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土豆和仲瓜蛋提着小桶跟在浇埯的后面摸小鱼：春天，河里的小鱼密度很大，挑水时小鱼钻进水桶里。浇埯时又把小鱼倒进埯里。夏土豆仲瓜蛋和几个孩子都跟着摸，两人为一条大点的鱼争夺起来。
黑面包：“瓜蛋，你为什么欺负土豆？”
仲瓜蛋：“这条鱼是我摸到的，他往我手里夺，夺碎的，我没欺负他。”
黑面包：“他小你大，他能夺过你吗？”
仲地瓜放下担子走过来，对瓜蛋说：“把你摸的鱼给土豆儿。”
仲瓜蛋：“明明是他夺我的鱼，凭什么我给他。”
仲地瓜：“他小你大，让着他点。我到河里给你多舀几条。”
仲瓜蛋委屈的含着泪从自已桶里抓了两条给夏土豆。
黑面包不好意思地把夏土豆拉走，又去理地瓜。
栽上地瓜芽的地瓜地，就像秃子长满了头发，又像姑娘头上插了花，漂亮、新鲜，一片绿色，一派生机。
二十三
打炕、撂粪、扫屋，这是农家杂话中最脏的营生，也是一年度必须十的活儿。
夜里开始下雨，雨点打在窗纸上，稀里哗啦的响听到雨声，仲地瓜心里舒服高兴。早晨不用上坡了，终下可以睡个懒觉了。”地瓜挑了十几天水，肩上的皮都磨成硬茧。一天到晚，又困又乏还是老天爷体谅人啊，见你累了，就下雨让你歇歇，他翻了个身，公安交稳稳地睡去。
下雨阴天，打炕最合适。一来不耽误上坡干活，二呢，天不热、灰土返潮，呛人轻。打出去的炕墼经雨淋水泡，大镢粪把子捣一捣就碎了细了，往地里施省事省力。炕洞土是最好的钾吧，种什么长什么。扒了地瓜种，就可以打炕了。
仲长蔓在地上走来走去。看看天，又看看还在睡觉的仲地瓜想叫醒他起来打炕，又不忍心。
炕上的地瓜种，完成生产队规定的地瓜芽数、余下的各户自山处理。仲地瓜家的地瓜芽给生产队里多拔了五百多棵，帮了甘薯花家七百多棵。按说，应该早将地瓜种扒了，打了炕再盘起来，让仲地瓜、仲瓜蛋睡到热炕上去。长蔓婆看到剩下的那些绿油油的地瓜干不忍心扒，就捡着粗壮的拔了到集上去卖，今天拔四百棵赶蓼兰集，明天拔三棵赶白沙集，后天拔二百棵赶塔匠集。买地瓜芽的都是买回去补苗的。开始是二分钱一棵，后来是一分钱一棵。一分钱二棵也比扔了强。自家赚了钱，给别人提供了方便。有时一集只卖两块钱，她觉得两块钱也划算，无非是跑跑腿，扔不了篮子折不了本。那天赶白沙集，她意外的碰到在医院让她卖血的那个女人。女人蹲在长蔓婆身边，悄声问，还卖不卖血？长蔓婆没直接回答她。问，你家又谁得了重病了女人脸一啷当，明显是不愿意听这样的问话。就说，卖就跟着走，今天二十五元一百毫升。
长蔓婆说：我不上你的当了。女人说，你卖血我给你钱，怎么能说上当呢。长蔓婆说，你说抽了血喝碗白开水就补上了，差一点要了我的命。女人说，你那次抽得多了。这次抽一百毫升没有关系。长蔓婆摇摇头，女人看到一个带红袖章的工作人员往这边走，知道是市场交易所的管理员，起身溜了。长蔓婆想，这就是人们说的那种血贩子，搿着医生的伙赚黑心钱。上次虽然上了她的当，但一身衣裳打发的甘薯花心满意足的，也值得。
