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灯盏,雨里秋千,这农谚还真灵验。正月十五的那场大雪犹在眼前,清明时节的霏霏细雨就款款多情地来了。而我也与“雪里灯盏,雨里秋千”一样,年年都在这个时节梦到那一片片的萝卜花,那一群一群的花蝴蝶。这天早晨,又是旧梦重现,不同的是,那只往日在群蝶中极其醒日的绿蝴蝶,今年是独自飞来。在春风习习中,在萝卜花波浪般地起伏中,像在太阳这只巨大的聚光灯下翩翩独舞。我的心膨胀起来,扩充开来,绿蝴蝶飞进我心里来了。在广袤的心田中,飞啊飞啊,时而撞击着我由多年的思念和炽热的情感交织而成的赤红色心壁。撞击一下,我的心紧缩一下。就在绿蝴蝶要飞出我的心,向我告别时那一下猛烈的撞击之力,使我“呀呀”地喊叫着醒来,我凝望着窗玻璃上缓缓滑淌的雨滴。良久良久……分不清是雨滴还是泪滴,一声猝然响起的汽车喇叭声,令我猛地打了个“激灵”。我抹了把流淌在脸上的泪滴,刺溜下床,从床底下拖出那箱旧书,抽出那本硬皮上印有毛主席头像的笔记。打开看看那只粘在发黄纸页上的绿蝴蝶。颤抖的手轻轻地,再轻轻地抚摸着它那两只毛茸茸的翅膀,那些绒毛便象粉尘一样飞起来,我的目光追随着这些粉尘,回到了二十多年以前。
一九六九年春天,我们村接受了一批青岛知识青年,知青点就安排在我家腾出的老西屋里。其中五个女知青中,年龄最小,长得最漂亮的叫刘忠娥。那时候,我们干一天活能挣二盒火柴,成群成堆的男人到了三十几岁还说不上媳妇。五个女知青一进村,光棍们就象驴屎蛋子大爆炸,蹿的蹿,跳的跳,恨不得一下子粘到她们身上。最不要脸的是我们队里那个红卫兵小头目锁子,女知青一进村,他就死鱼眼一样地盯上了刘忠娥,并且整天腚前腚后的跟着。
五月的一天,队长安排我和刘忠娥与锁子一起去浇萝卜种。地里,白中泛黄的萝卜花被风一吹,象滚动的海浪,阵阵清香,招引了各色各样的蝴蝶翩翩飞舞。白的,黄的,紫的,绿的,灰的,蝴蝶在我们身边绕来绕去,飞上翻下,使得刚下学的我有一种化作蝴蝶的浪漫感。锁子图轻快在地头上看水泵,我和刘忠娥看水道。刘忠娥初次干农活,有些地方上不去水,我瞅空过去帮她引。她穿一件红中带白的花褂儿,衣裳上的牵牛花图案被太阳一照就象刚刚绽开来一样。头上用红塑料绳扎的两个小辫子,随着干活的动作肩前肩后地摆来摆去,活象两只红蝴蝶。几乎与那些在她身边飞来飞去的花蝴蝶们融为一体。蝴蝶们有的落到她的头上,有的落到她的花褂子上。刘忠娥不住地用手去捉它们,畦中的水淹湿了她的黄胶鞋。
休息的时候,锁子喊刘忠娥去和他下“马虎吃小人”,刘忠蛾不去,要我帮她捉蝴蝶。这时,一只绿色的大蝴蝶就象太空中的飞碟一样,悠悠然地向我们飞来,它有拳头那么大,浑身绿得透明,就象一块质地纯正的绿玉。这么大的绿蝴蝶我也是头一次看到。绿蝴蝶飞到沟边,我们追到沟边,绿蝴蝶飞到路边,我们就追到路边,绿蝴蝶飞累了,落在萝卜花上休息,我们就偷偷地躲到萝卜花后面,企图用手捏住它的翅儿,机灵的绿蝴蝶象有意取笑我们,不等我们的手触到它,就飞走了。我偷看她扑蝶的优美姿势,真象《红楼梦》里描写的那幅宝钗捕蝶图。我有生第一次面对这样漂亮的姑娘,怀里象揣了只小兔子,咚咚咚地直跳。看着她那急切的目光,我又去和她围城那只绿蝴蝶。绿蝴蝶很狡猾,象一只久经猎场的猎物,累得我们满头大汗就是捉不到它。我努力镇静下来说:,“这是一只老蝴蝶,要想捉住它,光这样硬拼是不行的,必须智捉。”