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马仲英司令部的演兵场上,几千官兵正在兴高采烈地观看射击比赛。
马仲英身先士卒,只见他双手舞动手枪,嘭嘭嘭连发六枪,无一走样,那双靶的红心,均被命中,引发一阵山呼海啸般的赞叹声。尤其那些初次见识尕司令手段的新兵,一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兴奋得欢呼雀跃。
马仲英并不以为然,在欢呼喝彩声中,他丝毫没有踌躇满志的笑意,只是在他扫视人山人海的部下时,心里方才浮起一丝得意,经过几次大起大落,他愈发深信这样的道理:枪杆子会说话,枪杆子会办事,枪杆子解决问题,有了强大的枪杆子,就会拥有理想的一切。
谁敢说不是那么回事呢?想当年,他路见不平,用石头砸死了警察。他的母亲吓得直筛糠,他只好逃命。逃到哪儿才能活命呢?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几乎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那时候,他虽然敢为,但毕竟是个孩子,遇事顾前不顾后,一气之下干出傻事,方目瞪口呆,意识到事态严重,可惜已于事无补。但他深知人贵有一命,自信此生前途无量,十四个春秋仅仅是个好的开头,他,他怎能甘心就此放弃!他不想抵命,他要逃,可逃到哪里去?最后逃进他父亲的营房。他父亲马宝也被惊得魂不附体。因为他仅仅是十一营的营长,没有生杀大权,实在是爱莫能助。马仲英走投无路,徘徊在人生绝命的关口。但他绝对没有想到,是叔父马麒的一句话救了他,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感激涕零的他,从此把叔父当作再生父母,敬爱备至,决心终生相报,矢志不移。
小仲英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马麒能一锤定音救他?因为马麒是当时宁海军镇守使,手握生杀大权。而他的生身父亲却不是。年少的他,由此深刻认识到“权”的极端重要,尤其军权。叔父一句话,竟使他死里逃生,遇难呈祥;还是叔父的一句话,说他有正义感,敢作敢为,是个从军的好苗子,便任命他做了十一营副营长,成了他父亲的助手,可谓逢凶化吉,异想天开的美事。说白了,有多少人从军一辈子,即使能躲过刀光剑影,避开枪林弹雨幸存下来,也未必能当个副营长,兴许一辈子与官位无缘。
从此迷恋军权的他,立志为以马麒作代表的先辈争气,为族人争光。他在贵族军校读书时,喜欢练投石子,双手掷石,石石不虚,在校生中独一无二。一步跨入军营后,他练起双手使枪的奇特本领,不论多么艰苦,他是非练成不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练成了,不仅双手可使石子、手枪、步枪,而且在队列、骑术、刀枪剑戟、擒拿格斗、投弹、防爆、爆破、战术等军事科目方面,都获得优秀,成为年少有为者的楷模,成为青年军官心目中的偶像。由此,他个人魅力剧增,无形中成了年轻军人心目中的领袖,数以百计的军事人物拢聚在他周围,他身上仿佛有强大的磁场,富有强劲的吸引力和凝聚力。对此,他的同龄人无不瞠目结舌,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当马仲英正身以军礼向拥戴他的部众巡视致意时,人们才正面看清了他的模样。
马仲英器宇轩昂,气色旺盛,不像一个负过重伤的人。他个头不算高大,六尺左右,肤色微青,浓眉圆眸,鼻梁挺直,嘴角略窝,透出非常内向而执着的个性,有一股子不屈不挠、不服输、不言苦、不言败的韧劲。就面容看,俨然一副在校的学生相。虽说年纪仅二十又三,却已久经戎马生涯的磨练,不乏谋略和沉稳;虽早已名震西北五省,脸上却仍保留着三分稚嫩,对亲人、对同族人、对同教人有着无论怎样也无法割舍的迷恋和依赖。这是他的长处,无疑也是他致命的短处。马仲英从不正眼看人。当他目睹并亲身感受到数千青年军人狂热的拥戴时,眼角始流露出一丝丝感激和欣慰。他自小在马家军的大环境和军人家族小环境中生活,沐浴在大小军阀的摇篮里,他渴望军旅生活,不怕吃苦,不惧艰险,自幼扎下了要做人上人的思想之根。而不服输、不气馁,则是他要强性格的坚强支柱。
