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麦场很繁杂也很热闹，像一幅古老而传统的民俗画。小毛驴是打场的最佳畜选。小毛驴身瘦体巧，走得快，转弯灵活。牛就不行了，别看它劲头大，走得慢不说，笨得半天转不过身来。赶得急了，蹄尖还会把场园地皮踩破，刮起土来。小毛驴是圆蹄，赶得再快也踩不破地皮。
打场用碾杆支着。碾杆一般选一头粗一头细的梧桐杆子，约四五米长，中国空心，人抱着轻快。碾杆粗的一头拴上石磙，前面套上驴拉着，将缰绳栓在细的一头。支碾杆的人双手抱着碾杆，牵着缰绳，站在中心，支着毛驴转圈。这是祖先们的创造，将人做为圆心，指挥着蒙上遮眼的驴，划一个圆又一个圆。
支碾杆既要有技术，又要有力气。保管员田薯根安排黑面包甘薯芬几个中年妇女支碾杆。四支碾杆拉着四个磙子交叉划圈，中心随时移动，圆周不断扩大，直到把麦穗压碎，麦草压扁为止。穗上的麦粒脱净后，第一场暂时结束。
碾杆一停，毛驴小憩。田薯根指挥着起穰。女社员们迅速拿起木权，木耙，挑的挑，搂的搂，把麦草推到场园边上。男社员们推起推板，把麦粒推到场园的另一边凉晒。将第一场麦粒扫干净后，又始往场园中心挑麦子，准备打第二场。
打麦场像过年一样热闹，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看着满场园的厘麦子，每个人心里都甜滋滋的。
能干活的都到场上干活，不能干活的老人拄着拐棍拿着？扎子坐在场园边的树荫下看光景，拉闲呱，述说着早年割麦子打场的往事。
光腚小子们像是记吃不记打的鸡，不顾大人们的斥责，满场园里跑冷尿热屎胀饱屁。驴和人一样，天热了，打场体力消耗大，消化也快。打场期间，拉屎撒尿的次数增多。有的毛驴一上场就拉驴屎蛋。为防止毛驴屎尿污染麦子，打场时专门安排一位老社员接驴厣屎。把一扇大瓢固定在一根长棍上，毛驴一撅尾巴，就知道要拉屎撒尿了。急忙跑过去把瓢伸到驴腚后，接了驴屎端出来倒掉。
仲瓜蛋爱图热闹，看到老头接驴屎很好玩，就端着驴屎瓢跟着碾杆跑。发现那只碾杆上的驴撅尾巴，就跑过去接。
夕阳照在一堆堆金黄的麦粒上，照在一垛垛闪看银光的麦穰垛上，也照在一张张汗水满面的脸上。
几位老农手拿木锨，头戴苇笠，骄傲而又自信地站在麦堆旁，小掀一小掀扬着麦粒找风向。待确定风向后，口里念叨着：一款金，两锨银，三锨四锨聚宝盆。然后，有节奏地将麦粒一锹一掀地向空中抛撒。
麦粒在空中散开，形成一道金色的虹，急雨般的落下来银闪闪的麦糠脱离了麦粒，随凤飘去。
三十三
小麦打完场，脱完了头粒，场园的活就结束了一大半儿。剩下的就是晒小麦，缴爱国粮，种子人库。遇到太阳好的天，再拦几遍穰。余下的小麦，留足水利粮，报大队和公社批准，按人头工分六四比例分给社员。
夏种的任务主要是栽麦瓜。大豆绿豆等杂粮在沟边路旁等零星地块种上点，作为主粮的补充。整块的麦田，全都栽上麦瓜。
麦瓜栽得及时不及时，长得好不好，事关两年。决定着明年的地瓜种和二冬一春的口粮。从这种意义上讲，那比芽瓜栽培管理还重要。
打麦瓜垅和打芽瓜垅不同。打麦瓜垅用劳力少用牲口多。下了这场足雨，对于夏种来说当然是件好事，却给打地瓜垅增加了难度。犁下得深，地又粘，耕麦茬地费力。一头牛拉不动，每张犁需要两头牲口拉。一队有四头驴，八头牛。除去一头失去劳动能力的老牛和二头老驴，只能配成五犋，拉五张犁。一张犁每天打八到十根地瓜垅，也需要七八天的时间才能打完。为赶农时，只有边打垅边栽种草膘料力水精神。要使牲口拉犁有力气，必须多加草料，不至于在这关键时候伸腿瞪眼。保管员田薯根与夏八斤商量后，到蓼兰集去买了几个花生饼，泡着水，早晚饮牲口拌草。
夏八斤到饲养室按牲口的强弱一二二犋一根地搭配好，固定到人使用。避免都争着用体力强的，剩下老弱的没人用。
老窝瓜使唤了一牛一驴。驴是头老驴，力气小，但听使唤、钰头犍干，力气大，性子急，怕惊。一般人不愿意使唤它。吆喝牲日时，不敢大声。甭说鞭子抽，吆喝的声大了，它都使性调气的歪歪拉拉不走正道。老窝瓜摸着了它的脾气，就温和地感化它。上坡时让它饮足水，饮完水用铁梳给它梳梳毛。它身上有块疥癣，痒得难受时烦躁不安，老窝瓜就找了块硫磺给它猁。打一个来回让它地头小憩喘口气，休息时让它回嚼完再干。黄鞋子好俅明白了老窝瓜的善意，拉犁时不用招呼，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拉，邵头老驴跟着走都抻不起套来。
