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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练武的早上,老干拿出一捆钱来给手下人分分,像从牛腚上拔下一撮毛来迎风一扬。老干从自己腚上拔毛,迎风一扬的是胡子,老干从不亲自分钱像账房先生似的。老干从腚上拔毛不像老板发工资有一个定期,他是高兴了才拔,高兴了拔毛觉不出痛来。他从不说发工资也不说分钱,他说“赏”。在李俊的院子里杀狗小山捅上了第一刀令老干满意,他叫胡子多赏给小山一点儿,胡子明白老干的用意,就说:

“好,小山杀狗挺勇敢。”

老干说:“敢杀狗就敢杀人。”

小山不自负也不自卑,他不敢断定他是不是真的敢杀人,杀狗的时候一刀子捅进去狗血热乎乎的溅湿了他的手脖子他倒没有发软,他还不知道人血会不会比狗血更热。他其实真的还是个雏儿,在老板不发工资给赏钱的保安队里作保卫,好多知识好多技能他都需要不断学习才能不断长进日臻成熟。拿了赏钱的几个弟兄跟胡子去酒店喝酒,胡子说小山多得了赏钱叫他找个女人玩玩,小山就比杀狗更心慌更害怕了,他连忙推辞说:

“不,不要。”

一个弟兄说:“小山还是个童子,不会玩呢。”

胡子说:“不会不行,得学。”他吩咐道,“叫一个。”

叫这样的女人比叫一个菜来得快。酒店里客人多的时候厨房里往往忙不过来,第一个菜吃得只剩下了碗底,第二个菜迟迟上不来,你催得再急也不行,爱干净的厨师总不能把不褪毛的鸡送上餐桌。比鸡多的女人不需要厨师动手,她们早就梳理好了准备好了随叫随到,要是有时间洗干净了她们还会把好多肉露出来像褪了毛的鸡没有做熟一样。这样的女人很快地上来了便问:

“侍候那位先生?”

胡子说:“你看看吧,哪位最嫩侍候哪位。”

女人经验丰富的眼睛很快地看遍了整桌的客人,莞尔一笑扭扭地走到了小山跟前。一个弟兄哈哈大笑,佩服女人敏锐的眼光,说她还真能认出童子来。女人自负地笑一笑开始往小山的身上偎贴,小山又慌张又羞怯地退避着不敢接受。佩服女人眼光的弟兄又笑了,笑得充满了蔑视和妒嫉,他笑着说:

“哈哈,小山害怕了。小山你还没出窝吧!掏出来给哥们儿看看!”

小山恼羞成怒了,他可以被人嘲笑害怕女人,他可不能被人蔑视没有长大不是个男人,他大喊着:“我掏给你姐姐看看!”

对方并不生气,他姐姐要是在跟前,他才不在乎让姐姐看看呢,他仍然哈哈大笑,说:“好样的玩给哥们儿看看哪!”

“玩就玩!”小山气急败坏地叫一声,一下子把女人笨拙地搂住。女人假装不肯忸捏着推拒,小山掏出一张纸币,从女人单薄的胸衣间插下去,他目光恍惚,没有看见崭新的纸币在女人的胸脯上擦出了一道红印像胭脂一样。

胡子带头叫好:“好,小山行,出手不凡!”

小山的脸胀得通红,破釜沉舟,一只手搂住女人,一只手端杯,一口喝下去一杯酒,浑身像着了火一样烧起来……

趁着老干还没有像吓人的夜里说的那样派车来拉矿石,李俊去矿管所找孙天成,想叫孙天成动用一下所长的权力,不让老干的车开上状元岭。孙天成不说他不管,他说他管不着,他干的是矿管所所长也不是派出所所长。李俊瞪着眼问他:

“矿管所不就是管矿吗?”

孙天成说:“矿管所管开矿,也不是管抢矿。他要是上我这儿来办证,我管着他,不给他办。”

李俊说:“那么就叫他白抢啦?”

孙天成说:“谁说叫他白抢啦?你去找能管着他的,找派出所,找公安局。”

李俊说:“你去找,你有熟人。”

孙天成说:“找公安局不用熟人,他们管的就是社会治安,你去找,还报案有功呢。”

李俊说:“我把功劳让给你,你去报。”

孙天成说:“我去报没有理由,又不是我的矿。”

李俊说:“你入了干股。”

孙天成看看窗外,说:“你小点声好不好?”

李俊的嗓门倒高起来,说:“你还怕人哪?入了干股就是入了干股嘛!不到分红的时候,你就叫孙胜去要钱。”

孙天成说:“谁叫孙胜去要钱啦?”

李俊说:“他不来要我能给他?背着杆破枪,比老干那帮人强不了多少!”

孙天成低声说:“你别嚷嚷了,你不怕老干的人听见了要你的命?”

李俊看看窗外,也把声音压低一点说:“你说,你到底管不管吧?”

孙天成说:“我不是告诉你啦?不是不管,是管不着。”

李俊的嗓音又陡地高起来:“管不着你把干股撤出来!”

孙天成的声音也大了:“撤出来就撤出来!我管不着他我能管着你!你把证拿出来!你根本不具备采矿资格,你连矿图数据都没有!”

李俊说:“拿出来就拿出来,我得不着你也不用得。”

孙天成切齿骂着:“李俊你简直是个无赖!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无赖,我原本就不该给你办证,我也是瞎了眼,没有看透你……”

孙天成还有一些表示悔恨的话要骂出来,杨工程师拿着一张什么登记表走进让孙天成收住了怒骂。看见了李俊,杨工程师叫他李矿长,李俊怒气冲冲地说:

“我算什么屁矿长,我就是个狗腿子!”

杨工程师说:“李俊矿长真能说笑话,你是狗腿子,谁是地主啊?”

李俊说:“你是,你是狗地主,吃公家饭的都是狗地主!”

杨工程师不恼火,用一只指头尖顶一下鼻梁中间的眼镜说:“李矿长挺深刻的。”

孙天成不让杨工程师继续赞扬李俊,他问杨工程师有什么事,杨工程师让他在登记表上签个字,是报职称的。杨工程师把登记表交给孙天成,趁机发了一点牢骚,说他的那些同学早就是副高了,他还是个中级。孙天成没有心思听他牢骚没有理他,看着登记表问杨工程师盖印行不行。杨工程师说盖印不行,就得签字。孙天成想说他的字不好没有说,拿起笔来在应该他写字的地方写上了“孙天成”三个字,字丑得很像李俊的模样。杨工程师拿着登记表走出去以后,李俊看着孙天成说:

“我看出来了,你是害怕。”

孙天成说:“我怕什么?”

