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还没生我的时候,家里就有这盘石磨。我刚有记忆的时候,先记着这盘石磨。这盘石磨在我家到底有多少年,奶奶说不上来,只知道她十六岁被娶来时,第三天就抱着磨棍推磨。这石国磨磨了一年又一年,里面的齿磨光了,找凿磨的用凿子凿一凿再磨。娘说她一嫁来时就接过奶奶的磨棍推,一推就是几十年。我国记得四五岁时。娘背着我推磨。她怕我在她背上睡着,就让我猜她常猜的谜语:上上下下两座山,千里迢迢在眼前,雷声隆隆不下雨,雪花飘飘不觉寒。就这样,我家世世代代围着这磨道转,千里迢迢,迢迢千里,不知转了多少年,一直转到我这一代。记得我八九岁时,娘就要我和姐姐推磨。我小时候最不爱于的营生有两桩,一桩是推磨前捡麦子,即把麦粒中的沙石捡出来。另国桩就是推磨。正是七岁八岁撩人嫌,老母狗子不喜见的时候,怎园能耐下心去捡那些小沙小石呢?尤其是推磨,转了一圈又一圈,磨上的粮食不见少,推着推着就心烦的不行。有时候假装小伙伴们叫,答应一声跑出去,一直玩到回家吃晚饭。有时我和姐姐推磨,推累了我就光抬着磨棍走不使劲。姐姐说我不使劲,我嘴上还不承认,说急了,我就没好气的赌上一句;反正我跟趟就行。常常气得姐姐哭笑不得。她只好一个人默默地拉。
石磨是历史的产物,也是科学的象征。不知石磨的研制是在旧石器时代还是在新石器时代,我每到各地博物馆参观都会看到石磨。今年去韩国古城庆州博物馆参观,也看到公元六百年前的石磨。石磨上有两个眼,农家叫磨眼。右面的叫蒙眼,左边的叫实眼。实眼下的粮食是磨细面的,如小麦、玉米、大豆,高梁等。蒙眼是用来推粗面的,如麸子、渣子、谷糠等。掌握磨面的粗细、快慢只在麸眼里插上两根笤帚苗就可以了,推起来又轻又快。有时为了图轻快,趁大人不注意就经常做这样的小动作。其实是不划算的,光图下得快,麩子也多,磨下来的款子还得重推,化费的时间比第一次都多。尤其推年磨的时候,娘把磨下来的面箩了又磨,磨了又箩,反复几遍。头箩面、二箩面、三箩面飞分得很细。头箩面主要是做馍馍皮或饺子皮,用来招待客人。二箩面、三箩面自己吃。石磨也是生活贫富的象征。一九六〇年生活困难时期,石磨基本闲置。大多数的户都是吃地瓜叶,野菜,树叶度日。有点粮食的户也不敢白天磨面,夜里偷偷地磨一点。如果被村干部们听到磨声,就会闯进门去质问你粮食哪里来的。若是说不清楚粮食的来源,就定为偷的,不客气地没收归公。我知道有好几户都是因夜间推磨被发现,含泪交出粮食。现在想起来,心中仍打寒颤。
第二年,实行“三自一包”,社员家里又开始有了粮食,村里的磨也响了起来。那一年,生产队把快要死净的牲口分到各户喂养,我家分了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驴。刚牵来时,趴下后还得用人掀着尾巴抬才能起来。精心喂养了三个月,老驴竟能帮人拉磨了。娘给它用破褂子蒙上眼,它前面拉,我们在后面推,轻快了许多。可惜六四年队里把牲口收回去集体饲养,不到半年老驴就死了。我喜欢这头老驴,至今非常痛惜。
石磨是有神气的。一九六六年的冬天,大如席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我在家推了一天磨。夜里做梦梦到推磨,我将梦说给娘听,娘说这个梦不好,磨难磨难,你可得注意点。那时村里正闹“文化大革命”,满街都是大字报、多数是批一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支部书记的,也有父亲的。那时父亲任村;书,与支书关系很好,晚上开批斗会,支书在台上弯腰,父亲边站着陪斗,他们要父亲揭发支书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父亲生性倔犟,任凭红卫兵怎么逼迫,他也不会无中生有地给支书头上扣帽子,气急败坏的红卫兵把斗争的矛头指向父亲,整父亲的黑材料,把父亲打成“保皇派”,撤销我的红卫兵资格,学也不能上了,只有在家推磨,这是我唯一的权力。
不久,村里成立了磨坊,机器磨取代了石磨,我把石磨拆下来象文物二样放在西楼根的梧桐树下。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一投青岛知青到我村落户,暂住在我家腾出的旧屋里。知青们好奇地把石磨搬来搬去,用石磨举重。我那时已到公社工作,不常回家,尤其是不经常到我家老屋里去。过了一段时间,知青们轰然新建的宿舍去住,我去旧屋里收拾东西,发现石磨不见了、心中抑郁着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没找到,石磨一直成了我的一块心事。
十几年后,清明节回老家扫墓,发现在村外沟边躺着两扇石磨,仔细辨认,正是我家那盘。我用小推车把它推回家,又放到梧桐树下,对石磨的复出,我很奇怪,后来才打听到它的因由:原来我的二个邻居盖新房时,把我家这盘石磨搬到门前垫了街:儿子结婚后,儿媳妇就犯了腰腿病,痛得下不了床,多处求医无效,钱花了上万元也不见好。他就去找一神医”算了算,“神医一说你家门前有两块石头,你媳妇的腰腿病是叫那两块石头压的、你回去挖出来就好了。邻居的儿子半信半疑、因循守芒搽厚附挝有神灵?我无法肯定。只听老人们讲:磨者,道也。石磨是有灵气的。你看它象一个八卦图,上为乾,下为坤,上面的两个眼就是两个阴阳鱼,实眼为阳,麸眼为阴。石磨又是圆的,圆是无止境地旋转着的,它代表了人类生生不息。据说连里面的磨齿都是双进制的。小时候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传说宇宙洪荒时期,人类刚出现就遇到一场大水,水淹天下,除一对兄妹逃到山顶上没被淹死外,其它的人都变成了水鬼。眼看人类就要灭亡,用什么办法来拯救人类,使其重繁衍生长?兄妹俩商量来商量去没想出好的办法,只得跪在地上求玉皇大帝。从早晨跪到晚上,直到跪昏在地时,玉皇大帝才托梦给兄妹说:山顶上有两扇磨,一阴阳,找到后,你兄妹俩一人一扇从山顶上往下滚,如果两扇磨对到一起,你们俩就结婚,对不到一起人类就该绝迹。兄妹俩按玉皇大帝的指引,从山前找到山后,终于找到了那两扇石磨。兄妹俩选择吉日在日出之前把两扇磨搬到一起,往山下滚。哥哥放上层,妹妹放下层,两扇磨滚着滚着就对到了一起。兄妹俩当时羞得面红耳赤。怎么办呢?结婚吧,于理不容,不结婚吧,人类就要绝迹。最后,兄妹俩踌躇再三,为了拯救人类,还是抛弃切私念,结为夫妻。传说现代人就是这对兄妹繁衍的。北方农村春节挂的家堂上,顶端有一男一女,男的叫高子公,女的叫高子婆,据说就是这对兄妹。此事代代流传。
岁月流逝,风光不再,石磨作为人类的取食之器,经过漫长时代,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但它那刚柔相济的性格,永无止境的奋斗精神,在我心中凿下了一个重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