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难得晴,谷雨难得阴。每年的寒食清明,天总是雰漾漾的。也许是天人感应,使人产生一种哀伤凄恻之感。
乍暖还寒时节,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善解人意的柳树已抽出淡绿色的枝条。垂发披肩,神情戚戚。仲地瓜扛着铁锨,提着香纸,领仲瓜蛋来到坟上。坟地也叫义地。“文革”初期,一股拆坟风席卷整个村子。扒了祖坟后,扒出的暗石、青砖垒了墙。坟里的铜镜子、陶罐卖了钱。没烂掉的棺材板有人拿回家去做了门窗。人们挖出三代宗亲的骨殖埋在大队统一划定的义地里。
仲地瓜家四座坟,分别是他老爷爷老奶奶、大爷爷大奶奶、爷爷奶奶和他伯父的。四座坟上皆无立碑。坟头上的小草泛绿一片,野花在微风中频频点头,仿佛在默哀泣诉。
坟墓是逝者的房屋,一家人按辈分长幼排列。最后面的大坟堆是他老爷爷老奶奶的。大爷爷大奶奶和爷爷奶奶的并列排在老爷爷的前面,伯父又在爷爷奶奶的前面。仲地瓜对老爷爷老奶奶没有印象,因为老爷爷老奶奶死时还没生他。只是春节挂家堂时,数他们的名字。爷爷伯父死得早,印象也不深,只有对奶奶的感情深。奶奶从小娇惯他,拿着这个大孙子当掌中宝。好吃好喝的都留给他。父亲母亲动他一指头都要受到奶奶的斥责。
奶奶是一九六〇年春天大饥荒时饿死的。那年的大饥荒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开始还有地瓜干、地瓜叶充饥。到四五月份,全靠野菜、树叶、树皮度日。最后,地瓜蔓、玉米棒骨、棉籽皮、茅草根等都敲碎磨着吃了。奶奶看着饿得面黄肌瘦的儿孙们,觉得自己不应渡与他们争嘴了,活着是晚辈们的负担,省出饭菜让他们活下去,饿昏后,不几天就去世了。一家人挣扎将活过来。想到奶奶的死,仲地瓜心中非常难受。每年清明给爷爷奶奶的坟填上时,心里就像针扎一样。
仲地瓜川大铁锨从后至前一锨一锨地往坟上填着土,仲瓜蛋川小铁锨往上撂。当填爷爷奶奶的坟时,瓜蛋看到哥哥脸上滚下品莹的泪珠。
仲瓜蛋问仲地瓜:“哥哥,你怎么哭了?”
仲地瓜:“我想奶奶了。”
仲瓜蛋:“奶奶是怎么死的?我怎么没印象。”
仲地瓜:“六口年饿死的。那年还没有你。”
四个坟堆填完土,仲地瓜又到路边草根密集的地方挖土堌墩压茔顶。土堌墩上圆下尖呈圆锥形,须用铁锨转着圈铲。铲出后,仲地瓜像摆弄艺术品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到茔顶上。仲瓜蛋把茔顶压上黄纸,填上新土。压上茔顶的坟堆就像一位位穿着长袍,戴着官帽的清朝官员端坐在地里,庄重、威严、肃穆。
接下来就是摆放供品,焚香烧纸,以水代酒洒在坟前,然后兄弟俩跪拜磕头。
农村孩子从小跟着大人上坟,这套习俗和礼仪都学得很熟练。回家的路上,仲瓜蛋问哥哥,清明节怎么来的。
仲地瓜先给他讲二十四节气。说:“我们的祖先很聪明,把一年分为四季,春夏秋冬。又根据气候的变化每半月一个节气,一季六个节气。春天的节气是: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夏天的节气是: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秋天的节气是: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冬天的节气是: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你看古人给每个节气起得名字多好,好像是一幅幅画,又像是一首首诗,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现出每个节气的情景。人们根据二十四节气的变化来组织生产安排生活。清明这个节气与其他节气不一样,他的来历还有一段故事。”
仲瓜蛋:“我想听听清明节的故事。”
仲地瓜:“好吧,哥讲给你听。”
古代,有一个叫介子推的。这人忠君爱国,不贪图功名利禄。晋国的太子,就是国君的儿子重耳,受到骊姬的迫害,被流放到外地。介子推一直跟着重耳侍奉他。路上受尽千辛万苦,遇到千难万隆。在粮断水绝的情况下,重耳饿昏倒地。介子推就割下自己腿上的肉,烧熟了给重耳吃,重耳就这样活了过来。
重耳后来回国当了国君。以后你上学学历史就知道了,就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晋文公对自己有功的人封赏时竟忘了介子推。经人提醒,才想起那个割自己腿上肉救他的人。下令让手下的大臣去找,要给他重赏。可是不追求名利地位,不爱荣华富贵的介子推坚辞不受,背起老娘躲进了绵山。晋文公派人搜山没摸到,想用烧山的办法把介子推逼出山林。放火烧了绵山之后,介子推仍然没出来。晋文公又派人到山上找,结果介子推和他老母抱着一棵松树烧死了。晋文公知道后,哀痛不已。为悼念他的忠君爱国精神,下令寒食这天全国禁烟火,吃冷食。
两千多年来,人们一直怀念这位忠君爱国的英雄,把清明寒食这天当成祭祀日。所以寒食、清明都上坟扫墓,祭奠祖先和为国捐躯的烈士们。
我前面给你讲的卧冰求鲤的故事是讲羞鱼姑娘的孝,现在讲的是介子推的忠。人呀,在家里要讲孝,孝敬父母。出门在外,要讲忠,忠于祖国。这是中华民族治国立家的根本。
仲瓜蛋:“哥,清明节的来历我明白了,那么清明吃鸡蛋是什么意思?”