李俊说:“怕丢了纱帽翅儿。”

孙天成不否认,说:“我的纱帽翅儿丢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别人来当所长,你的矿真的不用干了。”

李俊说:“得了,我不用你管了。我自己去跑。”

孙天成说:“去跑公安局?”

李俊说:“我爱跑哪儿跑哪儿,跑哪儿管用我跑哪儿。”他起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扭回头来说,“你回去告诉孙胜,别再叫他背着杆破枪来要钱,到时候我会送给你!”

李俊坐着他新买的轿车去找冯大路,由他的心腹刁六开车。轿车黑色的盖子茶色的玻璃,李俊看见车外面的天很像旧社会,太阳没被乌云遮住也一片昏暗。李俊的轿车是在老干夜入他的小楼之前买来的,要是等到他的大狗被刀子捅死之后再买,他真的没有心思买这么好的车了。黑盖子的轿车像一只大鳖伏在地上,李俊喜欢它比鳖跑得快。进入大山夹起的道路刁六把车的速度放慢一些,让李俊看见远处的一座山头,告诉李俊那座山头上还有日本鬼子修的炮楼没有扒掉。李俊问那个炮楼不扒掉是不是预备着日本鬼子再来,刁六不敢断定。李俊叹息说日本鬼子要是再来一回就好了,他不用求东求西,就去找日本鬼子的小队长,老干再厉害也不是日本鬼子的对手。刁六说要是去找日本鬼子他就是汉奸了,他就像黑财神一样了,黑财神投了日本鬼子就住那座山头的炮楼。李俊从车窗上往远处看,看不见黑财神跟日本鬼子住过的炮楼,他不明白老干没抢黑财神的金子,黑财神去投日本鬼子干什么。李俊面貌丑陋心地清白,只有抢他金子的人才是他的敌人,为了夺回他的金子他才会去投日本鬼子,除了金子,什么理由都不能让他去当汉奸。当然啦,日本鬼子要是能帮他夺回金子,他倒可以跟日本鬼子平分决不吝啬。日本鬼子的炮楼李俊看不见,不久他就看见冯大路仿造的著名楼房了。冯大路在极高靠背的椅子接见李俊,后面没挂日本鬼子的指挥刀,挂了不知哪里来的画家画的画,是一只秃头老鹰,翅子的旁边写了“远嘱”,老鹰只有一只眼睛。冯大路用两只眼睛看李俊,一口拒绝了李俊的要求。他说:

“我不能给你说,换了别人,我给你去说,老干,我不干。”

李俊说:“大哥,你是不是也怕他?”

冯大路的后头离开了软和的靠背,说:“我怕谁?怕老干?我怕他干什么?”

李俊说:“鬼怕恶人,大哥也怕老干给你捅刀子。”

冯大路把头放到靠背上,说:“胡扯蛋,你问问老干有几个胆子,他敢给我捅刀子。”

李俊说:“人家都说,就连县长也怕老干。老干在饭店里喝酒,一个电话挂给县长,叫县长来一趟,县长就是睡了觉,也得爬起来赶紧去。”

冯大路说:“那是县长,县长的命值钱,怕死,我是草民,命贱,我不怕。”

李俊说:“大哥可不是草民,大哥是名人。”

冯大路说:“你不用给我戴高帽子,我要是没有钱,也不是名人。”

李俊说:“反正县委书记也叫你大哥。”

冯大路笑了,说:“你什么时候听见县委书记叫我大哥啦?”

李俊说:“谁不知道啊?不管他是多大的官,到了大哥这儿都叫大哥,大哥长大哥短的。”

冯大路仍然笑着,说:“也有不叫的。”

李俊问:“谁?”

冯大路的头在靠背上左右滚动像枕在枕头上享受舒服,说:“省长。”

李俊说:“那是他岁数比你大。”

冯大路说:“那也不一定。”

李俊说:“按说,岁数大,他也该叫你大哥。过去,拳头大是大哥,如今,有钱是大哥……大哥,你还得去给我说说,老干不就仗着拳头大吗?他可不如大哥有钱。”

冯大路断然说:“不,老干比我有钱,我有钱是集体的。”

李俊说:“得了吧大哥,集体的也是你的,你是大万家的皇帝,你要什么有什么,说什么是什么。”

冯大路制止李俊说好听的真话:“李俊你别胡说了。你在不在这儿吃饭?要是在这儿吃饭,你就先出去转转,到时候回来吃饭,不在这儿吃饭你就回去,我还有事。”

李俊说:“大哥没有答应我,我不走。”

冯大路有些烦了,他把整个后背和后头全都从椅子靠背上拿开,坐直了说:“李俊你罗嗦起来没够了!你挣了那么多了,小楼盖起来了,轿车也有了,老干想干,叫他干两个月行了呗,你跟他争什么?”

李俊说:“不是我跟他争,是他跟我争。”

冯大路拍一下桌子:“你跟谁争的?你不是跟李春林争的?你别太小气了。你悄悄地叫老干干两个月,到时候他还给你就是了。老干这个人讲义气,他说干两个月,到了两个月头上他肯定还给你。”

李俊说:“你去给我说说,叫他少干几天,只干一个月行不行?”

冯大路指点着李俊的脑瓜说:“李俊啊,你是真傻啊!老干没告诉你,不准你告他?”

李俊说:“他说啦,把刀逼在我脖子上说的。”

冯大路说:“我要是给你去说,他不杀了你才怪呢。”

李俊说:“他不让我告官,你又不是官。”

冯大路厉声说:“我是人大代表,我不是官是什么?”他把语气放缓和一些,说:“你要是听我的,悄悄回去,再别声张了,老老实实地叫老干干两个月,两个月头上,你接着干就是了。你别再去求别人了,没人会去给你说的。要是让老干知道了,你东一头西一头地到处去求人,他不要你的命,也会要你一条腿!”