她嘻嘻地笑了,笑得象盛开的月季花。她说:“这是只座山雕呀,还要用智捉。你是杨子荣,给我捉住它吧?”望着她满脸稚气的样子,我说:“你知道吗?这只绿蝴蝶是冲着你来的。”“你怎么知道?”她眨巴着眼,两只长睫毛一忽闪一忽闪的。我说:“你没见它老围着你转吗?它是被你的花衣裳吸引来的。”我指着她的花褂子又说:“你把你这件花褂子脱下来,铺在沟边柳树底下,等绿蝴蝶落上,我从柳树后突然扑上去,用我灰褂子盖住它。”她扑撒着眼,迟疑了一会儿。我看出她的不好意思来;,直到她见周围没人,才把她的花褂子脱下来,上身只剩一件薄内衣。细长的脖子水萝卜似的又嫩又白,细细的绒毛带着汗珠珠,又象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藕节。丰满的乳峰一起一伏,混身上下透着城市姑娘所特有的魔力和诱惑。她发现我在看她,小声命令说:“不许看我,捉蝴蝶。”她把花褂子按我的吩咐铺在路边那棵柳树底下,就躲到柳树后。果然,那只绿蝴蝶旋了两旋就落在花褂子中间。我脱下我的灰土布小褂,轻手轻脚地走到柳树后。只见它腹着地,两翅下落,触须平伸。凭我的经验,这是捕蝶的最佳时机。我从柳树后猛地一扑,绿蝴蝶就夹在两褂子里面。“盖着了!盖着了!”她忘记了羞涩,兴奋地扑了上去。我趴在褂子这边,她趴在褂子那边,我俩头顶着头,脸擦着脸,生怕绿蝴蝶飞走了,小心翼翼地捉拿它。就这样激动若,喘息着,汗水滴在一起。一种处女特有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脂粉香,奇异地柔化着我。我下意识地靠前挪动着。她也象意识到了什么,双手支起身子。我不好意思看,又不能不看,她那粉红色
秋衣内藏着的东西,象过年时娘做的枣馍似的,那么大,那么白,那乳头儿使我想起过年最爱吃的馍顶上的枣,又香又甜……。看着看着,我忽然变成了一个电动玩具,趴在那里混身抖动,她误认为我是热的,从裤兜里掏出手绢给我擦汗。当她低头衣看到自己那两只稀罕的物件露出时,害羞地坐起来扯了扯身上的薄秋衣。我把盖在上面的灰褂子慢慢地从一边往上卷起,等绿蝴蝶的翅露出后,我捏住这个绿玉般的活蝴蝶交给她。她象得了才块价值连城的绿宝石,左看右瞧地欣赏着。然后,她从胸前摘下毛主席纪念章,拨开别针小心翼翼地扎在柳树上。
我和刘忠娥扑蝴蝶的情节占据了整个梦境。我们扑着扑着就扑到一块儿了。有时她趴倒我身上,有时我趴倒她身上,后来竟然都变成了蝴蝶,我变成了灰蝴蝶,她变成了绿蝴蝶,在空中比翼双飞。飞着飞着,一声惊叫落到地上。我眯着眼坐在床上,回味着甜蜜而又幸福的梦。是庄周转世,还是梁祝再现?我越想越舍不得睁开眼,恨不能再走进梦里去。
早饭后,又是我和忠娥去浇萝卜种。花儿依然开着,蝶儿依然围绕着忠蛾的那件花褂儿转。我低头干活,不敢直视忠蛾那文静秀丽的脸,但又忍不住,偶尔一抬头,火辣的目光相碰,心就跳的发慌,脸也热辣辣的。休息的时候,她独自跑到畦子一边坐下,从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端详着夹在里面的那只绿蝴蝶。一反往日那种又说又笑问这问那的活泼劲,脸上带着疲惫和羞涩。她的沉默,使我不自在起来,莫非是因为昨天捉蝴蝶时我看到了她的秘密,以为我沾她的便宜?莫非是昨天我俩的举动被锁子看到后对她冷言风语?看他对绿蝴蝶爱不释手的摸样,我摇摇头,有点莫名其妙的问:
“你今天怎么不高兴?”
