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报以张勋辫发垂垂,赠以天师徽号。其意盖于大帅两字之上,横加一条小辫子也,张勋闻之,不怒而喜,复辟后,张终日不离宣统左右。议事时,阁员皆以大帅呼之。宣统问张:“朕过去听说报纸上,称卿为张天师者,何所取义?张告之故。宣统说:“然则今后朕即乎卿为张天师可乎?”张脱帽叩首曰:“陛下为玉皇大帝。”时梁鼎芬在侧,作谀词说:“玉皇大帝非张天师保驾不可。”
梁鼎芬(1859—1919),字星海,广东番禺人。光绪进士,任编修。张之洞督粤时,设广雅书局,被聘为首任院长。张调两江,再聘主持钟山书院。又随张还鄂参幕府事,任湖北布政使等。辛亥革命后,寓居上海,后被征选为清逊帝溥仪之师。
丁巳复辟后,宣统谕旨第九条规定:凡我臣民,无论已否剪发,应遵照宣统三年九月谕旨,悉听其便。张勋对断发自由之令,大为不满,坚请宣统收回成命,并称:革命党都是断发的,圣上使民人断发自由,是简直叫他们学做革命党了,此举是万万行不得的。宣统劝说:康有为已没得辫,他是有大功的,依卿如何办理?张勋答:“老臣愚见,莫如是奉旨蓄发,似乎于复辟两字名义相符哩。”
1917年7月9日,讨伐张勋各部约近六万余众,已对北京形成合围之势。而定武军在天坛的不及百人,在南河沿张勋宅中的不过三百余人,不堪一战。日本黑龙会分子佃信夫见战事已不可免,跑到张勋宅中拉住张手大哭,叫张携带幼子一人避居他处。张一言不发,走到室外,取香槟酒一瓶,倒了两杯,与佃各饮一杯为别。少时辜鸿铭带英美记者三人来访张勋,问张勋索要前此各省赞成复辟的通电,以及徐州会议的名单。记者们说:“此事已经各省同意,所以先后独立举兵推公(指张)为主盟,中外皆知,今天他们反戈相向,实在令人不平,最好将经过事实宣布中外,何必代人受过?”张勋说:“复辟是我向来的主张,至于关系文件,我早已烧毁了。”
7月10日,形势愈危,众人皆劝说张勋将少子一人寄居到外面。张勋说:“自古全家殉难的,历史所载,指不胜屈,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不过我过信人言,草草举事,以致贻忧君上,实罪该万死。”
张勋所部定武军虽为讨逆军所败,仍死守北京,困兽犹斗。外国公使团为保证安全计,与张勋磋商,要求其饬所部缴械投降,避免大局糜烂,张态度强硬,谓身可死不可降,各公使又请其率部队出城,张曰:来从何处来,去向何处去,意在仍归徐州老巢,公使以此意转告段祺瑞,段不允。张说:当日是黎元洪将我由徐州请来的,今日只有仍请他送我到徐州去,我当与姓黎的开个谈判,评一评理呢。众人说:黎总统现居日使馆,大帅如何能够去会他,张说:他此番骗了我,大约不好意思和我见面,所以躲在外国使馆内不出来。
京师警察总监吴镜潭和吴长植到荷兰使馆去见张勋。张勋一见二吴,第一句话便问:“皇上怎么样?”吴镜潭答的更妙,说:“这碍着皇上什么事。”张勋听了此话就再没说什么。吴长植接着说:“请大帅的示,队伍怎么办?”张说:“你看着办去吧。”二吴辞别张勋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辫子军”剪了一千多条辫子。
张勋逃匿荷兰使馆后,颇受优待。有人前去往访,对他说:“复辟是否适合国情,今不必谈。假若公及早宣布立宪以安人心,虽败也足解嘲,为何不这样办呢?”张长叹一声,说:“我不懂得这套玩意,都凭着公雨(万绳拭字)等瞎闹。君以此责怪我,我不任咎也。”
张勋复辟,国人无不称之为叛逆,但阮忠枢评论此事,独持己见,谓张勋此番举动,虽近于粗率,然终不失为好汉。袁曾致函某要员,要求代向当道缓颊,事虽无效,但其谆谆为友之心无愧于张氏。阮忠枢本为洪宪罪魁,且与张勋交谊甚厚,故竭力为张辩护。张勋闻后说:我结交半生,商得这个仗义朋友,便死也瞑目了。
1918年冬,北洋政府发布对张勋的特赦令。特赦令由总统府盖印发交内阁后,却被总理钱能训压下不予发表。前清翰林商云亭乃往访钱的亲信张寿镛(字小松,时任全国烟酒事务督办),张小松见面后先不谈本题,只说钱总理在京尚无合适的住宅,急于置一所三万元左右的宅子。商知其意在索贿,便直言相告说此事个人不能作主,需到天津与张勋家人商量,才能决定。说毕辞去,随即赴津,取得张家同意后,再往访张小松答复。待房屋购好。商要求内阁,应将张勋被没收的全部财产早日发还,不可再生枝节,张小松虽答应照办,但提出商云亭不便出面。后阮忠枢约了几个张勋旧友,由阮领衔具了一张呈文,才将张勋的财产全部发还。
徐世昌任大总统,遂赦免张勋。当年江西省长戚某曾受恩于张。张勋复辟失败之时戚亦曾通电骂张,今见张勋得赦,遂来电祝贺。张勋把当年戚骂他的电文抄录寄还,还附以十字按语:“今年之我,仍是去年之我!”