用不着冯大路吓唬,李俊也知道老干想要人身上的什么就要什么,只要用刀子能割下的东西都会轻轻割下。老干还不是杀人魔王,他取人性命的时候并不多,还没有听说哪一起为金子杀人的案件查到了凶手是他。一些查不出凶手不了了之的杀人案据说与老干有关,也只是民间传说而已,像黑财神的传奇故事一样不好考证。老干吓人的手段就是让人的身体不再完整,他和他的人说是“卸个零件用用”,他卸下了却连下酒的菜肴都不做,是耳朵就扔了喂狗,是大腿就像丢一节糟乱的树根似的丢到井里。他这样做的时候便明白无误告诉你,你要是声张出去他接下来就要你的命了。你虽然知道他要人性命的时候不多,也不敢真的拿着一条命去试试,像抱着个小孩送到老虎嘴里看老虎会不会真的吃人似的。就是壮了胆子找了孙天成又找冯大路的时候,李俊也没有忘记那把黑夜的刀子按在他脖子上老干说的话:“刀是凉的,沾了血就是热的啦。”

李俊的轿车停止了奔跑像一只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以后,老干的卡车如约来到。大卡车在李俊的矿井口装上拣好的矿石,准备开走。穿了一半军装的保安员跳上车斗子坐着矿石押运,屁股底下垫了李俊提供的编织袋,免得弄脏了他们的蓝布裤子。带队的胡子跨进驾驶室,隔着玻璃窗朝李俊摆摆手。

什么缘由也没有,李春林在牛镇长那里喝了一顿酒。在奔小康的路上,喝酒差不多已经像吃饭一样随便,可是并没有随处备下饭店,镇长的酒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喝到的。看了李春林一脸酒红知道是牛镇长请他喝酒,连林芳都说他好大的面子。牛镇长还送给李春林一个电动的剃须刀,是日本造的小玩艺儿,可以插在墙上的插座里充电,常充常有,巴掌大的小机器能装下用之不竭的电力。牛镇长刚刚去日本国访问了一回,亲眼看到了日本的路比中国的路好,喝酒的时候便抬起脚来让李春林看他的皮鞋,说他在日本国八天没擦过一次皮鞋,皮鞋还是像刚刚擦过油一样,回来以后就不行了,天天擦也不行,索性就不擦了,脏就脏他娘的。镇里集资修的路早已开工,从镇政府门口开始往南修,把原来的路拓宽到可以双向对开四辆大卡车,与县城开往西流河的沥青路接通,遇房屋扒房屋,遇坟地平坟地,务求笔直,修好后同样铺沥青。李春林看着牛镇长蒙了尘垢的皮鞋安慰牛镇长,说这条路修起来就好啦。牛镇长说修起来也不行,环境不行,一刮风地里的土就刮到路上来了。李春林问日本国的路有没有不修在地上的,牛镇长不予回答,端起杯来跟李春林碰杯,李春林只好稀里糊涂地把酒喝了。回到羊角村的村委办公室,林芳从抽屉里拿一个小镜让李春林照照自己的脸,李春林往镜子里一看就说:

“哎哟这个样,这酒真不能喝了。”

林芳说:“脸红倒不怕,喝多了伤身体。”

李春林想照着林芳的小镜子刮刮胡子,用牛镇长送给他的电动剃须刀。王有田走进来他就改变了主意,他把日本造的剃须刀送给了王有田,王有田的胡子比他旺,电力的剃刀能够带来更好的效益。王有田揿动机关开始刮第一次现代化的胡子,他没有觉出刀片从脸上走过的滋味,也没有被连根拔去的疼痛,小机器走过的地方却是光溜溜的,他感到又新奇又兴奋,一下子想到了生产上的事情,他说:

“得买化肥了,到了用的时候再买怕不好买。”

李春林说:“一块儿买吧。买回来按地亩数往下分,不用大家掏钱了。”

“人口也得算上,光按地亩数分不大合理。”王有田刮着胡子说。电动剃须刀刮着胡子也误不了说话,不像手捏的刀子那样嘴一动就有割出血来的危险。

李春林说:“行,你操心办办。”

王有田摸着光溜溜的嘴巴愉快地应下来:“好。”

李春林脸上喝了酒的红晕还要等一些时间才能消失,杨菊香急匆匆地到办公室来找他。看见办公室不光李春林一个人,杨菊香欲言又止,把李春林叫到她的小卖部说话。她传给李春林的消息让李春林震惊,脸上的酒红一下子消失变得煞白,他惊异地问杨菊香:

“是真的?”

杨菊香说:“桂莲亲口对我说的。”

“他没有看错?”

“那帮人一进门的时候,桂莲看着那个像小山,她没敢吱声,后来,李俊还叫了小山一声。”

“真的是小山?”

“我也不信,叮问桂莲好几遍,她说没错。”

“小山跟着老干?”

“没错。”

“小山跟了老干来抢矿?”

杨菊香点点头。

李春林长啸一声:“小山哪,你是作死啊!”

李春林根本不敢相信小山会跟老干搅在一起。小山辍学回家,自己到建筑队去干活,李春林心疼小山应该读书的时候却当了小工,可是他也愿意小山自己出去闯荡一番长成一条男子汉。小山身上带着建筑工地的沙浆灰粉回家让李春林放心,他相信劳动会让小山长大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养家糊口。后来小山的身上不再有劳动的痕迹变得干净起来,李春林猜测小山也许会过早地恋爱便懂得了爱美。小山说他在城里干零工不在建筑队干了,李春林相信县城里总有一些活儿需要年轻的男人去干。小山偶尔回来一趟,头发仍然是原来的学生发型,没有留长了像个女人在后面绑一个把儿,也没有把中间一撮染成黄色的,李春林就没有想到小山会往坏人堆里混。杨菊香透露的消息像在李春林的头上击了一棒,他绝未想到的事情已经发生成为不可更易的事实:他的留学生头的身上消失了劳动痕迹的弟弟小山已经跟着三河县有名的地痞头子老干做了强盗。

