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林可真的不能不生气,他下令刨掉金崮林家所有长倒钩的棘子。大旗山动物园的猴子原样保留,不阉割,以便有人参观的时候,照样可以引发尊贵客人的兴趣,猴子们出格的失礼举动,交给大老董的鞭子处理。参观动物园,固然有好几条道路可以上山,可是要准备城里来的客人有奇趣,不走人走惯的大路,偏要从猴子才能走的途径上山,体验野趣,所以要把大旗山人不走的地方也找遍,所有长倒钩的棘子全部刨光,免得剐住客人的衣服。有人地位显赫,身份高贵,也许并不穿“干部大袄”,可是眼见得女人的衣服像头发一样越来越短,谁知道男人的衣服会不会像头发一样越来越长呢?事关消灭一个物种,老总安得林并不武断,他下了令,也交给三老会集体讨论,再作出决定来执行,然后再写进《村规民约》,从此后不允许长倒钩的棘子生在金崮林家地面上。
在三老会集体讨论过的问题中,刨掉长倒钩的棘子绝不是大事情,它远远没有修建新型厕所那样重大。修建新型厕所,用金子做便盆,还是用白瓷便盆,这类问题令三老会犹豫不定兜圈子,刨掉长倒钩的棘子,没有人会提议用金子铸造镢头,使用新的工具,谁都明白,用原来刨苞米秸的镢头足够了。当然啦,有些人家,春天刨了棘子,插在菜园的篱笆墙上挡鸡,长了倒钩的棘子能剐住人的衣服,让人走不动,也就能剐住鸡的翅子,让鸡飞不进去。这样的问题一旦有人提出来,也会引发一些老脑筋难以想通的争论,有人会提出,用金子打制网篱,做上尖利的倒钩,安到菜园的篱笆墙上,像圈起一块军事禁地一样。这样的建议一旦有人提出来,解决的办法就很简单了,你在菜园里种金子长金子,就不用担心穷人会偷你金子做的网篱,他要偷金子,直接跳进菜园里,拔金子好啦!用金子做网篱的好处就在这儿,他要跳进菜园里偷金子,网篱上金子打制了倒钩,就会剐住他的衣服,叫他跳不进去。如此简单的解决办法,就在不远的道路那头等着,像一块黑石头,弯下腰拾起来就是了,可是大家却被一个人啰里啰唆的意见挡住了,走不过去。三老会成员林家明从会议一开始就发言,他一发言就开始忆苦,苦难的年代离着刨掉长倒钩的棘子十分遥远,没有人能插上一句话,把遥远的距离接起来。
在林家明絮絮叨叨的述说中,遥远年代的故事历历如画,伸一只手就能拿过来,放到眼前摸一摸。那个故事里有一个贤惠的儿媳妇,饥荒年月,把磨坊里梁头上的灰扫下来做馒头吃了。年久日深的磨坊梁头上积了陈年老灰,箩面时像烟一样飞起的面粉也沾在灰里,做出的馒头灰灰的,像要死的人脸上一片灰蒙蒙的死气。她让男人和婆婆吃麸子和野菜做的菜团子,她自己偷偷地吃灰馒头。她偷吃的举动被婆婆发现了,婆婆告诉儿子,说媳妇偷嘴吃。婆婆的儿子当然就是媳妇的男人啦——林家明给大家解释。不容任何人插嘴说不用解释大家也明白,林家明紧接着又问,你猜怎么着?他不给任何人猜测的时间,就告诉三老会所有成员说,儿子把媳妇好揍一顿。媳妇没有劲反抗,等男人揍累了,才拿出馒头叫男人尝尝,男人咽不下去,问,这是什么?媳妇领男人到磨坊去看,两个梁头只剩下一个没有扫。林家明说到这里喘口气,运足气力大声说:
“看看我现在一天三顿吃的什么!”
他仍然不给任何人一点时间,大家就是有心要看看他现在一天三顿吃的什么,也没有丝毫机会。紧接着,他就说到了与厕所有关的问题上。他不说他现在用上了新型厕所,也不说白瓷便盆被人打碎了,查不出来,又自己掏钱换上了新的,他说他老婆吃梁头上的灰,干涩困难,得他用棍子做厕所。老婆当年不生育,肯定与棍子的伤害有关。等他丢掉棍子,又过了若干年,老婆滑润了,才给他生下了儿子。他的儿子喝醉了酒,没有个女人搂着睡觉,拿把刀子,自己把自己捅死了不假,可是他不能要一个不相干的仇人做儿子。家法大于国法,家丑不可外扬,吐下口唾沫砸出个坑来,他不能叫儿子杀了,反过来他杀了儿子也不行。儿子喝醉了酒,就得老婆搂着睡觉,他连老婆都没有了,什么人能搂住他?当然啦,要是不相干的仇人做了他的儿子,会把自己的老婆带过来,那个老婆能从梁头上扫下灰来吃啦?林家明说到这里又喘一口气,运足气力气哼哼地说:
“她不吃灰,叫哪个王八蛋吃灰?”