辜鸿铭贺张勋寿,借苏轼之诗献联一幅:“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辜曾甚为得意地问胡适:“可知何意?”胡适说:“傲霜枝自然指你俩的辫子,那么,擎雨盖又是什么呢?”辜鸿铭答道:“自然是清朝的大帽子了。”
张勋有女,宠爱有加。下属及佣人都吹捧说此女乃是一品夫人的命。张勋闻听后很不以为然,又拈须微笑说:“谁知道就不是皇后的命哩!”后复辟失败,“皇后”的事再不提起。
张勋和张作霖是儿女亲家,直皖鏖兵时,段祺瑞指曹张勾结张勋进行复辟,张勋通电辩诬,云:“报载定国军檄文有曹张等勾结张勋出京重谋复辟等语,不胜诧异。勋自丁巳以还,三载于兹,不问外事,近日段氏称兵,京畿震动,室家迁徙,比户皆然。勋既无在京安置之文,讵有私自出京之罪!至于往事,在勋感受旧思,恩图报称,博浪之锥,止于一击。况在徐州会议之时,段氏代表列席赞成,众目睽睽,事实可按。迨夫事举,段氏忽持异议,勋年将七十,但求作太平之民,永拜共和之赐。”
张勋一生酷爱京剧,痴迷且内行。1922年,下野多年的张勋在家开堂会以称庆七十大寿,京昆界赫赫有名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等和八十多岁的京剧界老前辈孙菊仙等,齐聚张家花园,成为梨园的一场盛会。这些角儿不敢糊弄张勋,各自拿出看家本领,倾力演出。张则说按表演水平付酬劳,送给孙菊仙的报酬是六百大洋,直感动得孙菊仙说:“懂戏者,张大帅也!知音者,张大帅也!”张勋死时,孙亦哭倒在地,说:“黄钟大吕,恐自绝响!”
张勋是江西奉新人,家乡人说,“张勋是个憨憨的实心眼汉子”。张勋的家乡奉新赤田村的乡亲们,男女老幼,大都得过张勋的好处。据说,赤田村的老乡,张勋曾每家奉送大瓦房一座,缺什么,张嘴说话,张大帅管着。到民国时,在北京求学的江西籍人士,只要求到张大帅名下,咸有不给钱的,吃穿度用,一切包圆。
张勋逝后,他的灵柩经几番周折,从天津租界运回老家江西奉新,叶落归根。张的故友及政敌,都有挽联诗文送之,当属奇事。孙中山也有挽词:“清室逊位,本因时势。张勋强求复辟,亦属愚忠,叛国之罪当诛,恋主之情自可悯。文对于真复辟者,虽以为敌,未尝不敬之也。”
张勋虽头脑简单,鲁莽急躁,思想守旧,却为人忠诚慷慨,坦率直白,憨厚重义,性情开朗,敢作敢当,颇能知恩图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不出尔反尔,不卖友求荣,无当时军阀的阴险狡诈心机,作战勇猛当先。
张勋在天津病故,清废帝溥仪发布“谕旨”,“着加恩予谥忠武”,“赏给陀罗经被”,“赏伊子张梦潮乾清门头等侍卫”,赏银三千元治丧,并亲往天津致祭注,张勋遗体暂时停放在装有冷气的密室。1924年8月,张勋灵柩启运回乡。11月底下葬于奉新县赤田乡陶仙岭下。1941年3月,张勋墓被国民党第七十军第十二师三十六团下属一个前卫排盗毁。
张勋生前,曾在徐州修“生祠”一座,并自撰对联:
我不知何者树德,何者立威,只缘余孽未清,奋戟重来,稍尽军人本职;
古亦有生而铸金,生而刻石,自揣美名难副,登堂强醉,多惭父老深情。
江西护军使欧阳武撰有挽张勋联留世,评价颇为公允:
戴发效孤忠,无言不仇,无德不报;
丹心照千古,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欧阳武(1881—1976)字南雷,江西吉水人。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回国后,曾先后任江西混成协参谋官、江西混成协炮兵营管带、江西护卫军司令官、江西护军使兼代都督事、国民党南昌市政府参事、江西省参议会参议员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