李春林去县城寻找小山,胸中一直像喝了酒一样有一种要烧起火来的愤怒。他乘坐刚刚买来不久的吉普车,由大壮驾驶。他坐在部队首长乘坐的位置上了望前方,以便发现目标随时准备打仗。他给大壮指示方向让大壮开快车前进,有时会忽视红灯亮了绿灯灭了,责问大壮为什么停车。吉普车驶进东西大街,再拐上南北大街,两条街上的景致差不多一样,都是人来人往没有小山的身影。吉普车驶过东流河上的一座桥,桥下的水极不洁净,是一种被重度污染的模样,比拣垃圾的女人的脸还脏。横跨在大桥正中的牌坊比水好看,两只大手捧着一个金元宝,写着“黄金宝地”四个大字,陌生人一看就知道本地人两眼只看见金子了。李春林乘坐的吉普车驶向大桥沿着肮脏的河流向南,在又一个路口停下。李春林下车向一个大门外边的警卫打听,一半军装不戴领章帽徽一半蓝裤的警卫拦住他,不给他打敬礼。院子里跟警卫同样装束的人正在操练拳脚,口中喊“嗨”或者“嘿”。警卫听明白李春林说出的人名,便向院中大叫:

“小山,有人找!”

小山从操练的一队人中走出来,走到门口看见了李春林,他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李春林严厉的目光逼得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走,一直走到大门外边。李春林不说话扭头就走,引着小山离大门远一点说话。

“你在干什么?”李春林强压怒火问小山。

“操练。”

“操练什么?”

“武功。”

“好啊,看样子练得不错。”李春林向小山招手说:“来,试试,跟我试试,来呀,上!”

小山不动,一动不动。

李春林催他:“来,来呀,试试!你动不动手?你不动手我动手啦?”

小山说:“哥,你别逼我。”

“我不逼你,我就想看看你的武功练到了什么样,来吧,动手吧,来,上!”

“哥,你逼我。”

“好,就算我逼你了,我逼你动手,你下手再狠我不怪你,你把我打趴下,我不用你扶,来,来吧!”

“哥!”

李春林厉声喝道:“动手!你动不动手?”

小山破釜沉舟说:“哥,你别怪我不客气了!”

李春林点头说:“好啊,这才像个男子汉!”

小山痛叫一声:“哥!”迅疾打出一拳。

李春林迎着小山打出的拳头,亮式招架,小山第二拳还未打出,不知道什么地方挨了李春林击出的一掌,小山扑通跌倒在地上。大壮从车里下来,想拦住李春林,李春林把大壮拨开,厉声说:

“你闪开!”

他朝着地上的小山招手:“来,再来!”

小山双腿一绷从地上弹起像一种会弓身蹦起来的虫子,他气势汹汹向李春林打出第二拳,李春林一闪身让过小山的拳头,小山的身子往前扑,李春林在小山的背上再击一掌,小山又是一跤扑倒了。院子里操练的一队人一窝蜂似的涌出来,乱纷纷地叫嚷:

“哪个帮的?哪个帮的?”

他们把李春林团团围住,想要动手。

小山趴在地上大喊:“别打,他是我哥!”

李春林一把拉起小山,拍净他身上的土,扯着他的手分开一半军装的人围起的圈子,把他塞进吉普车,命令大壮:“开车!”

吉普车风驰电掣般开去。李春林目视前方,不回头看小山一眼。眼泪要涌出他的眼眶,他使劲闭上眼睛把眼泪抑回去,他的眼睛热辣辣的像揉进了一把沙。

小山觉得他受到的委屈更大,可是他不流泪。他已经度过了没有校服穿不能参加升旗仪式容易流泪的少年时光,穿了一半军服不戴领章帽徽在老干的手下练武,他已经操练得不大会为难过流泪了。老干和胡子都教导他们要练出杀人不眨眼的功夫,真的练到了那一天,眼睛里再也不会流出一滴眼泪,要流出点什么就只是血了。

小山躺在他家的土炕上觉得极不舒服,老干的大楼后面那排平房里倒没有为保安人员铺下席梦思的大床,也是铁架子床硬梆梆的,可是老干的赏钱能买来隔三差五的异样床铺,女人的身体像席梦思床垫一样弹性极佳。小山绝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山了,在老干的队伍里操练,他已经提前完成了成长阶段算是一个完整的大男人了。他当然不是每一个夜晚都需要女人,说实话老干的赏钱还不够他那样消费,他也不能太经常地像在李俊的家里那样勇敢杀狗立功邀赏,可是想一想睡在家里的土炕上,也就失去了拿了赏钱往女人胸间一插狠点劲就会插出娇声喊痛的机会,小山就连饭也不想吃了。他用大被蒙着头,任母亲一遍遍叫他,他就是不起来。母亲坚持叫他,他就用被子把自己蒙严,不听母亲的呼叫。

母亲已经过去了最初听到小山行迹的那种震惊和剧痛。她用眼泪洗刷心头的创伤越洗越痛,终而麻木了。她从麻木中苏醒过来产生了气愤,气愤中夹带了疼爱,她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置小山才好,她就是一个劲地叫小山起来吃饭,似乎她应该给予小山的一切都在一顿饭里。小山用被子把自己蒙严,母亲一把扯开被子,说:

“叫你起来吃饭,你听见了没有?”

小山闭着眼,直直地躺着不盖被子,露出他在老干那里操练出来的健劲的肌肉。

母亲怕小山受凉,一扯被子又给儿子盖上,说:“你当了强盗当得有功啦?还得你妈求着你吃饭?”

小山一扯被头把自己的脸蒙住,让自己变成一段木头不听母亲说话。

母亲用力把被头扯开对着小山的脸说话:“不爱听啊?不爱听我也得说,小山哪小山,你出息了一桩什么东西啊!半夜三更闯进人家里,明抢明夺,你伤天害理啊!你不要命啦?我这辈子,生了你们三个,你哥你姐都没让我操这么多心。你爹在的时候老说我惯你,天下老的惯小的,三个孩子你是个小的,能不惯吗?好吃的留给你吃,好穿的留给你穿……”

小山忽地爬起来,说:“我穿什么啦?连买校服的钱都没有!”

“没有钱就去抢啊?”

“我去抢啦?我去挣,我去搬砖挣钱,把手都磨破了。”

“你干活挣钱,妈没说你不好。谁不是干活挣钱?你不念书了,说早早下来挣钱,妈不是也没硬拦你?”

