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巨兽
周小佳追不回拉走梁晨的车。她反对县城机关幼儿园的孩子们跳一个围着龙倒下的舞,也许是犯了一个错误,她要是领孩子们追着龙,用跳舞的步子跑过,她或许能追上汽车轮子。她倒不后悔离开了秘书岗位,回到幼儿园,她就是能到更大的楼上去当秘书,她也不能阻止孙玉娇用“全民公决”的方式,把梁晨送往精神病院,因为她也会把手举起来。举手像一种惯性运动,在举手的人群中要想不举手,只有像林海山那样站出去,像海潮中突出来的一块碓岩才行。等到周小佳发现,她也投了梁晨疯狂的一票,再要把手放下就晚了,安得林已经作出了最终决定,周小佳等于也推了汽车轮子一把。其实她最知道梁晨没有发疯,梁晨就是在爱情疯狂的时候,也保持着理智的分寸,梁晨会执著,会痴迷,可是他不会失去清醒。他只有在读一本书的时候,似乎远离了金崮林家这个世界,苦苦寻找驶往一个岛国的大船,为找不到拖不垮的材料做船帮而痛苦,冥思苦想。后来他放下那本书,拿起另一本书来,重又回到这个世界的金崮林家,他仿佛找到了做船帮的材料,他就朝着海浪走去了,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他义无反顾地走向海浪,不是疯狂,而是勇敢,像他不管刮风下雨,都会大踏步地跑到山上迎接早晨一样。周小佳和梁晨在山上开始的爱情,还没有准备投入海洋,梁晨一个人突然出发了,周小佳还没有顾得考虑怕不怕湿了衣服。等她不顾一切地跳下水去,跑到精神病院去看梁晨,梁晨已经认不出她了,关进精神病院短短两天时间,梁晨真的疯了。
大山里的精神病院,门窗上安了铁栏,墙壁涂得像住院病人的精神一样惨白,摸一把,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却分明有一堵坚硬的墙壁矗在那里撞不开。站在铁栏隔住的窗户外边,一看见梁晨,周小佳恐惧的心里就冒出了一个冷冰冰的道理:在铁栏封住门窗的屋子里,一群疯子绝不允许有一个清醒的人存在。精神病院还有不疯的医生,那是因为他们不把自己和疯人关在一起,他们手里拿着带电的棍子,能让发病的疯子应声倒地,像金崮林家的治安员手持警棒一样,不是他们天生不会发疯,而是有人给了他们棒子。周小佳站在窗户外面,大声地叫梁晨,一群疯子走过来,梁晨倒好像没有听见。如果没有山上的爱情,像石头一样不容易动摇,周小佳就会被一群疯人的怪样子吓跑。在疯人住的屋子里,只有让自己变疯了,才不会害怕,像跟着举手的惯性举手一样。周小佳为自己在“全民公决”中不坚定的表现,找到了一点理由,她不再动摇,坚持叫梁晨,一群疯子退回去,梁晨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蓝条子衣服走过来,他却认不出叫他的人,是金崮林家西山上阳光一照的周小佳了。周小佳一声接一声地叫他,他不答应,只清清楚楚地念出几句诗:
一只花花绿绿的巨兽——平民。
它不知道自己的力量,
只知道绝对服从,
它曳着重锤,拖着石头,原木——
引导着它的是一个瘦弱的男童,
只要一击,男童就会跌倒,
但是野兽胆小,它和蔼地服务……
周小佳希望他念的诗是他自己作的,他要是跟疯子关在一个屋子里,还能作诗,他患的就是诗人的疯狂病,跟一般疯子不一样的。周小佳流着眼泪,继续大声地叫梁晨,梁晨好像没听见,又好像突然发怒了,他挥起一只拳头,朝着铁栏窗户外面的周小佳大声呼号:
请把高傲、无知和谎言
放在我从太阳那里偷来的烈火中销毁吧!