打麦瓜垅麦茬是自然的参照物，不用人牵牲口，用两根撇绳撇着。老窝瓜也是把扶犁的好手，加上他自己修的犁犋顺手，喊着牲口里里拉拉的如唱歌一样。每个地瓜垅跨四行麦茬，两边的那两行麦茬用犁往里一翻，正好压在中间的两行麦茬上。打麦瓜垅不用施肥，麦茬烂了后是很好的肥料。来回再翻上两犁，地瓜垅上一颗麦茬露不出来。垅上的土松软散零，不仅搂垅的省事，藏地瓜蔓时，既省力，又没有麦茬扎手。相比之下，仲长蔓就不行了。他使唤的两头老牛，牛倒是很听话，也会干活，就是没力气，性子黏。仲长蔓喊哑了嗓子也无济于事。两头牛走起来如同端着油，慢慢悠悠，稳稳当当：犁走得慢。上漾不起来，麦茬压不住。碰到麦茬粗硬的粪底盘，需用鞭子吓唬着才能拉过去。打出的地瓜垅不仅不尖不饱满，而且垅上的麦茬刺刺踅踅的不雅观，急得仲长盛直叹气。一直干活要好的他，从来没下过这么粗拉的营生。可是使了这两头不争气的牲口也没办法，只得悠着来。
这天中午，夏八斤来到饲养室，问夏山芋这几天加了料牲口怎样了夏山芋说，加了料吃草多，喝水足，精神头也有了。夏八斤挨个槽子扒拉着草料看了看。嘱咐夏山芋这几天打地瓜垅活重，一定要把牲口喂饱喂好。
临走时看到老窝瓜来牵牲口上坡，夏八斤叫了声大伯，问那头黄犍子干活怎么样。老窝瓜说，力气倒有，就是有个毛病，怕惊。打完了地瓜垅最好牵到卧医站去治治。夏八斤说，你要注意它点，别让它伤着。老窝瓜说没事，我什么牲口都使唤过。再说，也摸着它的脾气了。
老窝瓜牵着黄犍子往坡里走，发现它今天异常兴奋，听到鸡鸣狗叫，都竖起耳朵，瞪起眼惊恐地张望，就像服了兴奋剂似的。老窝瓜认为可能是吃料多喝水足的原因。
打麦瓜垅用工少，栽麦瓜同样比栽芽瓜省工。社员们到芽瓜地里剪几捆长蔓，抱到树荫下，几个上年纪的女人坐在蒲团上用剪子一段一段地往下剪。地瓜蔓每节叶丫部都有一个小芽，通常每隔两个叶丫剪一段。剪下来的地瓜蔓一把一把地放进水桶里淹一淹，再放进偏篓里用湿麻袋盖上运到栽地瓜的地里。
刚下过雨不久的地瓜垅，里面是湿的。栽麦瓜不用捣埯，不用浇水。撒上地瓜蔓，社员们一人一垅栽就行。栽时左手扶蔓，右手挖窝，把蔓下边的那节连梗带叶埋进土里。过午栽上，夜里一潮湿，早晨的露水顺叶梗流进土里，下段生根，上段长芽，不用换苗，几天就绿叶满地。
夏八斤说他过午到公社找鲁主任有事。临走时，安排保管田薯根，趁天气好把麦子抬出来再风扬一遍，装好麻袋。一旦公社粮管所开秤收爱国粮，咱第一个先交。又安排甘薯花田薯豆负责组织劳力栽地瓜。凡是打起来的地瓜垅要全部栽完。
田薯根调了仲地瓜等几个棒劳力上场院，从库里往外抬麦子，边摊开晾晒边风扬。
六月的天，孙悟空的脸，说变就变。雨下顺地，像人走顺了脚样，飘来块云彩就下雨。过午四点来钟，一阵凉风吹来，就听到沉闷的雷声。有句农谚叫早看东南，晚看西北。意思是上午雨容易从东南上来，东南阴天预示着有雨。过午，雨容易从西北上来，西北阴天下起来就是急雨。甘薯花听到雷声，往西北一看，海浪一样的乌云翻滚着飞卷过来。她招呼社员们：“大家手快一点，从西北上来雨了，抓紧时间把剪下来的蔓子栽完。”
场院甲劳力少，装麻袋已经来不及。田薯根要大家用木锨把小麦打成堆，麦堆周围撒上麦糠，避免雨水润湿麦粒。因为麦粒最怕着雨，一着雨麦粒的芽胚就变黑，送爱国粮时交不上。
就在田薯根着急时，坡里栽地瓜的社员赶到了，大家七手八脚，堆麦子的堆麦子，撒糠的撒糠，扫场的扫场，闪电给乌云镶着金边，雷声如同两军对垒的战鼓，茬茬隆隆的不分个。铜钱大的雨点开始印在地上，打在人的身上冰凉冰凉的。
突然，一道顶天立地的闪电，如同一把利剑劈下来。地瓜油两手捂着耳朵，嘴里嘟囔着：“闪打娘子前面走，霹雷将军随后行。”没等他说完，“咔嚓”一声脆响，不远处一棵毛白杨从中间劈成两半。
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倒下来。
社员们苫完了麦子，冒雨往仓库里收拾麻袋、木锨、扫帚等工具，一个个淋得像落水的鸡。
这时刻，结巴甘薯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一边抹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喊甘薯花。