“我去挣钱了,我没有钱,也没有势力,人家欺负我。”

“谁欺负你啦?”

“工头欺负我,工头拿我不当人。”

“你为什么不来家告诉我?不来家告诉你哥?”

小山嚷叫着:“我不依靠别人,我自己报仇!”

李春林一步闯进来说:“吵吵什么?你找谁报仇?”

小山穿上衣服跳下炕来:“谁欺负我的,我找谁报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李春林点着头说:“好啊,你长能耐了!来吧,在城里我把你打了,你报仇吧,来呀!”

母亲推着大儿子:“春林,你先出去。”

李春林闪开母亲:“妈,你别管。不好好教训教训他,不知道他还能干什么呢!”他怒视小山,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你还练武,你还保安,你回来说在城里干零工,你撒谎,你欺骗,你抢劫,你地痞,你给老干当狗腿子……”

小山破口骂出:“你才是狗腿子呢!”

李春林咬牙切齿说:“你,再说一遍!”

小山不畏惧,用更大的声音叫着:“你是狗腿子!你是羊角村的狗腿子!”

李春林不说什么,扬起手来狠狠地在小山的脸上打了一个耳光。母亲扑上来把住他不让他再打。小山脸立刻红起来,他的两只眼睛像挨打的一半脸一样红,喷射着熊熊的火焰,他的胸脯剧烈起伏嘴里呼呼地吐气,他像一只刚刚长红了冠子的小公鸡被一只比它大多了的大公鸡啄伤了羽毛,他要跳起来争斗却不知道在哪里下喙,他嗷地怪叫一声像刚学着啼明的小公鸡嘶嘎着嗓子,在地上狠跺两脚拔腿向门外冲去,李春林赶上一步一把将他拉回来,怒吼一声:

“回来!”

母亲张开双臂把小山紧紧地抱住,长叫着:“小山哪,小山——”紧接着暴发了惊心动魄的大哭。

母亲滔滔不绝的眼泪终于扑灭了儿子眼中的火焰,母亲的眼睛被眼泪烫得通红,儿子的眼睛恢复了黑白分明,不光眼睛复原,小山的一半脸颊也很快地消失了挨打的红色变得像原来一样了。小山不出门,白天黑夜在炕上度过的时间最长。他当然不是贪恋家里的土炕,找到了比用老干的赏钱买到的更好的床铺,正相反,他是放不下弹性甚佳的席梦思床垫上的滋味,他才赌气不离土炕,让母亲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叫他起来吃饭。母亲已经知道了小山不吃硬的,她就用软的,她用温软的手抚摸着小山的头哄他:

“小山,小山哪,听话,起来吃饭,不能多吃,小吃点儿。”

小山一动不动地躺着,闭着眼。

母亲在小山耳边说:“小山,你可别生你哥的气,他打了你,那是他疼你,亲你,牵挂你。他打了你,他也难受,他都流泪了。他管你,是想把你从斜道上拉回来。他硬起心来打你,他比谁心里都难受。你哥多难哪,村里那么多事得他操心,你还给他添乱,叫他不放心。他在村里当这个书记,咱一家人都得做出个样子来,你哥才有嘴说别人。自己不正难正人,咱家里的人不正,你哥他怎么能去正别人?也别怨你哥打你,他为羊角村的老百姓做事,你好那么说他呀?”

小山一言不发,闭着眼躺着。

母亲轻轻地推他的头,说:“快起来,起来吃点饭。”

小山慢慢地爬起来,不是因为母亲说累了,是他觉得有点饿了。

母亲说:“洗洗脸。”

小山先在脸盆跟前蹲一会儿,等母亲把饭端到饭桌上以后他才洗脸。他洗了脸坐到饭桌旁边吃饭,想起他在城里的饭店吃饭第一次把一张纸币从女人的胸间插下去,没有听见母亲问他用不用再把饭热热。母亲看着他吃饭,说:

“多喝点稀饭,在外面是不是捞不着稀饭喝?”

小山“嗯”一声。

母亲说:“光喝点白水?”

“不。”

“那么喝什么?光啃干的?”

“我们喝牛奶。”

“还你们?人还挺多啊?”

小山说:“光干保安的二十来个人。”

“都给那个叫老干的当保镖?”

“不是保镖,是保安。”

“还不都一样?就是给那个人当打手。小山哪,你可不能去打人哪。”

“我不打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说得好听,李俊打你啦?”

“我也没有打他。”

“那么他抢你啦?你帮着老干来抢他?”

“他抢我哥了。”

“这么说,你还是帮你哥了呢,胡搅蛮缠。你跟的那个老干到底是什么人?”

“是个好汉,我们都服他,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眨眼。人家白手起家,有自己的大楼,自己的公司。”

“他是什么公司?又打又抢……我再给你舀碗稀碗,妈熬的稀饭不如牛奶好喝?”

“好喝。”

母亲又疼又爱又气,在小山的额上剜一指头,说:“你这个小兔羔子啊……我不离眼看着你,看你给我往哪儿跑。”

母亲真的形影不离小山了。小山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时时都在母亲的监护之下。母亲生他之初,也曾把他用臂弯揽住用怀抱拥住,凝目注视,看他的头发一天天长得更黑,像小牛慢慢地消失了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鬈曲,现在,他迷途而返,母亲不妨再生他一回,牢牢地看定他,让他在眼皮子底下褪去在老干那里长出来的歪斜的羽毛,免得他飞到更坏的窝里去。母亲看护着小山,比监狱的看守尽责,更近于人情。她没有背着上了刺刀的大枪,也不拿充了高压电的警棒,她持着看不见的独有的武器,就是母爱,广大无边,浩浩荡荡。杨菊香要去进货,把买来的孩子送来让她帮着看一会儿,母亲便抱着孩子不离小山的左右,小山看电视她也坐在旁边。电视上凶狠的打斗令母亲害怕,她不知道刀子穿在人身上流出来的血是不是真的。小山两眼紧紧地盯着电视,母亲一心想问问他也没敢问。电视上的怪叫吓得母亲怀抱里的孩子哇地哭起来,小山一扭头像电视里的打手一样吼一声:

“哭什么!”

