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失，因致此灾，纪言心里有些后悔没听王黎教诲，强自逞能。只是这时王黎已经不在军中，说是因攻城器械已毁，要另想他法攻取留仓关，带着百余精兵秘密出营勘察地形了。
回想王黎“欲速则不达”那番话，纪言也觉着这半个月自己张弛无度，打定注意这回病好了，以后每天只练剑一个半时辰，真练不成那套剑法，也只得作罢，毕竟若双腿真瘫了就得不偿失，虽那套剑法依旧令他心痒。
然纪言没想到这一病竟不起了，大夫施了五天的针，双腿的麻木感不但没有减轻，反倒彻底失去知觉。当然，到底是大夫治瘫的，还是自己瘫的，也很难说。但不拘如何，他的病况越来越重，除双腿失去知觉以外，呼吸也变得更加困难，再几日后脸颊上还起了些许红疹子。
见此状况，大夫似也不敢再行医治，留下几味草药，便跨上药箱离开营帐。而纪言躺在床上，反侧无眠，隐隐听得大夫在外面与同帐兵卒说了一句，“怕是活不长了”，其余语气颇觉惋惜哀叹。
“活不长了”这几字犹如雷霆般在纪言心里翻滚，让他胸口逾加沉闷，腔中气息都似吐不出来了，因而坐起身来，张着嘴大喘了几下。他知道这说的是自己，可不明白用功过度，又遇风寒，怎么就活不长？
“大夫为何这么说我？”纪言手按心口，面色涨红，泛黄的眼中怒气勃然，“你话说八道！”
“非是老夫口出恶言咒你小娃，只是你这病实属罕见，恐非是一时心力耗费过度又染风寒所致。”大夫停下脚步，立于帐口，看纪言稚嫩面容，眼中浮出一丝不忍，“或是老夫胡说八道了，不定你这病能自己痊愈。”
“大夫这话当真？”
“人体经络运阴阳五行变化，合朝暮晨昏交叠，出脏入腑，其玄妙幽微非医道所能尽知。然生死由命，小娃子还须放宽心胸。”
“我到底能不能活？你说清楚！”
“老夫医道浅薄，不敢断言。”大夫拱了拱手，低头避过纪言若灼目光，“只是凡病者求生之心多一分，便多一分生还希望，老夫言尽于此，军营还有其他伤兵者须老夫医治，告辞了。”
大夫托故离开，纪言心里更加担忧，黯然垂下眼帘，抬手在腿上按了几下，只觉得腿上并无触感，似再不是自己的了。回思一路行来坎坷何多，好容易安稳下来，却又遭此劫难，心中是怨是哀，已非言语所能尽诉。
这一夜，他胸中愈发难受，几次坐起喘气，到黎明时才方好些。而同营帐的兵卒这夜也转侧难眠，因见他面起红疹、眼眸发黄、呼吸不畅，疑是患了瘟疫，生怕被感染了。
所忧相同，几位兵卒自然沆瀣一气，早晨时几人以目光相示，结伴出了兵营，商议该如何处置纪言。将他赶出兵营自是“英雄所见略同”，只是都知大将军对他略有青眼，不敢轻易如此。几人权衡利弊后，想得一计，就是在大营外面给纪言搭起单独帐篷，再留些粮食，另其自生自灭。
几人原也想着将纪言送入那些安置重伤兵卒的营帐，但想连大夫都不敢确认纪言病症，万一真是瘟疫，放到了那里感染开来，后果则更加严重，故才有此决定。
军营中攻城器械被白蚁蛀空，没用的部件都被拉倒伙房做柴火烧，而这几日里都会有名兵卒到伙房里在那些残破部件上翻拣白蚁尸体。这名兵卒身体中等，肤色偏白，颔下留着一缕微须，年龄未及不惑，只是不知何故头发却已银白如雪，稍显苍老，因名唤朱有三，在营中常被人以三叔称之。
朱有三武功不弱，年纪又稍长一些，因此在兵卒中颇有声望，只是他性情古怪女子一般，常有匪夷所思之举，令人多有些敬而远之。
“三叔，你拣这白蚁何用？这几日里营中因白蚁之事，大将军雷霆大怒已经斩了三百多人，谁提起这白蚁二字不是胆颤心惊，唯恐与之有所牵连，你也不知避讳么？”伙房班头与朱有三有些交情，故而好意提醒。
“雷霆大怒，他自往天威候那边去劈，关我何事？”朱有三头也未抬。
