏，有缘。只要打听到线索，趁这秋高气爽，你尽可一路寻去。”“咳，我也正这么寻思着。那好，吃毕午饭，咱哈孜（立马）上路。”马明成从杨阿訇的谈话中，已大略了解喀日甫葬礼的规模，不说客人多少，单就那杀牲数目，就足以令他心惊肉跳，不住点地直“哎哟！”但规模究竟会大到怎样程度，心中尚是个未知数。有杨阿訇陪同，有寻女儿的内因驱动，一路谈笑风生，不觉来到红山路口。
只见骑马的，骑骆驼的，骑驴的，步行的，从四面八方涌向红山山口，三三两两，络绎不绝，问其所往，全是为奔喀日甫葬礼而来。马明成心想，进南山不仅仅红山一个路口，那客人到底会有多少？眼下不得而知。
马明成一路行来，已看不到三年前人、畜尸横的惨痛痕迹。如今山青水秀，鸟鸣树翠，牲畜漫山遍野，却惟独不见他的喜姐。喜姐呀！你妈想你、哭你，眼都为你们这帮儿女哭瞎了，你在哪儿呀？
只见穿着各色服装的哈萨克人，从各个山口和数不清的山沟涌向石梯子买色里桥，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至少有三千余众。东至昌吉、乾德、阜康、孚远、奇台、木垒、巴里坤，西到景化、绥来、沙湾、乌苏、哈巴河，甚至于塔城，凡是有部落联系、亲缘关系和私人交往的，无不受请，无不闻风赶来，上至毛拉、阿訇、藏根、百户长、千户长，直至本民族最高宗教领袖沙塔汗公爷、沙布开阿吉，下至普通亲友及牧民。另外，还特别邀请了少数政府官员和各族各界知名人士。粗略一算，仅山外来客，就不下两千。
客人多，毡房自然准备得也多，买色里桥上下左右，各色毡房星罗棋布，少说也有一百多顶。待预定祭日来临，应邀客人大致也都到齐，杀马宰羊活计业已结束。
只见马头如山，羊头成丘，血流似溪，触目惊心，不曾杀牲之人，过后心有余悸。
因屠宰加工之处距客人云集之毡房，尚有两里之地，故而亟需大批传送服务人员。那专职的招待人员甚是讲究，每组十五人，均穿一色服装，分别乘白马、黑马、枣骝马，全是青一色，无论招待员服饰，还是他们的坐骑，让你看不见一丁点杂色。三个招待组不停点地往来于大厨房与客房之间，其忙碌之情形，跟穿梭织布没有两样。
民政厅厅长包尔汉偕副厅长巴彦抵达后，十三个部落的选手踊跃出场，举行了蔚为大观的百马赛。赛马活动一结束，立即兑现奖品，第一名骑手奖马九匹，真可谓大奖重奖。第二名奖骆驼一峰。赛骆驼之后，是喜闻乐见的姑娘追，令年轻人尤为神往，男士纵马前边跑，姑娘扬鞭紧跟着追，追上则不客气，扬起的马鞭不落在马背上，而是轻轻打在男士的脊背上，甚至脖颈上，催其奋进。男士又羞又怯，一手抱头，一手策马，双脚频频磕打马腹，争取极大限度地快跑，早一点摆脱被动挨打的窘迫局面。看热闹的人群则不时发出欢声笑语，过节似的，开心无比。结果呢？小伙子在姑娘鞭策下，提前到达目的地，跑出好成绩。这恐怕是“鞭策”一词最生动的注脚，是催人奋进的最佳游戏。这种文化，是哈萨克人独有的，其寓意极深，有品位，值得品味。
火爆的叼羊之后，便是分片举行的摔跤和阿肯弹唱，选手不拘一格，赛事日日都有，丰富了盛大的祭祀活动。
马明成在杨阿訇和马延年陪同下，边看丰富多彩的赛事，边寻访喜姐下落。
原来喜姐和诸葛信圣的第二次逃跑并未成功，他们想避开出山的路口，另辟一条蹊径，却久久不能如愿，万般无奈，仍选择了那有违初衷的必经路口，再次落入大牧主爪牙之手。自那以后，他俩又被转卖给新主人。这新主人究竟是谁呢？被访者摇头不答。
马延年不仅是山外知名人士，而且也是山里上层名流，虽然在战乱中损失巨大，但只要保住一条命，他就垮不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话一点不假。当他带马明成访至乌拉孜拜时，他这次不得不冒昧地直言不讳：“千户长，听说我的朋友一一他一一马明成的小女儿喜姐，是在你的帐下。千户长，北疆战乱早已平息，盛督办严禁买卖奴婢，你该放了她。”