长蔓婆今天五元，明天三元，后天两元。连续赶了几个集，也折封腾了三十多元。直到地瓜芽拔枯了，才让仲地瓜把地瓜种扒了。长蔓婆过日子汤水不漏。扒出的地瓜种，由于出芽多，地瓜内的糖分，淀粉都消耗净。地瓜种的头部就像被婴儿吸瘪的奶头，干裂成道道褶皱。长蔓婆舍不得扔，把坏的削掉，失去水分的头部切去，下边的根须掰净，煮了吃。失去养分的地瓜吃起来水济济的，没滋味，也没营养，却能充饥，比地瓜干好咽。有些人家扒出来扔到街上的，她也捡回来削削人吃或者喂猪、喂鸡。
畦地瓜种的炕，在湿沙里泡得时间长了，炕上的墼泡透泡酥，必须打掉旧炕盘新炕。
盘炕用当年脱的新墼，否则不热炕。春天脱墼，雨水少风大，干得快。往年都是仲地瓜除着泥，仲长蔓抹墼。脱墼时多脱两铺炕的，给老窝瓜家准备着。今年仲长蔓不能干了，一切就由仲地瓜替代了。
脱墼之前，仲地瓜仍然备下四铺炕的土，打上土盆，担上水泡着土。泡透土后准备找他的好友田薯高帮忙一起脱。可是，没等土泡透，甘薯花急匆匆地来找仲地瓜脱墼。仲地瓜莫名其妙地问甘薯花，脱墼这事又不用你，你急什么？甘薯花说昨晚夏八斤到她家去，对她爹说，今年脱墼打炕都不用他管了，从生产队里派两个劳力干就行了。甘薯花当面谢绝，说，无缘无故地为什么让生产队给脱墼。夏八斤说，反正队里也得用，也得给给保户打炕，一块儿给你家脱着行了。老窝瓜也觉得无功尤德的，让生产队里给脱墼不合适，害怕有人说闲话，就谢绝了夏八斤的好意。所以甘薯花急着找仲地瓜脱墼，免得夏八斤借脱黎打炕的事，在她爹眼前地主参军假积极。
第二天中午，甘薯花和仲地瓜一起和泥脱墼。
脱的墼结实不结实，盘在炕上过热不过热，关键是和泥一泥和的薄了，脱出的墼晒干变形或者弯着，盘炕的时候七高八洼的垒不齐。盘的炕不平不说，灶里烧火，炕上冒烟。泥厚了，起挂子费力，脱出的墼四边毛糙，像个土胚。最怕和泥不匀，泥里有生土疙瘩，脱了墼盘到炕上，受热不均，烧炕不热，还容易塌炕。
和泥是个累活。脱墼这天，仲地瓜把瓜蛋叫去踩泥。在泡的土里撒上麦穰，仲地瓜和瓜蛋赤着脚绾着裤腿进去踩、甘薯花用瓢往里加水。虽然是中午，水还是凉的。甘薯花看到弟兄俩在泥里踩得很吃力。也脱了鞋袜，将裤腿绾到膝盖以上，准备进去踩，仲地瓜望着她那蒜瓣似的脚指和白萝卜样的小腿，舍不得让她沾泥，就绉了个理由说，脱炕墼的泥，女人不能进去踩。甘薯花问为什么。仲地瓜说，黎就是炕，女人的脚不能随便踩炕。甘薯花问，踩炕怕什么？仲地瓜说：容易塌炕。甘薯花说，你怎么和大婶一样迷信：仲地瓜笑着说，对你来讲，不迷信。甘薯花说，我知道你哄我。仲地瓜说，我和瓜蛋四只脚足够了，需要水时，你负责泼好水就成，瓜蛋也说，薯花姐，我最爱捣弄泥。说着，小脚跺达得更快，在泥里学养军人正步走，惹的甘薯花直笑。
兄弟俩踩完了一遍，仲地瓜把泥堆起来，让甘薯花泼上水，又进去踩。感觉到泥里没有生土疙瘩了，再堆起来扣着铁锨刮一遍。直到泥草匀和，厚薄合适，便开始脱墼。
墼挂子是用四块木板制成的长方形的框子。甘薯花端着一锹泥，放进墼挂子里，不满，瓜蛋随即补上一小锨。仲地瓜双手把泥扒开，再用拳头将四个角锤实，最后用手蘸着水把墼面抹光。轻轻起挂子，平平整整，有棱有角，一个墼便脱颖而出。然后再退一步，把刷挂子的水盆一拖，用炊帚疙瘩把墼挂子刷干净，放在平正的地上再脱。脱出的墼不肥不瘦，不厚不薄，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闪闪发光。仲地瓜和甘薯花仔细端详着，就像欣赏两人共同合作的一件艺术品，充满幸福感。
