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屋内充满了香气。裘文革定了定神，双眼睁开一条小缝，偷看了一眼，心里平静了许多。新娘红粉皓齿冲着他笑。他又一哆嗦，莫非是自己看错了眼，又定了定神偷看了一眼，新娘脱得一丝不挂，正笑吟吟地冲着他招手，动作很像是从彭子康床底下搜出的画照――安格尔《泉》中裸女。新娘双手端着一个豆绿色花瓶，举过头顶，瓶口中洒下一股清泉。裘文革顿觉爽极了，用手摸了摸下身，湿润润凉丝丝儿的。他想爬起来，可怎么也爬不起，心里急得像开了锅，就是挪不动手脚。便向面前晃动着丰乳肥臀露的新娘发出求救的目光。新娘心领神会，红酥手轻轻一勾，裘文革便如打开油门的摩托车，猛地冲了上去。“阿吆”一声，疼得他睁开了眼，见自己赤裸裸地摔在了地上。一群鼠君“吱“地一声钻进了地道。
艺体组设在两间平房内，门侧有一棵高过屋檐、枝繁叶茂的石榴树。夏天，榴花如霞；秋天，果实似火。常引得那些画眉鸟穿梭于赤枝绿叶之间，叫声婉转动听。院内树多，又离北山不足十华里，常常飞来一些造型奇特的鸟。一对白首红颊頦还在石榴旁边的水杉树上生了五只小家伙，深秋叶落后才发现它的窝精巧的如同蝈蝈笼，风一吹晃来晃去，人们赞叹不止。
艺体组原先有六个人办公，最年长的吴傲坐在向阳的南窗下，背后的墙上挂着他亲笔草书“龙虎风云忆当年”。对桌是物理兼美术教师单正君，两张办公桌实际是用红砖垫腿的旧木床，床面上铺着从造纸厂搞来的废旧毛毡，是垫宣纸挥毫练腕用的。北墙西窗下，放着一架风琴，旁边两张桌坐的是音乐大老谷和小白鸽。东窗下是体育大黑张和细高登的天地，放有留声机的桌子旁有一个篮球筐，还有几双钉子鞋。裘文革来的晚，只好把画案放在冲着门的东墙根。他的画案不同寻常，足有三米长，原是张大实验桌，因年久失修，油漆脱落桌面下塌。裘文革便用清水打湿，两天后竞平整如初。他又用大红油漆上下漆了个油光，抬进屋后还散发着油漆味。画案太长，北头顶到了大黑张的办公桌，堵死了大黑张的通路，惹得他直嘟哝“你弄这么个杀猪板想在上面前滚翻。”裘文革回了一句：“我想跳木马！”这大黑张的外号就叫木马，五十岁的人岂能让小青年顶住壶嘴子，气得他弯腰拾起一双钉子鞋，对着画案狠狠地摔了过去“我还想砸蛤蟆嘴呢！”
满屋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裘文革憋得脸通红，心里恨不得跳上去撕破大黑张的脸，脸上却笑的如门外的开口石榴，上前检起钉子鞋，双手递给大黑张，小声说：“老师息怒，老师息怒。”
第二天，裘文革早早地来到办公室。
宋齐兵还是抗战时期养成的老习惯，睡得晚，起得早，早上总是在校园里巡视一番。他远远的望着艺体组的灯光，心中嘀咕：又是那个整不好的吴傲忘了关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知道浪费电！不觉加快了脚步。小老头挺着将军肚，脚下生风，小碎步还蛮潇洒。他气呼呼地来到艺体组，见门未上锁，便猛地推开了门。
裘文革正伏案练字，听到门响，忙抬头，见进来了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宋齐兵，心里吃了一惊。忙堆着笑脸，吐出了一句声音不大却甜甜如蜜的话：“宋书记，您起得这么早，您可要注意身体啊。”宋齐兵愣了，忙转阴为晴，下巴向前一点：“是小裘啊，你这么早就开始办公了。”
“宋书记栽培我，我就怕自己的水平低给您老抹黑，趁着还年轻，多出点力，把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裘文革的石榴嘴一张一合，如二月春风吹进了宋齐兵那有名的软耳朵根子。
宋齐兵仔细看了看裘文革练的字，顺便拿起一本字帖，下巴又一倾：“宋拓多宝塔字帖，好，这宋拓写得好，比吴傲天天写的什么颜体好看。你看他写的大大小小，歪歪斜斜，还抓不住个。”
裘文革听后心中好笑“宋拓怎么会是人？”嘴却顺着竿子爬：“是是是，写字最起码要大小均匀，颜体大小不一是抓不住个，吴傲还崇拜地经常开口闭口‘学书当学颜’呢。”
宋齐兵看了一眼吴傲的“龙虎风云忆当年”，下巴又向前倾了一倾。裘文革竖起耳朵盼着再听到他的评论，这回可让他失望了，宋齐兵干咳了起来，忽然上来一口痰，忙推开门下巴向前一点，“呸“的一声，吐到了石榴树下。
“宋书记真讲卫生，吴傲要很好地向您学习，他有痰乱吐，吐得桌下一块一块的，刚才我费了很多力还是擦不干净！”