甘薯花见他那副紧张的样子，知道事情严重，忙走过去问：“薯筋哥，啥事这样急？”
甘薯筋越急越结的说不出来：“你爹，你爹，他……他……他……”
甘薯花问：“你慢点说，我爹怎么了？”
“你爹让犁……犁……犁犋耕……耕……耕着脊……梁筋了，快送……送……送他上……医院。”甘薯筋脸憋得干黄，好不容易说出来。
甘薯花头一炸，一时两眼呆直，没了主意。
仲地瓜对甘薯花说：“走，我推着小推车，咱一块送他去医院。”
田薯根田薯豆听说后，拿着几条麻袋，披上蓑衣一起到地里去。
仲地瓜推着小推车来到打地瓜垅的地头上，见仲长蔓光着膀子一个人趴在地上。
仲地瓜伏下身，把仲长蔓扶起坐着，喊了声“爹。”
田薯根给仲长蔓披上蓑衣，甘薯花着急地问：“大叔，我爹呢？”仲长蔓冻得浑身发抖，嘴唇发紫，用手向南指了指，又指指地上的车轮印子，哆嗦着说不出话。
大家看到地上汽车轮子压过的车辙，知道老窝瓜被人拉走了。仲地瓜说：“一定是有人把窝瓜大伯拉到医院去了。薯根哥，你和甘薯花先到公社医院看一看，我把我爹送回家。”
田薯豆把蓑衣给甘薯花披上，自己披了条麻袋说：“薯根，你回去照望照望场院，我和薯花去医院。”
甘薯花田薯豆冒雨跑到公社医院，到门诊室里打听有没有来位受伤的老汉？门诊室一位值班的医生说，刚才用汽车拉来一位外伤的老农，因伤情严重，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口转到县人民医院去了。
甘薯花田薯豆就来到停车点，等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多亏下雨天汽车跑得慢，晚点，她俩才赶上最后一班车。
三十四
夏八斤过午在公社革委主任鲁反修的办公室里，以向他汇报工作为名，谈他与甘薯花的婚姻问题，想求助件反修帮忙做工作。
鲁反修首先表扬了夏八斤近期的工作，也谈到了甘薯花入党后的积极表现。间夏八斤近期与甘薯花的关系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夏八斤摇摇头，说进展不大。她人党后代理团支书工作，虽然我们在工作上接触得多了些，但队里有个仲地瓜，她的心还在仲地瓜身上。鲁反修问，甘薯花的父母对你俩的事是什么态度。夏八斤说她爹老窝瓜近来对仲地瓜很冷淡，对他倒比原来热情多了。好像也有那么点意思。与甘薯花的婚事只要老窝瓜同意，她娘也掰不过来，这件事还请鲁主任操心帮忙。我娘的意思是请您亲自去一趟，您的力度大，与夏瓜蒂一起到甘薯花家做她爹娘和甘薯花本人的工作，事情成功的把握性就会加大。您看您啥时能倒出空来去一趟。
鲁反修说，你知道这次突然让你俩人党，让你担任村干部是为了什么？都是为了你，为你和甘薯花的婚事。人了党当了干部，以组织的名义好做工作。上次胡主任来给我们释放出这层意思。当然，你还要主动跟甘薯花多接触，让甘薯花转变对你的看法和态度。多给老窝瓜一些好处，争取他的支持。这是内因。我们的工作力度再大也是外因，外因只有通过内因才起变化嘛。忙忙这两天，等夏粮人完库我就去一趟。
雷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们到院子里一看，天阴得黑沉沉的，隐隐约约听到呜呜的云磨声。
夏八斤心事重重地说，上来大雨了，能不能用您的车把我送回场院里摊了一场院麦子。
鲁反修说，好吧。就叫他的司机把车开过来。
夏八斤把自行车扔进汽车后斗里，坐在副驾驶位上，往村里开去。
车开到地瓜庄村南，雨下大了。司机发现仲长蔓光着膀子坐在路旁，身边还躺着一个人，用蓑衣盖着脸。就停下车问夏八斤，是不是你们村的。夏八斤说，是。我下去看看，躺着的那个人二定病重。这么大的雨，顺便把他们捎回村。夏八斤下了车，问仲长蔓，怎么回事？仲长蔓说，牛惊了，老窝瓜被犁犁着脊梁筋了。夏八斤上前叫了声大伯。老窝瓜已昏迷过去，没吭声。夏八斤二时喜从心来，暗暗祷告着：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就把老窝瓜抱进车后座上躺着。对司机说，赶快去医院，这人伤得不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