“这话可不当说！若被人抓住由头非告你一状，大将军虎威，岂容你冒犯，到时不定治你个什么罪。”
“虎威若却只有猫的肚量，那可真是异兽了！”
军营中自上而下对王黎皆以大将军呼之，而朱有三言则称“他”，言语中也颇带微词，显是对王黎并无敬畏之心。伙房班头也知朱有三素来口无遮拦，怕再说下去指不定牵出什么胡言乱语，因而改口道：“这白蚁也没用，要它作甚？”
“吃！味道不错。”
伙房班头见这白蚁状貌如蛆，密密麻麻甚是恶心，又听这“吃”一字，不由得喉咙中一阵翻涌，觉着口中似多了些腥粘碎物，慌抬手捂口，将头侧于一边，道：“三叔，你这嗜好真是、真是令人敬佩！”
朱有三抬眼看班头，嘴角微动，脸上挂出一抹不屑冷笑，然后将盛放白蚁尸体的头盔夹在腋下，起身拍了拍雪屑，走出伙房。
这时忽又见一魁梧大汉戴雪而来，他头颅硕大，腮边胡须繁多，双眼圆睁，双眉浓重且交与一起，看来如似只有一眉，状貌令人觉得十分粗狂，而其人还未至，就远远的喝了一声：“班头，取一瓮水来。”
王黎手下有四大战将，亦是军功卓著声名远播，因四人之姓为“梅列闻秦”，被一好事书生得知，便用相近之音讹称为“梅夜闻琴”以显雅致，后来又经茶楼酒肆播散，世人也都以此称呼了。而这魁梧大汉，正是“梅夜闻琴”四将中的闻确将军。
此时铁锅刚架上不多时，水还未烧开，伙房班头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在灶旁取了瓷瓮提在手中。而闻确声音方落，人已至伙房之中，见伙房班头尚在踯躅，劈手将瓷瓮夺过，在铁锅中灌了大半瓮，也不管生冷，仰颈便饮，待将翁中水饮完，抹了一下胡须，豪笑起来道：“痛快！真是痛快！”
“闻将军，恕小的怠慢，这水是方才烧上。”
“不妨！不妨！”闻确胡须上尚有水珠滴沥，因而又抹一把，见伙房中并无可坐之地，便在残破的攻城云梯上坐下，“这留仓关的聂壁也是贼精，方才派了一股穿白袍的兵卒过来袭扰，因为这雪下的大差些被蒙混过去，幸好是大将军曾嘱咐过。”
“闻将军勇猛，恐是将敌兵都杀净了。”
“杀不净！杀不净！敌兵贼的很，见是不敌，就往那山林密樟中逃窜去了，他都穿着白衣，进了山林就难分的清。你赶紧多备些吃食，我那手下兵卒都还饿着！”闻确瞥了一眼，又对被背对他的朱有三道，“你这老兵手脚嫌慢，在这里帮不上忙，去通知列将军让他把手下的弓弩手派给我五百。”
“是。”朱有三转身拱手向闻确施礼。
“原来不是很老。”闻确见朱有三发已银白，以为老迈，却不想竟是中年人模样，因而惊疑，“你这模样倒是奇怪，看来只是与我一般年岁，头发怎生都白了？”
伙房班头见闻确注意到朱有三，怕白蚁之事闻确见疑，又怕朱有三口出狂悖之言，因而慌走到闻确前面挡住视线，从衣下拿出一个酒囊，递给闻确道：“闻将军杀敌辛苦，小的这里有囊酒孝敬。”
“你倒是有私藏，只是今天不能饮可惜了。”闻确笑着接过酒囊，冲朱有三挥手，“你去吧！”
朱有三施礼告退，到列将军帐中传了闻确的话，然后又转至王黎的大帐前，上前问守卫兵卒道：“有位年纪在十四五上下的持剑护卫是我同乡，这几日不曾见他当值，不知是去了哪里?”
“你说的是纪言么？只是听你口音与他并不相似，怎会是同乡？”
“我祖籍是兹仓郡，但少小便离开家乡到及横郡投亲，故此乡音已疏。”
“原来这样！纪言这几日染风寒病了，应是在营帐中将养”守卫兵卒抬手指着军营中一面飘荡着的大旗，“看见那大旗没有，纪言住的营帐就在大旗西面不远，你要去寻他就到那里。”
“谢过了。”朱有三循指相望，脸上忽露出一抹莫名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