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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距离

报纸茶水是我们机关干部打发时光的消遣品。我坐在黑皮转椅上,浏览着报纸上的黑标题,一口一口呷着绿茶,屁股不停地随着椅子转来转去,悠哉,优哉。

电话铃打破室内的沉寂,我抓过话筒,是山旺瓜菜基地一个农民打来的,说是老胡家的甜瓜得了病,叫人去看看。我说农业技术员外出不在家,只剩我一个光杆主任动不了身,你把瓜蔓拿来我看看再说。对方很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要你们这些农技干部,光吃闲饭。山旺瓜菜基地是市无公害食品基地,思来想去还是去看看吧。

车子在乡间路上奔跑,两边的景色就象播放一部七月风光片。那葳蕤起舞的玉米,铺茵盖绿的花生,摇曳多姿的苹果,鲜嫩滴翠的瓜菜,随着飞快的车速,一页一页地往后翻。

轿车停在山旺瓜菜基地路边的大柳树下,我整理了下歪了的领带,走下车来。不知那个菜农喊了一声:收莱的老板来了!在地里干活的男女呼呼啦啦围了一群。这个问,老板,黄瓜多少钱一斤?那个问,老板,西红柿怎么收的?一个大奶子女人离我最近,她扇动着身上的汗衫,散发的汗臭味熏得我差点呕出来。我说我不是老板,也不是收瓜菜的,是县农技中心的于主任。我自报职务,却引来一片议论。噢,是个当官的。看看,现在这些官们与老百姓就是不一样。另一个说,是个官,强起卖水烟,如今那个官不是衣冠楚楚,脑满肠肥。那个说,哟,一乖从那里学来这句文化?二怪朝我挤挤眼出了个怪样说,听的呗。我不在乎这些,农民吗毕竟是农民。我问身边的大奶子:老胡家的甜瓜地在哪?她大粗胳膊一抬说,在东面。哼,小心脏了你的衣服。我沿地边走过去,甜瓜地里一位老汉和一位姑娘正在低头整理瓜蔓。我喊了一声,胡大爷!老汉抬起头问,你喊谁?我说你不是胡大爷吗?老汉说我不姓胡姓王。姑娘拾起头笑笑说,他是我爷爷,姓王,不姓胡,我姓胡。老汉站起来打量了我一眼说,你是来收瓜的吧。我说,不是。你不是说甜瓜得了病叫我来看看吗?你是……我说我是农技中心的,我姓于。老汉摇了摇头说,不象不象。姑娘也站起来望着我久爷儿俩那不信任的眼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老汉有七十五六岁,头戴一顶破草帽,目光灼灼,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汗水顺着弯弯曲曲的纹络流进脖子里。他不时用手抹着汗往地下摔,身上那件变了黑的汗衫紧贴在黝黒的皮肤上。短裤下的两条腿,象两根松木棍子,干瘦有力。两只泥脚,只分出五个脚指头。好面善呀,象在那儿见过,我心里说。姑娘有二十岁左右,脸色涨红,浓黑的头发刷子一样扎在后头上,穿一件半袖的旧花褂,配一件没膝的青色短裤,干净素雅。一个姓王,一个姓胡,不像是祖孙俩。又一想,如今家人两个姓的也不稀罕。四只火辣辣的眼看的我有点心虚。我收回眼光,低头检视着自己。忽然觉得打着摩丝的头发仿佛有人往上挣,挣得头皮发麻。脖子上的领带勒得喘不上气来,洁白的衬衫,笔挺的西裤,铮亮的皮鞋,烧得我皮肉灼痛。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城里乡里都工作过,与农民打交道十几年,似今天这种尴尬的场面还未曾遇到过。

王大爷,甜瓜得了什么病?我首先打破沉默。老汉说,刚下过雨,地里的泥土很亲人,进了地你的皮鞋会拔不出来的。你到柳树下去凉快凉快,我把病瓜蔓拿过去。我望望水汪汪的瓜地,确实进不去人,就到大柳树下找了个马扎坐下。司机给我端来茶杯,拿出扇子。喝着水,扇着扇子,凉风一吹,有一种平时难得的舒服感觉。我望着瓜地的祖孙俩,脑子里还在找寻与老汉见过面的片段。

姑娘把一捆发蔫的瓜蔓拿过来。老汉说,这瓜蔓近几天发得病,你看咋治。我反复地翻着叶片和瓜蔓,看着叶面上的小黑点和蔓节部位溢出的胶状物,说,这是蔓枯病。原因是施氮肥过多,通风不良,加上近来多雨,土壤湿度过大……。老汉好像同意我的说法,他拿下草帽扇着风,露出了那个完整的脸。我端详了一会说,大爷,咱们好像在那里见过面。那当然,我爷爷过去在县委工作过,谁不认识他。姑娘的话使我一下子醒过来,我惊奇地喊道:王书记,你是王乐民书记!老汉笑笑说,现在不是书记了,是农民。你赶快给甜瓜开个药方吧。