乌拉孜拜一听马延年语气如此肯定，心里一虚，精神一萎靡，本来就个头矮小的他，那胸脯再一窝，躯干一挫，显得更矮小了。他吱唔了下，却又不打自招地说：“早不在我这儿啦。”“那一一你又卖给了谁？”“唉，马会长，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我哪缺那几个钱！她的主人不是别人，就是这百马祭的主人，他已去天堂啦！你去问他吧。”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总算访问到了眉目，马明成心中大喜，赶忙给乌拉孜拜施礼致谢。马延年又百费周折地找到了喀日甫的大儿子，一问三不知，逼急了，才说“去问老二，兴许他知道。”找到老二，二巴郎先摇头，后推托说：“那是达达在世时办的事，我一概不知。”马延年不厌其烦地找到喀日甫的三巴郎，答复是“确实不知。听老四说起过，达达是买了两个奴仆，一男一女，一个汉人，一个回回。到底安顿到啥地方，干啥活计，山大沟多，没见过，说不上。”线索愈来愈清晰，马明成兴得眉飞色舞。
马明成终于见到了神情沮丧的四巴郎。老四抹去泪水说：“你们尽可放心，我一定给你们打听，只要打听到，见了他两个，我立马放了他们。反正，达达也死了，不用他们伺候了。你看，几百匹马杀掉了，近千只羊宰掉了，花销多大！一两个奴仆能值几个钱？连三匹马都不值。放心，我就打听这件事。”
马明成这才吃了定心丸，心宽气畅地随马延年和杨阿訇参加空前葬礼的各项仪式和活动。
大型祭祀仪式是宾主双方全体参加的悼念活动，由沙塔汗公爷领头诵经。悼念活动暂告一段落，宾主共进晚餐，乃一色的手抓肉。
马延年有幸被请入宽敞漂亮的大毡房，马明成也因此沾了光。主席上坐的有沙塔汗公爷、沙布开阿吉、包尔汉、巴彦……乌拉孜拜也在其中。
沙塔汗公爷吃了几口停下说：“听说马仲英兵败后，为了不再和盛督办开战，他远离部队，去苏联学习，把兵权交给了姐夫马虎山。马虎山代理师长，代来代去，听说现在不理马仲英，把马仲英架空当猴耍。巴彦副厅长，是这样吗？我们大家很关心，战乱是灾难呀！”
巴彦副厅长是哈萨克人的骄傲，南山牧主大都熟悉，一九三四年北疆平静后，他曾亲自深入山沟，动员各部落捐献公牛四百多头，支援山外农业生产。他说：“沙塔汗公爷，您说的一点不差，马仲英本想姐夫最可靠。现在看来，他上亲戚的当啦，后悔不及呀！”
“后悔？！”沙塔汗公爷和在场人一同惊讶。“那他不后悔，谁后悔？马仲英一看不行，派人回部队播放录音讲话，不行；派马彦良和吴应祺参谋长几次回国，想收回兵权，都没能如愿。汉人说，‘鞭长莫及’，意思就是说，鞭子再长，也打不着；我们哈萨克人说，骆驼脖子再长，也吃不上隔山草。马虎山一次又一次召开高级军官会议，以集体名义，否决马仲英的最高指示，并借机一批又一批撤换了坚决拥戴马仲英的人。现在不说吴应祺、马彦良这些人无能为力，就连马仲英也被掏空了，徒有师长虚名，号令不顶屁用。”
“那马仲英为啥不回国呢？”乌拉孜拜不解地询问。
“谁知道！眼望马虎山联合麻木提要和盛督办开战，马仲英干着急，干上火，没手逗。”
“那咋行！刚平静了两三年，不又要天下大乱吗？再说了，盛督办有苏联支持，他马虎山不是瞎骚情，硬把三十六师的弟兄们往枪口上送吗？”马延年情不自禁，由衷地感喟不已。
马明成心里嗵嗵嗵跳个不止，因为他的几个儿子至今生死不明，很可能还在三十六师，他的女人日夜盼他们早点回家哩。若再开战，那血腥的后果不堪设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