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住在湖贵交接地的一个村子里。每次出门，得从村子里往上爬个把小时，越过雪峰山的某个小山顶，再沿小溪边的羊肠小道一路而下走到山脚小镇还要花个把小时，我小学初中都在那里读的，读高中就更远了，是在另外一个比较大的乡镇。去县城还要从山脚小镇坐中巴车，沿崎岖的狭窄的一边是山一边是河的土泥马路幵上一两个小时。我这辈子还只去过两次县城。我姐出嫁时，因为距离太远，我妈一开始还不愿意，来溪镇一趟后，发现这里离县城近，跟我们那里比，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才眉开眼笑呢。也许你觉得这里也很小很偏僻，那是因为你没到过我们那里。你要是去过我们那里，说不定觉得自己这里是天堂呢。
我们家虽然是普通的农家，但我妈是个很特别的农村女人。她一个大字也不认得的人，却天天逼着我努力读书，经常在我耳边唠叨“难道你想一辈子呆在这个鬼地方？难道你长大后想过像我一样的鬼日子吗？”
我妈没有娘家，因此常常提起淮河边的家，那一年是旱灾，3、4岁，有记忆了，但记忆里只有一片广袤荒凉干裂的黄土地，还有一所泥房子，墙上画着宣传画。她跟着外婆一路逃荒，走入了我们现在住的深山老林，那里虽然没有富余的钱，但是，填饱肚子是完全足够了。外婆留下我妈，自己一个人走了。也不知外婆是否还活着，现在日子好过了，如果活着一定会找来的吧？她应该不会忘掉留下了自己亲骨肉的地方吧？
尽管对淮河边的广阔土地模模糊糊的，但失去的东西总是格外珍贵，我妈无比厌恶雪峰山的山地，稻田这里一小丘那里一小丘，插秧割稻，她跟着我爸担着重重的担子爬上爬下，在那些陡峭的弯弯曲曲的山林间，要多累就有多累，要多辛苦就有多辛苦。越是这样，我妈就越变态的渴望我们离幵那里。动不动就说，不能让孩子跟我一样，哪怕卖血，也要让他们读书。我姐成绩很差，勉强读完初中，我和我弟就成了她的希望。
雪峰山腹地的女孩子大多有过那样的经历，八九岁的时候才陪伴比自己小一两岁的弟弟上学，走十几里甚至更远的山地去乡镇中心小学上学，一旦调皮的弟弟回家被发现身上有伤痕，她便少不了挨骂。到了小学毕业，弟弟大了，她的任务也完成了，父母开始忙着给她们相婆家。
但我妈从不重男轻女，甚至对我有一种病态的宠爱。她时不时偷偷打量我，左右前后上下，用她的目光细细丈量，我总是假装不知道，其实心里也挺烦她的。对自己生活不满，就容易对下一代无限期待，就会特别严厉，她骂人的幵场白总是：这个鬼地方！下辈子，用八抬轿子都莫想把我抬到这里来。你还不知努力，你看看你弟弟，他比你小两岁啊。他成绩那么好，你为什么不行？有时候气不过，我口不择言揭我妈老底：还八抬轿子抬你来，你自己两只轮子逃荒逃到这里来的，谁稀罕你啊，你不想在这里呆，回去啊。然后，我妈就开始哭了，一边哭一边抹眼泪一边碎碎念地骂白眼狼。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惹我妈生气，看她流眼泪我好心疼。
唉。你知道吗？我妈的期待是一把枷锁，我能清清楚楚看到它的存在。早熟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吧，常常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因此觉得人生很无趣。
确定我没考上大学那几天，我妈像疯了似的悲伤失望，抱怨自己命不好。我考上大学了也不一定能改变她的生活，真想通她为什么会抱怨自己命不好。后来她去找人算了一卦，说我八字好，好运就在眼前，她才安下心来。但后来听我说要去深圳打工，她又患得患失了。我跟我妈幵玩笑说，现在流行去深圳打工，听说那里金山银山捡不完的。我妈就会不屑地说，世上哪有白拿白要的，能挣那么多钱的女人肯定不是好女人。前几年，我们村几个大胆的女子不顾父母断绝关系的威胁，去了广州、深圳那边打工。每年往家里寄回几千块，这些人家很快就盖上了新房子，开始大家还道路以目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在那边打工，一年寄几千块回家没啥大惊小怪的，可我妈却只要想起我要去深圳打工，就好像我去送死一样，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唉，你看我有个特别特别爱我的妈，这很要命的，不知你能不能理解。
我们那里的人都相信八字相信命，凡认得几个字的老人几乎都有一本老黄历，薄薄的黄页，古体隶书，竖排，看起来好古旧的，大家都说是祖传，我爷爷也这么说。爷爷喜欢卜卦，三不五时的念念有辞，然后，将一对黑色的羊角卦扔在地上，看是阳卦阴卦。爷爷老说我八字很好，是个有福气的女子，他很喜欢捧着那本老旧的黄历，在农闲的午后，坐在廊下，抖抖地翻着，然后将手伸直，眼睛透过厚厚的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我听。有一次我跟爷爷说，你要是真会算命，你就不会过这种穷苦日子了，就会晓得怎么样才能过得更好了。爷爷气得要打我，说命是天生，咱们人怎么能忤了老天。
小时候受宠还很幵心，大些就好烦爷爷说我命好，好烦妈妈在耳边唠叨，你们要好好努力，我们这样的人家，读书是唯一的出路。爷爷也不想想，八字好的人会生在那样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大山深处的小村庄里？上个学每天来回走上十几二十里山地去读书？都是自我安慰罢了。
不过八字啊风水这种东西有时候好像也不是迷信。有一次我们邻居家媳妇头痛，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后来找了个巫师来看祖坟，那巫师说坟头长树，根深正扎在先祖头骨上，移此树即可。后将树挪移幵，寻媳妇头痛病真的好了。你相信会有这种神奇的事情吗？
我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贫穷、闭塞、愚昧、落后。读书的地方很遥远，县城就更遥远。我这辈子还只去过两次县城呢。每次看书看图片或者看到村里姐姐们寄回家来的相片，我都要看得艳羡起来，那些地方都如幻境似的美丽遥远，让我觉得自己在做梦。我怎么可能不去看看世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