他自信马家军称王称霸、为所欲为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心里充斥着一种无言的优越感和自豪感。因而国民革命军进驻陕、甘、宁、青,则是他无法理解无法容忍的。他那排外的独立意识,似乎与生俱来,在他心里永不褪色,在他身上永不磨灭,表现得非常顽强。
为了独立创业,出人头地;为了报恩,不给叔父马麒添灾加乱,他主动丢掉营长职位,聚了七位(他是年纪最小的)志同道合者,在循化城挑起“自力队”大旗。三法观整顿后,部队迅速扩展,人马接近五千。他针对性地将部队名称改为“黑虎吸冯军”,提出“不杀回,不杀汉,但杀国民军的办事员。”他的斗争矛头直指冯玉祥的国民革命军,对马家军祸害百姓的所作所为,却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三攻河州,他曾辉煌于一时,人马有三万之众,震惊甘、宁、青,从此扬威名。但因自恃过高,自信轻敌,落得三角堡指挥部被围,险些做了俘虏。在吉鸿昌部追击下,不得已逃入藏区,跌入独立兵事以来之低谷。转战青海后,部队不仅没有削减,反而扩大了。令他不解而抱撼的是:他的叔父马麒为什么要派其弟马麟率两个团前来狙击?庆幸的是:天无绝人之路,坏事变好事,骑兵团长马赫英临阵哗变倒戈。有人嘲笑叔父是“肉包子打狗”。
进军宁夏,是他起兵以来引以自豪的美谈,一仗打跑了门致中那个软蛋,他轻而易举地坐上了梦寐以求的宁夏省主席。掐指算来,从民国十七年兴兵独立,到做了主宰一省的主席,满打满算,不到一年半时间。这是世上少有的奇迹,比刘邦、刘秀、洪秀全快捷得多。至于冯玉祥,马仲英以前只敢攀比,联想;而今他暗地里喜不自胜,他已强过冯玉祥许多。冯玉祥从军自行伍起身,历经班、排长,一步一个坎,十多年才混个营长,如今年纪一大把,才坐镇一方(西北);而自己一起兵,就做了司令,年不足二十,就成了一省首脑,若继续奋斗下去,那称霸一方的事,绝不是梦想。
唉,世事难料,往往得来容易的,失去也容易。美谈的辉煌曾使他登上精神享受的巅峰。
而退出银川,撤至绥西,又使他再次跌入谷底,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跌得惨。他多么留恋那个银川,又多么舍不得放弃那个朝思暮想的高位。当他一朝得手,屁股把那高位尚未捂热,又亟需离去的时刻,他是多么不忍心不甘心啊!这比少小离开父母不知要痛苦多少倍。唉,命运真会开玩笑,把他当一枕黄粱的卢生来戏耍。
当他和马廷贤应马廷骧(曾任凉州镇守使,被蒋介石委任国民革命军十五路军总指挥)之邀去北京后,他的部队四分五裂,坚守阵地者不及原先的一半,着实令他心寒,追悔莫及。
经同族同宗同乡马鸿逵与其父马福祥(原任绥远都统,已投靠蒋介石,任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候补执行委员和国民政府委员,颇受器重)引荐,蒋介石接见了马仲英兄弟俩,见他年少英才,非常喜欢。尤其对他十八岁起兵反对冯玉祥倍加赞赏,誉之为“维护民族利益”。并认为他哥俩是军事好苗子,当场表示要送他兄弟俩进中央军事学校学习,提高军事素质和文化素质,列为西北军人的后备领袖。马仲英兄弟俩意外兴奋,皆大欢喜,以至彻夜不眠,继续做着学习、提升、重用、威镇一方的卢生梦。谁知事与愿违,(马福祥见蒋介石如此欣赏马仲英兄弟俩,怕马仲英真的成了蒋的嫡系,由此冷落了自己。鉴于蒋惯用分而治之的伎俩,愈发使马福祥忧虑不安,故而一番花言巧语,将马仲英仍退回马鸿逵部。)本是已携至泰山顶上的一块美玉,岂料,一夜间,竟化作一支翎羽飘下山去。奈何,奈何!马仲英为此失落得嗟叹不已。
马仲英经历了蒋、冯、阎大战,深感军事知识之贫乏,文化素养之低下,非常需要学习。他返回第四路军司令部后,如饥似渴,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去,引起革命志士张雅韶、吴应祺等人的青睐和关注。经过一段交往和考察,张雅韶等人发现马仲英对社会问题认识比较清楚,思维也十分清晰,能吃苦,爱学习,烟酒不嗜,洁身自好,作风正派,决定把他当作革命事业的培养对象,并介绍他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当他们促膝畅谈时,一起坦诚地分析了滞留在马鸿逵部的利弊,结论是弊多利少,发展受诸多限制。
马仲英终于明白了靠山是靠不住的,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靠山上,是与虎谋皮,多么幼稚可笑啊!因为所有靠山,都是以维护他自己的切身利益、长远利益和根本利益为前提为基点的。不论亲人、族人、同教人马麒、马廷骧、马鸿逵、马福祥,还是阎锡山、蒋介石,其本质都是一样的。算了算了,还是得回过头来,拉起自己的队伍,发展成强大的实力,才能保障自己的利益,奠定霸业的基础,开拓美好的前程。