宋齐兵下意识地看了看地面，见打扫得干干净净，高兴地下巴前倾再前倾：“好，青年人就得和老同志不一样，我当年在根据地才十六岁，天天哼着‘解放区的天’扫地抹桌子，其乐无穷。吴傲这个人就是与众不同，从不讲卫生，他当时在割锯地带当教师，虽说是抗日小学，但小知识分子不注意修养，认识问题与众不同，动不动就翘尾巴。这两年才评了反就又竖起了猫尾巴。上周地区来检查卫生，厕所里洒上了香水。检查了推迟一天，总务处把厕所临时封死，这也是为学生着想，打扫那么干净容易吗？别人都支持，唯有这吴傲提意见，说什么弄虚作假。你们青年人可不能向这样的人学习啊！”
“是是是，讲卫生永远不会错。咱学校那么多奖状就说明咱校最讲卫生，这次又拿了个第一。”
“艺体组是学校卫生的老大难，哪一次检查都打扫得不彻底，就知道检查团来了锁门，多亏检查团从没提出过看艺体组。”
“可不是，昨天我刚搬来，看这地面好像两年没打扫。大黑张桌下堆满了烟蔕，单老师桌后洒满了墨汁，和他画的山水一样，黑乎乎的，大老谷的墙角上堆满了脏茶叶，一天一杯硬往那里倒，也不知倒了多少年。小白鸽就是脸上干净，擦的滑石粉足有两斤，桌子上的灰却像黑锅底。一屋子就那门后的扫帚和拖把新，从发下来就没用过一次。”
“铛铛铛”开饭铃响了，二人结束了谈话。
裘文革吃着早饭，心里热乎乎的，一抹嘴吹起口哨，和石榴树上的画眉对唱起来。
不知是何年何月立下的规矩，学校的课程安排总是把音体美排在第四节和下午第一节。因此上午一二节是艺体组人马最齐的时间。裘文革捧着一部大辞典背成语，正背得起劲，吴傲拖着一双黑布鞋推门进来“是小裘这么勤快，一来就变了样。”说着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本未提上的鞋根的布鞋向前一放，脚踩在鞋帮上，提起毛笔，开始临帖。
“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清脆的歌声由远而近，很像窗外石榴树上的画眉。小白鸽背着一个小红提包，大辫子一甩走进门。“哇！好滑啊！”五寸高的小高跟差一点崴了下来。
大老谷提着一把铁皮花纹暖瓶，一推门走进来，一米高的个子很像智藏寺里的一尊把门将军。他照例顺手将昨天杯子里的茶往墙角一倒，重新泡上一杯新茶。然后，掀开风琴盖，双脚一踏，手指一弹便琴声悦耳。情绪激动时，还唱上几句西部歌王《在那遥远的地方》，当唱到“我愿做一只小羊，守在她身旁”时，总是哈哈大笑两声。小白鸽对着小花镜子不时地抹来描去，大老谷的琴声好像与她无关。她在大学里学的是钢琴，这架破风琴有什么好弹的，她几次去找宋齐兵要求买钢琴，宋齐兵总是那句常说的话“延安时期哪有什么钢琴，照样编出激动人心的好歌曲，战争关键在人，不在武器”。惹得小白鸽小嘴撅得老高，大辫子一甩而去。
单正君倒背着手，进屋后先照例检查一遍自己桌面上的东西，别人动一动他都能看出来，因为昨天走时什么东西怎么放都做了记号。这也难怪，人多手杂，他有一次患感冒卧床休息了两天，回来后，见毛笔少了好几支，经调查是大黑张的儿子晚上来玩，顺手扔在了石榴树下。害得他没别的法，只好每天下班时将毛笔和画册带走，第二天再带回来。待检查其它物品无误后，便打开画册，合着大老谷的琴声，口里吹着气，一幅画欣赏半天。小白鸽不解地问：“你看这么久看什么？”单正君摘下眼镜，冲她一笑说：“不是看，是读，读画和读书一样，会读的读门道，不会读的看热闹。”
单正君往往读画半天后，便取出毛笔在宣纸上挥洒起来，画黑乎乎地让小白鸽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的山水画。单正君却眯着眼左看右瞧，晚自习还灭灯打开手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手指孔里欣赏。大黑张爱开玩笑“灯影里看媳妇就是俊俏！”单正君一本正经：“这风格是黄宾虹的‘墨团团墨团团，墨团团里天地宽’”。吴傲听后只撇嘴。
每天上班最晚的是二位体育老师。大黑张和细高登进门总是不用手，可能是足球专业出身，脚用得勤用得巧。“嘭”的一声踢开门，然后用脚后跟一蹬“啪”地自动关上，又快又利索。二人几乎同时进门，嘴里直嘀咕“第一节就不应该来，带早操睡不够觉”，说着二人坐在桌上便摆开了楚河汉界，“噼噼啪啪”杀得格外起劲。
裘文革像婴儿车中刚满月的婴儿好奇地左看右瞧，心中好笑：“这艺体组大概是学校最热闹的地方了。”