仲地瓜:“我琢磨着,鸡蛋煮熟了,放几天不坏。寒食清明不动烟火,提前煮好鸡蛋放着,吃凉的也行。再说,鸡蛋珍贵,平时舍不得吃,放在清明吃,人们对清明也有个盼头。”
仲瓜蛋;“有道理。明天我就可以吃鸡蛋了。”蒙蒙的雰变成牛毛细雨。瓜蛋摸一把脸上的水珠说:“好凉爽啊。”
仲地瓜:“清明清明,淋点雨清醒呢,我教你的那首诗还记得吧?”
“记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瓜蛋,你脑子真好,将来学习一定比我好。”
“我以后考大学,不考中专。省的今日停课明日解散的坑害人。”
仲地瓜听了,心情又变得暗淡与凄楚。
十八
仲地瓜仲瓜蛋填完坟回到家,看见娘躺在床铺上。长蔓婆微闭双眼,听到两个儿子进了门,吃力地坐起来。仲地瓜很少看到娘大白天躺着,觉得奇怪。娘是个闲不住的人,活再忙再累,别人歇着她不歇。一天到晚,收拾这儿,收拾那儿,不住脚也不住手。今天这是怎么了?
仲地瓜见娘的脸色发黄,发际处冒出细密的汗珠。越发感到不正常。着急地问:“娘,你是不是病了,哪儿不舒服咱到医院去看看。”
长蔓婆:“没病,赶集走累了,歇会就好了。”
仲瓜蛋:“娘,哥是学医的,你别哄我们。”
长蔓婆:“你给我倒碗水喝。”
仲地瓜给娘倒了一碗水,长蔓婆喝了水,两手支撑着站起来。从兜里拿出两块布料,对仲地瓜说:“按咱这儿的习俗,清明节男方都要给女方割身衣裳,现在兴涤卡条绒,我今天给薯花割了一身青条绒,也不知她看好看不好,一会你给她送去。明天叫她来咱家过清明。”
仲地瓜:“娘,薯花若干衣裳,还给她割,咱家的钱又不宽余。”长蔓婆:“没钱想办法,别让人家看不起。”说完,头一晕,身子歪在墙壁上。
“娘,娘,你怎么了?”仲地瓜上前扶着娘,见她蜡黄的额头上又渗出一层白汗。
瓜蛋在圈里给花猪挠痒痒,听到哥哥的喊声,起身跑进屋里,着急地问:“哥,娘怎么了,娘怎么了?”
长蔓婆喘了一口粗气,说:“没事,头有点晕。”然后支使瓜蛋说,“你爹在饲养室与夏山芋下棋,天下雨了,去扶他回来。路上滑一擦的别跌倒。”
长蔓婆故意把小儿子支出去。她知道瞒不过大儿子,迟早他会发现的。
仲地瓜把娘扶上炕,用手指摸着娘的脉。仲地瓜上了一年卫校,学过一点中医知识,对切脉虽不精通,也能摸出个沉浮虚实来。他品着娘的脉,细细的,浮浮的,就像一根线在皮下微微跳动,浮而无力。根据脉象,他觉出娘有什么事瞒着他。他忽然想到近几天村里有人谈卖血挣钱的事。娘是不是也去干这个了?割一身布料要花几十元钱,娘从哪儿来的钱?他知道娘为了他们,为了这个家,命都能豁出去,更不用说为他和甘薯花的婚事了。仲地瓜越分析越觉得蹊跷。他把娘右胳膊上的袄袖突然往上一撸,看见前臂腕动脉处皮下渗散着一片紫色的淤血。仲地瓜摸着娘动脉血管上的针眼,好似针头刺进自己的心脏,浑身战栗,泪珠子啪啦啪啦地落在娘的胳膊上。仲地瓜哽咽了一会,憋不住心里的伤痛,大声哭着说:“娘啊,你怎么能去干这事。”
长蔓婆见儿子如此心痛自己,一阵心酸,泪水也扑簌簌地掉下不长蔓婆今天去赶集,本想到医院给仲长蔓拿点健胃药,再到供销社割身便宜点的花布,作为清明礼物送给甘薯花。顺便割斤猪肉,明天叫薯花来过节。农村都这礼道,不摆达摆达别人笑话。结果在医院里开了药往外走时,碰到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女人着急地拉住长蔓婆的手说,大嫂,抽点血卖吧,一百毫升二十元。长蔓婆早就听说有买血的,没见过,今天自己碰上了。他摇摇头欲走,女人上前拉着她,大嫂,求求你救救我男人吧。我男人胃出血病得厉害气,急需补血,医院库里没有血了,叫自己想办法。我多给你钱,二十二元一百毫升。长蔓婆不知道一百毫升血是多少,只知道二十二元钱包多少。她担心地问,抽了血身体没有事吧?女人说,血是水造的,好人抽点血,喝碗水就补上了。长蔓婆听说没事,觉得可以试试。卖点血既能救人,又能赚到钱,两全其美,就同意了。