仲地瓜的脱墼技术是跟他爹仲长蔓学的，前两年脱墼时，最后剩点泥就教仲地瓜学着脱。三次两次，仲地瓜就学熟练了。仲长蔓不放心，这次脱墼他偷着来看了看，见与甘薯花一起，墼脱的也平整，没说什么就走了。
地瓜油不知从哪里喝了酒，歪三扭四的走过来。看到甘薯花端飞泥觉得稀奇。说：“哟，怪不得说女人是半边天，爷们干的活，大闺女也能干。
甘薯花：“男女都一样嘛。”
地瓜油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没有女人光男人干这活不行。”
地瓜油说着说着下了道，说：“脱墼就是造孩子，男人是泥，女人就是墼挂子。好泥好挂子才能脱出好墼。将来你们俩造出的孩子，一定和这墼一样光溜漂亮。”他打了个酒咯，问仲地瓜，“叔说的对吧？”
仲地瓜甘薯花对视了一下，羞红了脸。仲地瓜就说：“油叔中午喝多了酒，快回家歇着吧。”
墼干之后，仲地瓜给老窝瓜家送去了二百个墼，老窝瓜也没反对，说了声，卸厢屋里吧。
雨下到半上午，慢慢小了，仲长蔓怕停了雨仲地瓜又要上坡，盘炕的事往后拖。就叫仲地瓜起来打炕盘炕。
土炕是农家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日三餐离不开土炕。农家人一辈与土炕相伴的时间最长，对土炕有着特殊的感情。旧生会富裕人家设想的小康生活就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土炕与地、牛、老婆孩子一样重要。因而，农家人对盘炕非常重视。
盘炕是祖辈传下来的一种生活与生存技能，隐含着农民们的经验与智慧。土炕与锅灶相连，灶里的烟火经锅灶后唳炕道进人墙壁的烟道，最后从浮炱冒出。土炕由三层组成。底下是小炕，用砖或砣墼砌上边，里面填满土砸实，与锅灶口一样平、中间枞上墼，横立斜放。炕面铺上盖墼，用泥抹平。
盘炕是技术活又是细致活，有人盘的炕结实，烟火顺又热炕。有人盘的炕，火道不顺冒生烟，多烧柴草不热炕。甚至断墼塌炕，引发火灾。仲长蔓是地瓜庄有名的盘炕好手，村里不少人家找他去盘炕。有些人家炕盘起来不好烧，找他去拆了另盘。他盘的炕不管刮南风北风，从来不犯风，不倒烟，好烧，热炕。多少年来，老窝瓜家的炕都是他去盘。今年他不行了，身体虚弱，倒弄不动墼，只好把盘炕的技术传给仲地瓜。当然，即便拿得动墼，他也不会再给老窝瓜家盘炕。老窝瓜已经伤透了他的心。
仲地瓜揭开锅吃了一个半热不凉的地瓜面饼子和几个去头削腚的地瓜，换上一身旧衣裳就来拆炕。
仲长蔓站在一边说：“拆炕时你慢点，端详着我原来怎么盘的，墼是怎么枞的。记住了，盘起来省事，聪明细心的人，拆一次炕就学会盘炕了。”
仲地瓜答应一声，用小镢刨开炕上的第一个墼，然后一层一层地掀，一个墼一个墼地揭。好似拆卸一台机器，每个部件，每个部位，它的构造，结构，认真的想着记着。