一口气不喘紧接着又说:“看看我一天三顿吃的什么!”
没有人打断林家明的发言,先是没有机会,到后来看到了插嘴的空隙,也不敢说什么,林家明气冲冲的样子,你要是把他打断,他就会跟你拼了老命,不管你是不是他的儿子。三老会会议长长地拖下去,金崮林家的棘子有时间长出新的倒钩,为参观的客人增加新的危险,让副总唐王征东的传说讲不下去——县里组成了以县委书记于明为挂名主编的写作班子,要编写一本叫做《黄金宝地三河》的书,崇尚浪漫,落脚扎实,要沿着嘴上的历史一路写下来,一直写到用金子做便盆,修建新型厕所,正准备到金崮林家来采访。三老会夜里的会议,一直开到老头子们都打起哈欠来,林家明一个人说话,仍然兴致勃勃。等到主持会议的郭立志不顾一切打断林家明的话,提出讨论刨掉长倒钩的棘子,已经没有人还能提起老迈的精神说话了。林家明倒精力不减,健旺如初,他站起来,朝着郭立志迈一大步,大声说:
“看看我一天三顿吃的什么!”
于是他从头开始,再讲一遍,有一个女人把磨坊梁头上的灰扫下来吃了,生不出儿子,不吃灰以后,生出个儿子喝醉了酒,还要老婆搂着睡觉,老婆刷碗的工夫,没有把他搂住,他就拿刀子把自己捅死了,拿刀子的手少了一根指头,也是他自己剁掉的。
林家明的话,有一些是郭立志派人一家一家挨着教会的,他要是没有添上一些吃灰的内容,干干净净的,郭立志倒可以忍受他再讲两夜,让长倒钩的棘子把倒钩再长得长一些,让皇帝骑马下山的时候,棘子倒钩再把龙袍剐一个口子,反正皇帝的后宫里,有上千女工专为皇帝绣龙袍,征战途中,整箱龙袍用马驮着。安得林自然不会有剐破衣服的危险,天气再冷一点,即便他也穿上“干部大袄”,他知道金崮林家山上的棘子也会长出倒钩,他别解开扣子,把大襟提起来上山就行了,戏台子上的小旦上楼,就是小锣“台台”地打着,提着裙子走上去,那种走法,两条腿中间夹一个铜钱,富死了。郭立志由卖豆腐起步,走上思想生涯,他能在豆腐里搀进更多的水,比所有人做的豆腐都软,看上去更白净,可是他没有办法让三老会成员林家明不说吃灰的话。他把困难如实呈报安得林,安得林一听,就有了办法,好像他是做豆腐的行家,专门做那种“水里来水里去”的软货似的,他说:
“给他把嘴洗洗。”
给治安主任洗脑子,郭立志已经见识了药物和器械,他抓起电话就要拨号。安得林问他干什么,他如实说出了抄袭的方法:
“我叫医生来。”
安得林叫他放下电话,说:“不用手术。”
郭立志的思想生涯,需要到了他退光胡子那一天,才能想出不动手术洗嘴的办法,把三老会成员林家明的嘴,洗成治安主任郭才的脑子那个样。他用指甲掐住两根胡子,拔不下来,不敢看安得林怪他无能的脸色。
安得林说:“你的法宝呢?”