母亲慌忙把孩子抱紧,说:“你吓着孩子。”

孩子的哭声盖过了电视里打斗的怪叫,小山用双手捂住耳朵,孩子的哭声消失的同时,电视里的搏杀也没有了声音,小山又急又恼,一下子把电视开到了最大的音量,母亲的耳朵被震得像被一根木头刻的大针狠撅了一下,赶紧捂住孩子的耳朵,摇晃着孩子走出去。

母亲不走远,她只在自己家的门口摇晃着孩子。她是慈爱的乡村母亲有过抚养孩子的经验,她的怀抱就是文化人愿意说的摇篮,凭摇晃能让大哭的孩子安顿下来。等到她摇晃累了甚至有一点晕眩了,孩子也停止了大哭,偎在她的怀里睡过去了。她想把孩子抱回家里放到炕上。可是她顾不得把孩子放下,自己的惊叫把孩子又一次吓哭了,她惊叫着:

“小山,小山!”

没有小山应声。电视里仍然在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胸口噗地流出吓人的不知是真是假的红血。北面的窗打开了没有关上,母亲知道小山是从窗户里跑了,他已经不走人走的大门了。母亲和孩子的哭声合在一起,惊天动地,那是哺育和成长加在一起的痛苦,需要用人类进化发展的精神来理解,无与伦比。

李春林第二次进城寻找小山一直找到华灯初上了,还未见到小山的影子。第一次寻找的经验不管用。趁着天还没有黑的时候,李春林让大壮驾车通过东西大街再拐上南北大街,驶过有两只手捧着金元宝牌坊的大桥,不在一切不可能有小山存身的地方停留,直接奔向有一半军服的警卫站岗的大门外边,以为还能看见同样装束的人在院子里操练武功。可是他希望看到的情景没有出现,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只狗坐在平房的门口打盹儿,李春林走近大门,打盹的狗也没有醒来。没有睡觉的警卫伸出一只手拦住他,不是上一次喊叫小山的那一个。李春林站在警卫已伸出的手外边向警卫打听小山,警卫说没有这样一个人。李春林怀疑警卫撒谎,想进去看一看,警卫把一只指头含进嘴里压住舌头打一个唿哨,不像大楼外边的保安人员,很像山里的牧羊人,唿哨唤醒的不是坐着打盹的狗,而是在屋子里休息的保安员。他们呼呼隆隆地涌出来把狗也惊醒了,狗便和他们一起乱哄哄地嚷叫。有人认出了李春林曾经在大门外边跟小山比武,就吵吵嚷嚷地叫李春林把小山还给他们。李春林断定警卫没说假话,就不跟他们计较小山的正当归属,到底谁应该还回小山。

离开有一半军服的警卫站岗的大门,此后的寻找就漫无目标了。最初李春林还坐在吉普车指挥官坐的位置上给大壮指示一下方向,后来,他就不再指挥,任凭大壮开车驶向任何地方了。县城不大,要藏下一个小山仍然像沧海一粟,李春林不知道小山藏在哪一块礁岩缝里,一座座大楼都是礁岩,一条条街道都是海流。天黑下来以后李春林向大壮又一次指示方向,让大壮把车开到了公安局门口停下。车刚停稳李春林还没有下车,他就又叫大壮开走了。公安局自然是寻人的有力助手,可是小山已经不是自己迷路走失的孩子了,他也不是能被拐骗的良家妇女。顺藤摸瓜,公安局也许会帮助李春林找回小山,找回小山的同时也或许会把小山送到另外不舒服的地方,李春林不愿意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投鼠忌器,他不光是羊角村的党支部书记,他还是小山的哥哥。县城的灯光亮起来的时候,被金钱买通的世界光怪陆离,李春林想到小山也许会在这样的世界流连忘返,可是他又怀疑小山还没有足够的钱混迹于这样的花天酒地。他找了几个一塌糊涂的酒店几个乱吼乱唱的歌厅没有找到小山,他的心一片空虚又有一丝轻松,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他:

“大哥。”

李春林感到一阵惊喜循声望去,叫他大哥的却是一个女人。女人浓装艳抹,酒店外迷离的灯光照着她裸露很多的身体。

“大哥,玩玩吗?”

李春林憎厌地摆一下手:“去!”

女人走到能够挽住李春林胳膊那么近,要把李春林的胳膊挽过去,目的还没有达成认出了李春林:“呀,是你?大哥你不认识我啦?”

李春林困惑地看着女人。

女人说:“我是花花她妈。”

李春林:“谁?”

“就是你干闺女……翠翠她妈。你忘啦?翠翠过百岁那天,我去要钱……“

李春林把女人认出来了,她是花灯笼。李春林掩不住心头的惊异和鄙夷,说:“你怎么干了这个?”

花灯笼嗤地一笑,说:“干这个多好,快活,来钱还快。”

“你男人也不管你?”

“他可没法管我,塌洞子又打死啦……”花灯笼又向李春林走近一点儿,说:“大哥,玩玩吧。”

李春林向后退,躲开花灯笼,说:“你真无耻。”

花灯笼不在乎李春林骂她,说:“我喜欢你,算你半价。”

李春林喝叱她:“滚开。”

花灯笼拉住李春林的胳膊说:“很便宜的。”

李春林用力把花灯笼甩开,花灯笼的身子晃了晃没有摔倒,娇声地叫起来:“哎哟,大哥可真狠心哪。”她把身子扭两扭,还要纠缠李春林。

大壮跳下车走过来,说:“你个贱货,皮痒痒吗?”

花灯笼斜着眼睛看大壮,说:“哎哟,这个兄弟可真会说话,你说哪儿痒痒?”

大壮说:“你是找揍,我揍了你你就知道哪儿痒痒了。”

李春林转身走去,说:“走,大壮,别理她!”

吉普车的车灯刷地打开,坐进车里的李春林看不见拉客的花灯笼了。他想起了花灯笼生的那个孩子做了杨菊香的女儿花花——翠翠,花灯笼这样的女人也配做母亲吗?