旧墼搬出去，炕洞土清理干净，开始搬新墼盘炕。仲长蔓一旁看着，一边指导着，把自己多年积累的盘炕经验向仲地瓜传授：墼要选周正的，平实的。横立的墼要站实，两边的行距斜度要对直。中间插进的半墼要与其他墼一样平。灶嗓子眼和靠墙壁烟道两块墼最关键。放的高低角度要合适，高了挡烟挡火不好烧，犯风，倒烟。低了，烟火走得急，不热锅不热炕，浪费柴草不说，有时火星还能从浮炱日出，不安全。炕面上盖墼要压实，垫平。整缝对齐，用草泥封仲地瓜在爹的指导下，正专心致志地盘着炕，甘薯花急急呼呼地进了门。兴奋地叫了一声“地瓜哥！”
长蔓婆听到甘薯花的吆喝声，从里面走出来，说：“薯花来了。没湿着吧。”
甘薯花气喘吁吁地说：“有伞呢。”
长蔓婆接过伞，支在灶前凉着说：“地瓜在东间跟他爹学盘炕呢。
甘薯花进了东间，先叫了一声长蔓叔，又与仲地瓜打招呼。仲地瓜站在小炕中间摆弄墼，说：“看我盘的炕咋样，盘好了给你家盘。
甘薯花说：“好啊。大叔把手艺都教给了你，肯定错不了。”
仲地瓜看到甘薯花从衣服里掏出一份表，问：“有事？”
甘薯花：“支书夏瓜蒂给了我一份人党志愿书，请你帮我填填。”
仲地瓜惊讶地问：“你入党了？”
甘薯花：“刚发的志愿书呢。支书说，还得由支部大会通过，还要报公社党委批准。”
“没问题。”仲地瓜说，“交上申请书这么长时间，你总算盼到这一天啦，祝贺你。”
仲地瓜走出来，洗了手，接过甘薯花的人党志愿书，翻着看了看。说：“你最好按照这个表上的格式画一张草表填一填。填完修改好，再填正式的。回去把你的人党申请书草稿找出来，改一改填上。人党志愿一栏不要写得太长。重点写对党的认识，人党的动机目的，人党的态度。找新党章看一看。”
甘薯花：“我先起个草，你帮我修改。”
仲地瓜：“好的。入党介绍人找了吗？”
甘薯花：“夏瓜蒂愿当我的入党介绍人，我又找甘薯贵，他也同意。”
仲地瓜：“这两个人介绍没问题，回家准备吧。”
甘薯花：“我先帮你盘炕吧。”
仲地瓜：“回去忙你的吧，你那是大事。”
送走了甘薯花，仲地瓜继续盘炕。他遵照仲长蔓的指教。每按上一个长蔓墼，试试牢固不牢固，把不平的不周正的换下来。铺上盖墼后，他上去来回走了走。觉得坚固了，才端着麦穰和的泥，用泥板擦平。擦完泥，叫娘烧火试试好烧不好烧，炕上冒不冒烟。
长蔓婆把灶里的革点着，烟火呼呼地往炕同里爬，不一会，炕头上的泥就冒热气。屋顶上的浮炱浓烟滚滚，随风向空中飘去。
天天与锅灶打交道的女人，有个好烧的锅灶，那是一种享受。做饭时炕缝不漏烟，灶里不倒烟，也不被烟火呛的抹鼻子擦眼泪的难受。
长蔓婆笑了笑说：“儿子，你出徒了。”
仲长蔓一旁也笑了。
仲地瓜又按爹的吩咐，把炕上抹了一层细泥，用炊帚洒上水，用泥板压了压。整铺炕既光溜又整齐。
望着自己盘的这铺新炕，仲地瓜欣喜之余，义生出些许惆怅什么时候能把甘薯花娶到这炕上？
二十四
地瓜庄位于胶东半岛中东部，春夏秋冬四季分明，节气交替变化明显。立夏之后，虽然早晚还凉森森的，太阳一露脸，气温就升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