周小佳哭出声来叫他,他把刚刚念过的诗从头再念一遍,再就走入疯人堆里,跟别的疯子一样了。
已经退出三老会的林海山到精神病院看梁晨,梁晨隔着铁栏封住的窗户,给林海山念同样几句诗,林海山听明白了,瘦弱的男童就是拦路的强盗,手里拿着包了黑布的笤帚疙瘩当枪。他想告诉梁晨,瘦弱的男童会长大,长胖,长壮实,林家明家里不再把磨坊梁头上的灰扫下来当饭吃,他的儿子会吃得更好,因为,金崮林家从大山底下挖出来的金子,可以做便盆了。儿子长成了大人,就丢掉笤帚疙瘩,拿起了警棒。你抬起脚来,能一脚踢掉强盗手里的笤帚疙瘩,可是你踢不掉他手上的警棒,不是因为你的腿没有他的警棒长,也不是因为你的腿上没有带电,是因为警棒造出来,就是为了打人的,而你的腿生下来,是为了走路的。腿要是为打人生的,就不应该直直地竖着,而应该平平地横着,像野兽的爪子一样。林海山很后悔,给梁晨讲那些过去的故事。庙扒掉了,会再修起来,住进新的和尚去。就是老庙没有扒掉,新和尚还像老和尚一样剃秃头,他们撞钟的时辰也跟过去不一样了,老和尚看着太阳升起来,挑水做饭吃,新和尚听见钟表打点,才想起要做饭吃了,去抬水。就是还有坏和尚把还愿的女人藏在暗室里,也不能让大骡子拉着耙,从和尚头上耙过去了,倒不是因为有些还愿的女人喜欢暗室凉快,自己不愿意回家,是因为现在用拖拉机拉耙了。拉耙的骡子,不知道埋和尚的坑子也会掉进耙去,开拖拉机的驾驶员却担心,压碎了和尚头,会把机器掉下去。林海山知道梁晨听不懂他的话了,他仍然老泪纵横,把他的后悔说给梁晨听。他还擦干眼泪,告诉梁晨,金崮林家墓地,马桂花的男人迁走以后,再就没有混乱的秩序了,死人世界像活人世界一样安稳,修了巨大的牌坊,比公路上的牌坊气派,写明“金崮林家公墓”。总部大楼顶上,探照灯安了新的铁架子,像换了一个大个子男人,把灯举得更高了,夜里的探照灯强光,连新的公墓也能照到。办公室主任孙玉娇兼任副总以来,工作更忙了,她索性搬到总部大楼上去住,很少回家了,她成了大楼上的主妇,她自己家里的客人。金崮顶底下的金矿,一天比过去多放二十炮,大炮响得越来越近了,黑夜里睡觉,能觉出土炕直摇晃。往打锣山穿过去的巷道,跟国营大矿打通了,国营大矿说金崮林家越界采矿,到上面告状,安得林正在跟国营矿长打官司。
打赢官司不用洗脸
不光听不懂林海山诉说的梁晨,不能预料安得林跟国营矿长的官司结局,就连打通了古今的林海山,也不能想到判决会下来得这么快。林海山知道,打官司的状子要用两只手递上去,也知道有些状子不用写在纸上,不写在纸上的状子用电走路,说句话的时间就到了,可是他不知道,判案子也会按动电开关,电线架在看不见的杆子上。国营大矿跟金崮林家争矿,不像金崮许家那么激烈,他们不往金崮林家水泥铺的街道上扔炸药包,也不用喷粉器喷“六六六”药粉,杀人的眼睛——他们的矿工不种地,家里不准备农药,老婆在村子里种地的矿工,也不把喷粉器拿到矿上去。国营大矿的矿长,也不像金崮许家的首领许启民那样痛心疾首不会打桥牌,他连把下岗矿工组织起来再建个护矿队都没有,对手不像大东公司保安队那样抢劫,他就没有必要给下岗矿工再发一份工资。他吸取上一次请县里帮助护矿的经验,不找县长温廷礼,直接找县委书记于明,于明的反应也不强烈,不说“为国分忧”之类的话,他倒还是说到了一些很大的概念,他好像安慰国营矿长似的说: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国营矿长说:“你说的是税收吧。”
于明说正是,金崮林家是三河县最大的利税大户,上缴税额是不富裕的乡镇的总产值。
国营矿长认真计较,打锣山金矿与金崮林家金矿不同:打锣山金矿,把挖出来的金子全部交给国家,做了城门上拳头大的钉子,金崮林家,却把挖出来的大部分金子留下来,做便盆修建新型厕所。于明打断国营矿长的话,说,用金子做便盆那是童话,金崮林家的便盆仍然能用石头打碎,国营矿长着急地说:
“童话就要变成现实啦!”
于明反问他:“你不希望老百姓过童话般的日子?”
国营矿长敏锐地发现,大学生一样的县委书记布下了一个文化陷阱让他钻,陷阱里摆满了文化固有的机关和纠缠。他赶紧跳出玄虚的坑子,站到硬邦邦的山石上,再一次强调,打锣山金矿与金崮林家金矿本质上有差异,打锣山金矿,是没有分家的儿子住在大宅子里,和老爷子一个锅里摸勺子,老爷子碗里的饭不多了,伸手就能把儿子碗里的饭倒过去;金崮林家金矿,就像是分居而过的儿子,老爷子手短,不能伸到儿子的兜里直接掏东西。于明不跟国营矿长计较,哪一个儿子跟老爷子更近,他问国营矿长,打锣山金矿是不是他矿长自己的,国营矿长想也不想,就说当然不是。于明作个结论说:
“金崮林家金矿,也不是他安得林自己的嘛!”