“我又没哭,谁说我不高兴?”她的声音象文字嗡嗡,只有我俩才能听到。
“想家了吗?”
“不”,她摇摇头。
“那是……”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把绿蝴蝶夹好,放下笔记本,朝我婉尔一笑说:“别瞎想了,夜里没睡好觉,浑身疲倦,没精神。”
我的新一阵抽动:难道她也有我那种感觉吗?
一个月后,胖鼓鼓的萝卜种子进入收获阶段。齐腰深的萝卜种地里只有我和她。威风吹动着成熟的萝卜来回晃动,发出刷刷声。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眼睛代替了嘴巴,两双眼睛就是两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周身的血在血管里膨胀,有一种冲破血管壁淌出来的感觉。耳朵仿佛失聪,眼睛也映不进其他影像,只有她,她。一种不受规矩的念头像小鹿一样撞击着我的胸膛,我呼地过去搂住她的脖子,饥渴的舌头,伸进她那嫩红而湿润的双唇里。开始,她有点措手不及,只是被动应付,当我松开手将唇和舌缩回时,她又双手搂紧了我的脖子,好久,好久……
五颜六色的彩蝶儿一双一双地绕着我们飞着,蜜蜂儿成群成群地钻进野花的蕊中,燕儿在我们头顶上盘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为我们助兴,连风儿都与平常不一样,那么温和,那么宜人。我们在呢喃耳语着……
往后的日子,我差不多天天都和她见面,一天见不到,心里峙就空空的,吃饭也不香。上工铃敲响,我总是第一个跑到街上,不是我上工积极,而是关心着队长给她安排什么农活,以便我选择农活时能和她在一起。尽管坏心的锁子经常从中作梗,可总不能隔开我们。有时知青到公社开会学习,我就以看房子为由,晚上到知青点去玩。若见不到她,她听说后也以到我家借锨镢为由,来看看我。碰到眼前无人时,我俩就说悄悄话,就……。父母或外人在场时,我俩都假装没看见。
叫这年冬天,一场罕见的大雪盖了地,也封了门。社员们过着“地瓜饼子热炕头”的生活,唯有“地富反坏右”每日照例扫大街。村里成立了“无产阶级文艺宣传队”,我初中刚毕业,吹拉弹唱编都懂点,自然是宣传队里的骨干。直传队排演我编写的小戏曲《退彩礼》。剧情大意是女方父母贪财,定婚时向男方要了“三转、一扭、四不动”(自行车、缝纫机、挂钟、收音机和四间房子)的彩礼饯。未婚妻说服了自己的父母,带着彩礼钱登门退给了男方。宣传队队长安排忠娥演未婚妻,锁子找到队长自报要演未婚夫。忠娥一见这锁子络腮胡子草霉脸,秤砣鼻子麻种眼,满嘴脏话,贼气满身的样子,说什么也不和他演。锁子见忠娥瞧不起他,气得骂骂咧咧地走了。宜传队长又安排我来演未婚夫。忠娥刚辞了这个角色,再和我演怕别人笑话,更怕得罪了满脸恶相心狠手毒的锁子,就悄声对我说:“你和别人演吧,我演别的节目。”正好李亚美想当这个角色,宜传队长就同意了。李亚美有个外号叫“革命嫚”,这个外号还有个来源:她自幼无娘,跟爹李老千过日子。“文革”一开始,十七岁的李亚美就整夜整夜地在外闹革命不回家。李老千很担心,不准她出门。她火冒三丈,说:“爹,你再这样压制我的革命行动,明年我就给你抱了外孙回家”。老千一听,吓得扑通一声跌在地上,嘴里念叨着:“嫚啊,革命的,革命的!”从此后,村里人就有了口头禅:李老千家的嫂一一革命的。
李亚美既大方又多情地与我一起排练,我偷偷瞧瞧忠娥,忠娥脸上没什么表示。可令我意料不到的是她在画妆时竟当着忠娥的面突然在我腮上亲了两下,接着咯咯地笑了起来,惹得满屋人都回头看。我被她这一“革命”的举动闹了个大红脸,我急忙看忠娥,见她紧咬着嘴唇,一脸的不高兴。我不好解释,又不能解释,心里直叫苦。
演出结束,回到家时,父母已熄灯睡了觉。我正要关门,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我一看是忠娥,就说:“快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