经过一番多方比照,全面透彻的剖析,马仲英心里亮起了一盏明灯,眼前豁然开朗,决心丢掉幻想,重返故地,召集旧部,另敲锣鼓,重新开张。
马仲英念念不忘他生平最得意的宁夏。一脚踏上那块热土,心里格外舒服,总希望在宁夏大展鸿图。此时,宁夏省的省主席是他的族人马鸿宾(曾任宁夏镇守使)。马鸿宾得知马仲英来到辖地,既不好拒他,也不能用他,犹如手里捧了只刺猬,左右上下都不是,不得已硬着头皮召开了欢迎大会。马鸿宾名为欢迎,实为警告,他在欢迎词里先下手为强,提到马仲英屠湟源、永昌、民勤等不光彩的往事,郑重希望并要求:“这次回来,给老百姓多做有益的事情,为回族青年树立榜样,万不可重演民国十七年的悲剧。”
马仲英也正好借此盛大聚会收揽民心,并消除以往的恶劣影响。他坦诚地自我检讨:“父老乡亲们,这次来宁,我是抱着正确的宗旨,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捣乱。实际上,我们是为了反对国民军,解除老百姓的疾苦而举兵起义的,只是大部分部下未经过正规训练和教育,纪律差,使老百姓受害很大。这是我们过去未能战胜国民军的重要原因。我今天在大会上正式表示歉意,向宁、甘二省几千万同胞道歉。现在马廷贤在陇南骚扰百姓,实在是不觉悟。我这次回来,就是召回旧部,将其遣散回家,使其各安生业,请乡亲们放心。”
马仲英当众的道歉和检讨,使宁、甘二省百姓放下了久久悬着的心。马鸿宾任命马仲英为宁夏省军教导队长。在军官培训中,马仲英一是身先士卒,跟班学习,不搞特殊化,提高自身军事、文化素质;二是不摆长官架子,保持简朴的生活习惯,同甘共苦,同样不搞特殊化。如此以来,马仲英再度受到年轻军官的尊崇,威望有增无减。马仲英用马谦(原西北边防联军副司令、独立师师长,现任甘州警备司令)送来的五千大洋,为培训的军官们购置生活、学习用品,在宁夏省军里传为佳话。这在等级森严制度腐败的国民军里,是没人敢想敢做的事情。这等佳话像春风吹遍宁、甘大地。国民军上上下下传来拥戴马仲英的呼声。这呼声惊得马鸿宾寝食不安,愁眉苦脸。
为了不树敌过多,避免和马鸿宾刀兵相见,马仲英决定离开银川。恰此时,他的旧部马应彪(在绥西首先投奔冯玉祥接受吉鸿昌改编)率一千多人马赶至中卫来投,真是雪中送炭!马仲英决定第二次举兵起事。中卫城防司令马仲林也系马仲英旧部,率部三百余,重新加盟。马仲英将新组建的部队命名为甘宁青联军,自任司令。他一路行军,一路张贴布告,宣传自己是国民党中央任命的国民革命军甘宁青联军总司令,现率部进驻甘州,沿途军政部门要供给粮秣。马仲英满心热望去奔往他的老乡(河州牟尼沟人)老助手马谦。因为马谦曾自动资助他五千大洋。同驻甘州不久,马谦已觉得势头不妙,马仲英人气极旺,人格魅力也远在他马谦之上,处处咄咄逼人,事事总占上风,长此下去,他有被吃掉的危险。要么重新归属马仲英麾下,可他已是国民军警备司令,怎好辱格屈尊?他不服,也不甘心;要么依一山难容二虎的定律,将客大欺主的马仲英干干脆脆予以了结。马谦决定了后者。居然采取了下三赖手段,趁马仲英在澡堂洗澡时实施暗杀,结果导致两军火并。
马谦的行动令马仲英大伤脑筋,既不可思议,又遗憾万端,手足情一翻脸,成了水火不容的仇人。火并的结局,马仲英又一次意外地壮大了自己,他依旧自任总司令,统辖甘、肃二州。这是他自循化举兵以来的第三个高峰,他情不自已地自慰自勉,慨叹甘苦良多:“还是拥有自己的武装好啊!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受制于人没出息,做人要自立,男儿当自强,那一一何时才能如愿以偿?何时才能称霸一方?”
马仲英面对五千多将士的衷心拥戴,心里热乎乎的,眼里湿润润的,虽说队伍不算多,还远远不够强大,但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他确信三年前那万人响应的红火场面不久会如期重现,到那时,他又可在西北大地叱咤风云了。
马仲英努力整顿军政作风的运动初见成效,扩充队伍的工作也正有条不紊地进行。其时,国民党中央为了剿共,将陕、甘、宁、青国民军主力大都内调,大西北又呈地方军阀割据之势,此乃马仲英喘息发展的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