“铛铛铛”课间操铃响了，大黑张照例打开留声机，细高登飞快地跑到了东操场。大杨树上的广播喇叭响了起来，先是童声童气的眼保健操，接着是第五套广播体操进行曲。大老谷从风琴旁站了起来，合着节拍继续做他的第四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小白鸽跳起了舞，热闹非凡。
吴傲卷起了烟，歪着头欣赏自己的新作品，裘文革凑了过来，拍手叫好：“小楼一野听春雨，小巷明朝卖杏花。诗好，字更妙！”
门外“噔噔噔”跑来一帮刚做完操的学生，说笑着进了屋，从篮球筐里一人取出一只篮球，还没出门就拍了起来。大黑张从墙上摘下哨子，快步奔了出去。细高登冲进来，快速换了一双运动鞋，顺手取出一只篮球也奔了出去。
大老谷和小白鸽从抽屉里取出教本，嘴里哼着小曲，临走时还和裘文革打了个招呼。单正君慢悠悠地向物理实验箱里收拾笔墨纸砚，上课铃响后才走了出去。屋内只剩下裘文革和吴傲。
裘文革从上衣兜里取出一盒云门牌香烟，递给吴傲说：“我二哥刚从省城回来，路过益都捎回一条云门烟，您尝尝怎么样。”
吴傲取出一支，用吸了半截的旱烟对火，猛地吸了一口，从鼻孔里飞出两条小青龙。
“不错，比金鹿的好，也不错起大前门。这云门山在益都古城南约八华里，为青州名景。山上有有个大寿字，人无寸高，一个横内便可躺上一个人。是明代人写的，那么大，也不知是怎么写的。旁边一个山洞，这不，已印在烟盒上了。是一个天然石洞，洞口上面有一刻石，题为‘云门洞’，从城里看像面镜子。听说洞口一冒烟就下雨，云门山因此而得名。山东南有一山，自上而下有一天然口子，名为劈山。据说是当年劈山救母时从华上飞来的巨石。青州是古州，有很多文物。还有一山名沱山，山上有北魏造像，有名的沱山大佛，一只手就有人的两肩宽，我还骑在手背上照了一张像呢。还有范公亭，内有范中淹的范公井，唐楸宋槐，又古又老，与咱汉平城隍庙的百果树相比是大巫见小巫。”
吴傲一怀旧又激动了。
“吴老师真是见多识广，我以后多向您求教。”裘文革又裂开了石榴嘴。
“说起青州，还有很多要说的。博物馆的一张画就可抵咱县博物馆的所有现存文物。你知道是哪张画？是《清明上河图》！”
“是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吗？”
“不是那一张，是明四家之一仇英的摹本。说是摹本，实际是根据其意创作的明代风俗画，不同于原作，所以很有价值。还有一张状元的殿试卷等等，都是价值连城。”
裘文革听了直点头。
“吴老师，我刚转行教美术，水平低，您得多点化点化。”
“我的底子更薄，上了半年私孰，后又上了六年高小，再就是摸着石头过河试着来了。当教师的就得多两手，人家不是常说要给学生半杯水，自己就得有一桶吗。多画多写，水平自然就提上去了。”
“吴老师，您看我先练什么画？”
“依我看，还是先练字，书画同源嘛。自古以来有造诣的画家都是大书法家，比如苏东坡，不仅是文学家、画家，还是有名的书法家，位于宋四家‘苏黄米蔡’之首，代表作《黄洲寒食帖》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二行书。还有清末海上画派吴昌硕，也是由书入画的，所以说笔墨是关键。”
“我先练什么帖？”
“学书当学颜吗！颜真卿的《多宝塔》最适合于初学者。”
“您练的就是多宝塔了？”
“不是，是颜真卿后期的《麻姑仙坛记》，已无早期的平整。写的自然大方，错落有致。人们常说颜筋柳骨，一点也不夸张。颜体大方有力，和他做人一样叱咤风云。”
裘文革脸上堆着笑不时地点头，心里却骂：“屁！你练晚颜，让我练早颜，就是说我永远不如你。你的破颜体写的歪歪斜斜，没人说好，步你的后尘不是个二百五吗？”
裘文革脸上依然堆着笑问：“吴老师，你看单老师的山水画怎么样？”
吴傲正说到兴头上，情绪一激动，话又收不住了：“他这山水就像包脚老太的脚出汗不透气！他学黄宾虹，没人家的书法修养。”说着干咳了两声，低头吐出了一口浓浓的黄痰。
“啪”的一声门开了，细高登拍着球进来了，把哨子往桌子上一丢，一屁股坐下，脱掉了鞋子。
“光顾谈话了，我第四节还有课。”吴傲忙夹起讲义，提着笔墨走出去了。
裘文革回头看了一下细高登，见他已将头埋在了桌子上，地上的双脚冒着热气。忙推开窗，窗外送来一股清新的风。
单正君提着画具回到了座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