抽血时,医生问她抽多少。她说,如果没事的话,就抽三百毫升吧。她觉得现在正等钱用,多卖点血多得几十元钱,解解当务之急。可是,她忘了她那虚弱的身体。其实,她是上了血贩子的当了、抽完血,医生让她在凳子上歇一会,又给她倒了碗白开水喝、那个找她卖血的女人给她送来六十六元血钱就走了。
手里有了钱,就不能扯那些便宜的布料了。长蔓婆坚持着来到供销社柜台前,狠狠心花了三十多元给甘薯花扯了一身青条绒。付钱和布票时,身子靠在柜台上,顿觉天旋地转,浑身没了力气、售货员问她怎么了?她说头晕。问能不能给碗白开水喝。售货员到里间倒了碗白开水递给她。她喝了,道了谢,又到市场上割了肉。往回走时,头重脚轻,底下无根,东倒西歪,飘飘摇摇像风刮似的。好不容易出了集,坐在路边上歇息。
歇了一会,她看到保管员田薯根骑着自行车往家走,就打了声招呼,搭他的车回了家。
长蔓婆没想到晕得那么厉害。那女人不是说喝碗水就补上了吗?我喝了好几碗水了,怎么还晕呢?老实诚实的长蔓婆,认为天下的女人都像她这样老实诚实。她扶着墙进了门,把东西一放,就倒在地铺上躺起来。多亏仲长蔓没在家,也没有其他人发现,却没想到被儿子看破。
长蔓婆把胳膊抽回去,扯下袄袖盖上,心虚地对儿子说:“我当初没打算卖血,到医院给你爹拿药时碰到一个女人,拉着我,让我给她卖点血,救救她男人的命。我问她抽血要不要紧,她说血是水造的,抽了血喝点水就好了。”
仲地瓜说:“她那是胡说八道,是骗人的。血是生命之源,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抽点血对身体没有大的影响,而你是年老体弱的老太太哪。抽那么多的血怎能抗得住。”
“孩子,别难受了。”长蔓婆用手掌给仲地瓜抹去泪水,说,“原想再卖几斤地瓜干,可是地瓜干卖得差不多了,能接济到地瓜下来就不错了。处处都得用钱,庄稼地里再也没有进钱的门。今天遇到这个机会,人家多给了咱钱,咱也救了人,于人于己都划算。我又不干重活,身子骨也没大毛病,抽点血过几天就生出来了。”仲地瓜又痛,又气,又恼。对娘说:“我爹病刚好,你的身体再出什么毛病,你叫我和瓜蛋怎么活呀。咱家没有钱,你为什么给薯花割那么好的布料?”
长蔓婆说:“现在时兴这个。本来老窝瓜就嫌咱穷,过清明连件好衣裳都给人家闺女割不上,那就更看不起咱们了。”
“娘,为我和甘薯花的事,咱不能要脸不要命。如果为这个你去卖血,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这个媳妇。”仲地瓜果断地打断娘的话。
“瞎说什么。”长蔓婆悄声对儿子说,“我想明天叫你二婶找你窝瓜大伯商量商量,哪天把彩礼过过去,定下结婚的日子。年前给你俩把婚事办了。”
仲地瓜:“他不是说,不要彩礼,也不用举行定婚仪式吗?”
长蔓婆:“那是过去说的,现在恐怕不行了。”
仲地瓜:“那也不能要的太多了。”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仲长蔓和瓜蛋披着蓑衣走进院子。
长蔓婆小声嘱咐儿子:“这件事不要与你爹说,也不要让瓜蛋和薯花知道。”
仲地瓜:“娘,你得向我保证。”
长蔓婆:“啥?”
仲地瓜:“以后不再做有损你身体的事啦。”
长蔓婆:“好,听儿子的。你爹回来了,我做饭去。”
仲地瓜:“中午饭我做。把你割的肉切上点一爆锅,烧两碗咸汤,给你补补身子祛祛寒。”
人世间,儿是娘的连心肉,娘是儿的包心肉,母子血肉相连,动了哪个的心,都是要命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