翠翠更换的母亲杨菊香却令人放心,她恪守妇道开着小卖部,绝对只卖日用百货。她有了买来的孩子仍然坚持服药,一些能够生育的药。可是她真的不是那么急巴巴地要孩子了,男人从那座濒海的小城里回来,惊奇她从容自在的态度和方式,却无法怀疑她忠贞不二的节操。她凭着热情和正直赢得了人家的普遍爱戴。李俊买来的媳妇桂莲认定的第一个女性朋友就是她,肯把最隐秘的想法向她诉说。小山跟了老干夜闯李俊小楼,桂莲只跟一个人说了,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杨菊香。桂莲向杨菊香诉说的原因没有别的,她那天夜里吓晕过去以后总也免不了后怕,她给人说一说会觉得轻松一些。可是说过了不久以后桂莲又增添了新的恐惧,她趁着杨菊香从她门口走过的时候把杨菊香叫到家里说话,她说:

“我那天跟你说的事,你给李春林说啦?”

杨菊香不隐瞒,爽快地承认,说:“说啦,我说了他才把小山找回来了。”

桂莲说:“你没嘱咐他,叫他别给外人说?”

杨菊香说:“我嘱咐他了。估计他也不能给外人说,他要是传出去,不是把小山送进去啦?”

桂莲说:“可千万别传出去,要是老干知道了,以为是俺家里告他,俺可真的没命了。要不是害怕声张,李俊早去找李春林了。”

杨菊香说:“行啦,我嘴上站个把门的好了。李俊还在矿上?”

桂莲说:“嗯。”

杨菊香说:“你一个人守着个小楼不害怕?”

桂莲说:“白天不怕,晚上就不行了。”

杨菊香说:“李俊晚上不回来睡觉?”

桂莲说:“有时候回来有时候不回来。”

杨菊香说:“你好好看着他,你没听人说啊?男人有钱就变坏。”

桂莲说:“他那个丑样。”

杨菊香说:“丑怎么啦?你不是也跟他啦?”看见桂莲红了脸,杨菊香连忙改口说,“嫂子说的话不好听,你别怪呀。”

杨菊香承认自己说话不好听,可是她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再丑的男人有了钱也会觉得自己俊了,凭着钱为所欲为。她是羊角村最早发现李俊可能会污辱女人的人。李俊选厂的女工二兰常到杨菊香的小卖部买东西,杨菊香好几回看见姑娘好看的眼睛是哭过的样子,她就怀疑姑娘或许受了李俊的欺负。二兰到杨菊香的小卖部买的总是奶粉和点心,杨菊香告诉姑娘要是买给老人吃就买这一份不买那一份,这一份糖少那一份糖多,老人吃糖太多了不好。二兰说她是买给她妈的,她妈常年有病,躺在炕上。杨菊香一边把奶粉拿给姑娘一边同情地叹息,说一个姑娘家出疃出村的不容易,二兰的眼圈立刻又红了,说要不是为了给妈治病她早就不在这儿干了。杨菊香差不多证实了自己的怀疑,在心里暗暗地骂李俊,可是她没有办法告诉姑娘多加小心,严防死守。她知道最后的堤防倒可以拼死守住,可是谁又知道肮脏的洪流到底会凶恶到什么样子呢?被那样的臭舌头舔了也叫人恶心。正是为了死死地守住女人的清洁,她才绝不上中流河下游让那个大胡子医生掀开衣服伸进手去捏捏,宁肯一辈子也生不出自己的孩子。

杨菊香心比天高,卖日用百货挣钱。看见李春林从大街上走过,她从窗口把李春林叫住,叫李春林到她的小卖部跟他说重要的事情,她说:“我给你说的那事,你可千万别再给外人说啊。”

李春林找不回小山,心头一直沉沉的,他想不起杨菊香跟他说了什么事,他愣愣地问杨菊香:“什么事?”

杨菊香说:“你看你,李俊矿上遭抢的事啊。桂莲把我叫去,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让传出去,她说,要是传出去,她和李俊就没命了。”

李春林说:“那些地痞,就这样惯坏了。就这事?”

杨菊香说:“啊,你千万别传出去。”

李春林说:“我知道了。”

其实不用杨菊香叮嘱,李春林也没有打算让外人知道。他让大壮开车两次去县城找小山,他也没有告诉大壮小山干了什么。他真的害怕把小山关进去。他叫杨菊香放心,心情沉重地准备离开杨菊香的小卖部,杨菊香再一次把他叫住,说:

“你再等等。”

李春林站住了等杨菊香再说出什么事来。

杨菊香说:“我替人求个情吧。东大夼的二兰是个好闺女。我真怕她在李俊的厂子里受欺负,叫她上咱村的选厂干不行啊?”

李春林苦笑一下说:“嫂子,你真好心眼儿,你能把好闺女都安排到咱选厂来呀?”

杨菊香说:“咱做了一顿干亲,我就求你这么一件事。”

李春林说:“等我和家庆商量商量再说吧。”

杨菊香叫李春林给她个肯定的答复,李春林想一想,认真地点点头。

自从胡子带人押车从李俊的矿井拉走矿石,二兰受辱的危险暂时减轻了,李俊似乎没有了心思顾恋二兰。李俊照老干的吩咐做,选厂并没有停工。穿了一半军服的人替了编织袋坐在矿石上押车运走矿石,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李俊的矿石出的太多他自己的选厂吃不了,找了个主儿卖掉了呢。三河县黄金生产方式多种多样,有人专门采矿石,有人专门干选厂,矿石买卖像金子交易同样方便,李俊真的卖矿石也不是独出新裁。大家只是不明白买李俊矿石的人是不是半正规半胡闹的半拉子武装,像土八路似的,李俊不说明,大家只好糊涂下去。老干倒如冯大路所言,是一条守信的好汉,他说干两个月,两个月过后,他果然不再派车来拉矿石了。两个月的最后一天,大卡车装满矿石,胡子把李俊请进驾驶室里要带他进城,李俊害怕老干不要矿石了想要他别的东西“卸下个零用用”,他央求胡子带信给老干,哥们儿如果高兴,可以再干一个月。胡子不听他罗嗦,命令司机开车。李俊猜不准老干打算要他的哪一个部件心慌意乱。老干在县城最豪华的宾馆等待他,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老干命令服务小姐放下窗帘打开满屋所有的吊灯壁灯照明。老干和颜悦色请李俊喝酒,夸赞他听话,在两个月期间没有捣乱。李俊心头的恐惧一扫而光,说话空前流利动听,他说:

“哥们儿讲义气,说干两个月就干两个月,到了月头就还给我,我捣什么乱哪?”