国营矿长明白了,说一句三河俗话:
“手大捂不过天来呀!”
县委书记于明假装糊涂,完全失去了聪慧的大学生样子,懵懵懂懂地问:“你说谁?”
国营矿长好像要故意布下迷宫一样,说:“天。”
于明忽然脸红了,好像是为他猜不透国营矿长的玄机惭愧了。
国营矿长越过县委书记,把官司往上打。安得林却不跟他对簿公堂。金崮林家村民知道,打锣山国营大矿在跟他们打官司,他们看见安得林坐着白色轿车跑出去,又坐着白色轿车跑回来,轿车来来去去,覆盖了中国尘土,有时候顾不得擦去,安得林的皮鞋倒擦得很干净,老是像在日本国访问一样。好多人看着安得林干干净净的皮鞋,忘记了首领正在跟人打官司,加倍羡慕起日本国不用擦皮鞋的环境来了。目标远大的人告诉大家,金崮林家只要跟国营大矿打赢这场官司,金崮林家人从此只要不出村,就不用擦皮鞋了。不得不离开村子去三河县城中学念书的中学生纠正说,要想不用擦皮鞋,金崮林家人必须坚持一个条件,就是不使用木头做的一次性筷子吃饭。那种两根尾巴并在一起,劈开使用,用过了就扔的筷子,原本是日本人发明的,他们发明了,却不砍倒自己国家的树木做筷子,他们依赖进口,进口的国家就是中国。中国每年生产一次性筷子四百五十亿双,一百五十亿双出口到日本和别的国家。做这么多一次性筷子,每年要砍倒大树两千五百万棵。中国的大树砍倒了,给日本人做筷子,日本人却把他们的大树留着,遮荫凉挡灰尘。他们的皮鞋干净了,中国人的皮鞋就脏了。反过来的做法,当然就是反过来的结果啦。建议用金子做便盆的三老会成员,也叹服中学生讲的道理,他展望远景说:
“我们跟国营大矿打赢官司,再就连脸也不用洗啦!”
幸亏官司赢得快,没有给人更多的时间生愁肠。好多人刚刚想到,办公楼前高大的雕像用天上下的雨洗脸,不用金崮林家的水,却没有人能保证,下雪季节下大雨,不带着天上的煤灰和尘土,打赢官司的消息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村民们不再想擦皮鞋的事情,连中学生的告诫也忘了——其实大家只要不去村子外边的饭店里吃饭,就不使用一次性筷子,用过了就扔,大家用的,还是老爷子时代就用的老筷子,用过了刷一刷,下一顿吃饭的时候还用,筷子头都被嘴皮磨光滑了,没有了最初的棱角。
女人能算鱼吗
大东公司总经理巴东用银筷子吃饭,以防下毒。他相信古老的防毒术,认为银筷子插进有毒的饭菜里会变黑。他把银筷子插进毒蛇嘴里,让蛇咬过,筷子还是像原来一样银白灿亮,他不认为传统的防毒术不好用,只认为蛇的牙齿不够毒;要是饭菜里投的毒足够毒死一头牛,银筷子自然会变得像他的牙龈一样黑。自从他得到了三河民间有名的美女珍珍做妻子,他更是把自己的生命放到了两根银筷子上撑着。他不用珍珍为他杀蛇取胆,可是他不能不用别的女人操刀。操刀走来的女人越多,他需要的蛇胆就越多,反过来也是这样。珍珍第一次发现,他喝下了别的女人捧上的蛇胆酒,大哭大闹,他就拍拍女人的屁股,给珍珍解释说:
“我需要多喝蛇胆,不的话,连你我也顾不上了。”
珍珍于是要求他,如果非要女人的手杀蛇取胆,他才喝,也不用找别的女人。他不容置辩地说,他可不能让自己的老婆握着一条蛇,像握一根别人的鸡巴。而且他还反问珍珍,珍珍连去温泉宾馆当服务员,倒掉别人的洗脚水都不干,倒肯杀蛇取胆了,三河县有名的美女是不是想当女皇,玩遍所有男人的家伙?珍珍不说话,把雪白的牙齿咬紧了流泪,他便认定,珍珍是在下投毒的决心,美女的钢牙能咬碎仇恨,也能咬碎砒霜,吐进男人吃的菜里。珍珍迟迟不把投毒的行动做出来,不是她没有胆量,是她担心男人拿了银筷子,下毒也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