我发抖的手,半天才写出药方,递给姑娘。并说,这种药镇上有,买来按说明打就行。在往回走的车上,王乐民书记的影像不住地在我大脑的屏幕上慢慢回放。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刚从外公社调来的王乐民书记在我们村蹲点,他骑着一块旧金鹿牌自行车,带着小铺盖,谁在一家闲屋里。那时候,下乡干部睡土炕,吃派饭,每夫交五角钱一斤粮票。有一次派到我家吃饭,母亲去割了半斤猪肉,包了几碗饺子。王书记他们在炕上吃,我们在地下吃。饺子端上去后,王书记从灯窝里看到我们在地下吃地瓜饼子,立即吩咐工作人员把饺子端下去,一他却就着咸菜吃起地瓜饼子来。饭后,他对支部书记说,你在群众大会上公布一下,我们是来搞三同的(同吃、同住、同劳动),谁家今后再做两样的饭,破了规矩,就取消他家的派饭资格,白天,除了到公社开会,就和社员一块干活,常了,社员们也不拿他当外人。“三秋”的一天,他骑着自行车领着公社干部下乡检查秋种,回来时路过我们村南,见一个扶犁打畦的社员打的畦埂弯弯曲曲,他就批评他干活不认真。这社员是个楞头青,不服气,说你打得好你打给我看看。王书记把自行车一支,接过犁犋,鞭子一摔,撇着牲口打了两个来回。畦背笔直,畦面宽窄象用尺量的那么标准。那社员羞得面红耳赤,其他社员看了也敬佩不已。后来,王书记调县委分管农村工作,在他离岗的最后一年,我也毕业分配到农业部门。关于他的事迹,在群众中流传很广。几年来,他带领全县农民治洼治山,开荒造地,扎库蓄水,改变了全县农业的面貌。我与王书记真正见面是在治理皇水河工程的工地上。那年冬天,全县搞了一次规模宏大的旧河治理改造工程,王书记担任总指挥。我临时调宣传组采写有关工程的稿件。为了一篇稿子需找王书记当面采访。工地战线很长,几十万人上阵,河畔上人山人海,红旗飞舞。高音喇叭歌声激昂,给寒冷的冬天带来一丝暖意。王书记来回奔走于民工之中,我在工地上找了一天也没找到他,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在山旺村的工地上见到他。他身穿一件黄大衣,脚蹬一双黄胶鞋。长长的头发,脸上沾满了尘土。干裂的嘴唇说起话来粗声大嗓。那天天气很冷,西北风夹着雪花吹的人站不稳脚。王书记和山旺村的干部正准备召开民工大会。在安排会场时,村干部有意识安排王书记面朝南,背着风向着阳。王书记大步走到民工面前,高喊一声,同志们,起立!大家莫名其妙的站起来。王书记又喊一声,向后转,坐下。直到王书记转到对面讲话时,大家才明白过来。暖流涌进每个民工的心里。这次会议后,山旺村的工程进度由后进一跃而成为全县第一。后来听说工程即将结束时,山旺村的支部书记拉车运土时断绳落水,把双腿摔折,王书记也因下河救人受寒得病。他坚持到工程全部竣工后,回县住了院,出院后便回老家莱州养病,再也没见到他。今天在这里见到他,心中仍然是个谜。

回想起王书记待民如手足的事迹,我心里开始内疚自责起来。作为一个专门为农业服务的机关干部,农民家的作物有了病竟让人家拿到办公室来看,到了现场又不进地,这不光是工作上的距离,而是感情上的距离。车子走到镇驻地,我对司机说,停下。司机问,干啥。我说你去给我买一套背心短裤来,我到邮政三农服务站买药,那儿的药没有假。邮政三农服务站的一位60多岁的老头迎过来。问我,买什么?我说了药名。他问买了干啥用。我说山旺村有一家甜瓜得了病,他问我是不是老胡家的。我说你怎么知道。老头说早晨王书记来问过我,我也不明白用什么药治。我问,你认识王书记?老头说,王书记王乐民谁不知道。“文革”期间在我们公社干党委书记,挨批斗时被我村的老胡抢到家里藏起来。我问,你说的老胡是不是种甜瓜的这家。老头说,是啊,他当支书几十年,都称他老胡。可惜这家人太惨了。老头悲伤地叹了口气。我又问王书记家不是在莱州吗,他怎么到这儿来啦。老头说,这个你就不明白了。老胡当支部书记时,在皇水河工程中摔折了双腿,不能劳动。王书记一直从自己工资中给他寄钱。前年突然得了癌症,病重时王书记来看他,可是祸不单行,老胡的儿子儿媳送莱时出了车祸死去,老胡也在极度悲痛中走完了他的一生。剩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要死要活的,王书记就带着他的老伴在老胡家安家啦。听说王书记的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都在北京,前些日子大儿子回来想接他去北京,王书记高低不去,他说他离不开农村,离不开土地。听着听着,我的泪水啪达啪达落下来。

我拿着药上了车,对司机说,把车头调过来。司机说,去哪?我说去老胡家甜瓜地。

车子又停在大柳树下。我解下领带,脱去衬衫西裤,扒下鞋袜,换上背身短裤,赤着脚走进老胡家的甜瓜地。姑娘眼尖,看到我走过去,便对王书记说,爷爷,那个人又回来了。王书记转过身站起来问我,你是不是丢了什么?我说,是丢了什么,但我又拣回来了。治瓜病的药我买啦。姑娘,给我拿过喷雾器来,兑上药,我打。

王书记点点头,笑了。

我背起喷雾器,梦幻一样的雾喷在瓜叶上,化出一道道美丽的彩虹,仿佛我又回到了农民中。两只脚踩进发烫的泥土里,有一种回归的感觉。望着前面弯腰劳作的老书记,我一步一步迈动着双脚,距离慢慢的缩小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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