郭立志丢开胡子,想起了《村规民约》。给郭才洗脑子的时候,他曾经想使用《村规民约》,被安得林拒绝以后,他就是知道厚厚的一本大书会把一个人的脑子洗干净,嘴比脑子更不抗洗,他也不敢再想使用了,倒不是害怕洗不出郭才那个样子,是担心用厚厚的大书洗嘴巴,找不出合适的地方连接那么多管子。
郭立志还是想办法用上了器械,他使用了一个录音机,接通了专用电源,包了黑色塑胶电线,从窗口拉进去,大喇叭绑在梁头上。录音机播放《村规民约》,一条条一款款,从门口窗口都能传出来,也能从废弃的天窗传出去。耍猴的大老董被留下来,创建初级动物园,安徽矿工李起的老婆渡江而来,不准与男人一个屋子睡觉,都是住在这里。这所曾经做过小伙房的屋子,临时改作给三老会成员林家明的洗嘴场所,不动烟火。林家明吃饭,有人打开窗户,递进去给他。郭立志并没有把厚厚的一本大书都用上,录音机的小壳子,可塞不进那么厚一本大书。黑壳子录音机里,只装了一男一女两个伶牙俐齿的干净嘴巴就够了。他们是三河电视台最优秀的播音员,看他们在四四方方的电视上播音的模样,好像怯生生的,看不见模样的声音,却绝对不含糊。他们一男一女配搭起来,像卖假药的广告一样,声势浩大,虚情假意,你念一句,我念一句,念完一句再喝一声:“念!”像看不见面的老师教小学生唱歌似的,他们却带了命令的口气,容不得你爱唱不唱。他们都得过播音比赛大奖,大奖的奖牌由个人出钱做购买资金,他们用好多播音员都会用的表情,哭声哭腔念一篇别人写的文章参赛。他们合伙念诵金崮林家的《村规民约》,共同接受产金大户金灿灿的酬金,郭立志让他们当场戴到手指上,硬邦邦地捧了厚厚的大书,他们的声音就成了不含人情的金属,叫人哭不出来了。
三老会成员林家明却泪流不止。他一走进这个屋子,就看见了黑乎乎的大梁,梁头上的陈年老灰他扫不下来。他就是有一把笤帚,能踏上炕头上的半截壁子,扫下梁头上的灰来,他也没有时间做成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的灰馒头。他连说一说的机会都没有。他还没有走进屋子,录音机已经开响,他刚一进门,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声音就劈头盖脸朝他砸来,声音从高处往下砸,林家明连抱头鼠窜的山沟都没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声音无孔不入。林家明倒可以拼了老命,大讲吃灰的女人,喝醉了酒自己捅死自己的儿子,可是他的腿脚却远远不如那对狗男女灵便,他爬不到有灰的梁头上,站得比他们还高,他嗓门再大,也是从山底下往山顶上扔石头,他打不到人家,扔出的石头倒把自己打了,像他喝醉了酒的儿子,没有老婆搂着睡觉,自己捅死了自己。而且那一对狗男女站在高处,可以像知了一样,吃风喝风叫唤不止,用不着吃一些需要用手拿的东西,他们四只手,就可以一刻不停地扔石头。林家明不行,他既然爬不到梁头上,扫下灰来,用眼泪和着揉成馒头吃,有人从窗口递进饭来,他就得用两只手接了吃。饭食远不如他在家里一天三顿吃的那么好,他也顾不得从窗口扔出去。站在高处的男女成心不让他吃安稳,大石头一块紧接着一块,往他的碗上砸,他能咽下不怎么好的饭里搀进了沙子,可是他不允许有人把他的饭碗砸碎,他捡起对方扔下来的石头就往回扔,站在高处的知了不吃饭,砸不碎它们的饭碗,能把它们吓飞也不错。复仇的快意像大火一样燃烧,把林家明的眼泪很快烧干了。他两只眼睛红彤彤的,盯着大喇叭里看不见的一对狗男女,他们一唱一和,不管扔下多么大的石头,他都用一只手接起来,即刻扔回去,接男人的石头用左手,接女人的石头用右手,遵循阳间和阴间通用的男左女右原则,阴间的夫妻埋葬,阳间的男女媾和,都是这样机械,站在高处的狗男女也需要如此对待。
金崮林家山上,长倒钩的棘子比林家明难刨。长倒钩的棘子扎根山石,继承了唐朝以前不屈的血脉,它们剐破了唐王的龙袍,不能把皇帝拉下马来,它们就一代代长出倒钩,让传说中的皇帝圣旨下了也白下。也许在李世民骑马上山的那一刻,它们真的把所有的倒钩直起来,朝着皇帝马头的方向了。然而直起来的棘刺也能刺破马的眼睛,只要它们的根部接透了深层的土壤,能长得像皇帝的大马那样高。东征高丽的皇帝要想保证行路安全,他就应该下一道圣旨,让万千士兵用打仗的大刀刨棘子,斩草除根,像在地球上灭绝一个民族一样。野性难驯,种根不灭的棘子,一千多年以后仍然长出了倒钩,能剐破市里领导的“干部大袄”,让副总的故事讲不下去,根本原因就在于,大唐皇帝兴师动众,长途跋涉,只去征服一个并不强大的民族,而不痛下狠心灭绝一个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