老干举杯说:“你很知趣,来,干了!”

李俊干了一杯,不吃菜又举起杯来,像老干的人一样叫“大哥”,不管他比老干能大几岁,他说:“这一杯算我敬大哥的,大哥英雄,仗义,李俊能交上大哥这样的朋友,是我运气好。”

老干说:“看不出来,你还很会说话,行,我喝你这杯酒。”

老干的酒量不像他的胆量那么大,他的脸过早地红起来,他红着脸向胡子发布命令:“叫兰彩云。”

兰彩云真的像一朵云彩飘进来,她穿裙子不戴胸罩,看上去不怎么壮观但是更有实体感叫人放心。她其实是一朵白云只有嘴唇涂成了鲜红,其他裸露的地方都令人相信她上乘的肌肤属于天然,而与各种膏油无关。她像被一种习惯的固定的风吹着飘到老干跟前,老干却把手一抬指向李俊,说:

“你去陪他。”

李俊慌忙推辞:“不,大哥的东西,大哥用。”

老干不耐烦地说:“给你用你就用。”

李俊连连点头:“好好,用,用。”

兰彩云被改变了方向的风吹着往前飘,飘到李俊跟前娇声说:“我坐哪儿啊?”

胡子说:“坐哪儿舒服坐哪儿。”

兰彩云故作忸捏说:“俺不知道坐哪儿舒服。”

李俊的胆子陡地大起来,他拍一下大腿说:“你坐这儿试试舒服不舒服。”

兰彩云在李俊的大腿上坐下不说舒服不舒服,胡子问她她也不说。胡子于是便讲一个故事叫兰彩云体会舒服的真正含义。故事说一个男人用自行车载一个陌路相逢的女人回家,自行车的后面没有货座,男人就叫女人坐在前面。女人舒服地坐着前进,下车后回头一看才发现自行车是没有大梁的。兰彩云惊讶地叫起来,像一个还未出道的小姑娘似的问女人坐哪儿呀?胡子哈哈大笑叫她等一会儿问李俊,老干指着兰彩云对李俊说:

“给你了。”

李俊说:“不不,大哥的东西,用用就行了,我不敢要。”

老干瞪起眼来说:“给你你就留着,这号东西,你以为我缺吗?”

兰彩云在李俊腿上扭动身子说:“大哥,你不要俺啦?”

老干说:“你就跟他,够你吃的。”

李俊实在是低估了兰彩云的经验,离开了喝酒的房间刚刚进入睡觉的地方,他就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兰彩云,没有自行车大梁那个女人坐在哪儿。兰彩云用鼻子冷笑,反问李俊,你以为姑娘真的不知道吗?李俊不为小瞧了兰彩云有丝毫尴尬,想叫兰彩云赶快坐到女人会误认为是自行车大梁的地方。兰彩云甩手走开,一闪身又躲开,让李俊的自行车轮子空转好几圈,兰彩云甩着闪着说:

“急什么呀?”

李俊说:“我就是性急。”

兰彩云说:“性急吃不得热豆腐。”

李俊说:“你是豆腐呀?”

“你才是豆腐呢。”兰彩云看着李俊哧地笑了,说:“看你这样儿就是块豆腐,没有多少筋骨。”

李俊知道兰彩云看不起他,他自己也知道他不敢跟老干比,老干吃多少鳖呀,还年轻。他不说大话,只是不住地表达自己急切的心情,他说:“你是豆腐,又白又嫩的大豆腐,吃豆腐,快吃豆腐,我不怕烫。”

迎着李俊再一次扑上来的身体,兰彩云把手一抬挡回去,说:“等等,我洗个澡。”

李俊捏一下兰彩云的脸,说:“这么干净,洗什么呀?”

兰彩云说:“洗洗舒服,你给我放水去。”

李俊说:“你还真会指使人。”

李俊给兰彩云把浴盆里放满了水他就出了卫生间,他还不会在一旁看着蓬蓬头喷下晶亮的水流滑过女人身体所有的起伏,他只注重最终的目标,目标之前的过程他就不在意了。他也不想跟女人躺在同一个浴盆里,让温热的水流漫过女人的身体再流到他的身上反之亦然。在他看来,白瓷的浴盆固然很白却没有女人的身子柔软,而且躺两个人显得太小了,要是想摞起来节省空间那就不如到床上去。李俊排除了卫生间里与水有关的欲望满足,脱了衣服在床上焦急地等待,听着里面水声不断,不知道兰彩云在水里会泡成什么样子。兰彩云裹着一团朦胧的水汽走出来,李俊扑上去就要抱住湿淋淋的身子,兰彩云又一次把他挡回去,说:

“你也得洗洗。”

李俊说:“我洗什么?我吃你,又不是你吃我。”

兰彩云说:“你身上有味儿。”

李俊说:“什么味儿?汗味儿?酒味儿?”

兰彩云说:“什么味儿都有。”

“真他妈罗嗦。”李俊不情愿地走向卫生间。他的浑身光溜溜的是从娘肚子出来时的模样,只有手指上的一枚巨大的戒指是人做出来的金子。

兰彩云说:“洗操还戴着戒指呀?你不怕随着水儿跑了?摘下来我给你戴着。”

李俊说:“你戴不行,太大了。”

“捏捏不就行啦?”她把戒指从李俊的手指上捋下来,戴到她自己的手指上捏一捏,说,“你看看,合适吧?”

李俊说:“合适,你留着吧。”他终于把兰彩云抱住了,对方没有摆脱,他说,“不用洗了吧?”

兰彩云在李俊的怀里说:“你不爱洗就拉倒。”

李俊说:“我就不爱洗澡,一洗澡,身上就没有劲了。”

兰彩云被李俊拥着倒向大床。她看着李俊哧哧笑,说:“你这个丑东西,可惜了你这个好名儿……”兰彩云不抬手关灯,她也不像桂莲那样闭了眼睛,自始至终,她都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李俊丑态毕露。她明察秋毫,保持冷静,像看别人的一场床上的把戏,只是到了最后关头,她才闭上眼睛不得不叫出声来,好像要对得起李俊坚硬的金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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