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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李俊用贩金子的钱买来的媳妇桂莲十月怀胎没有产下健康的婴儿,三河县年产黄金突破了四十万两大关。四十万两只是卖给人民银行的数量从统计表中能够看出,不包括像最初的李俊而今的孙胜唐永利之类地下销售网络倒卖的数目,也不包括无数的男女手指上套的戒指无数女人耳朵槌上挂的耳环脖子上戴的项链,三河人佩戴这类黄金饰物大部分不是从有铺面的金店买来,而是通过并不十分秘密的渠道购买黄金请银饰匠打制而成。银饰匠打制金首饰的工艺比外科医生最精密的手术还需要耐心细致和上好的眼力,他们出神入化的技艺只有金子极强的延展性才能培养出来。三河县丰富的黄金为这个行当的高层艺人提供了广阔的用武之地,为这个行业的人才培养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材料资源。一个县年产黄金四十万两绝不可等闲视之,县里开了一个大会庆祝,还组织了规模盛大的游行。

县城的街道已经拓宽创上了全国的卫生城,宽阔的街道正好能够容下游行的人群像大洪水的河流一样涌过。游行的队伍中有现代人穿了古人的服装扭秧歌,他们在街道中间鱼贯而行不越过铁栏杆规范的界限。观望的人潮不像表演的人那样守规矩,尽管扎了白色武装带的警察手持了警棒吓唬人维持秩序,他们还是把铁栏杆一节一节推倒,用杂乱的脚把蓝色的和白色的油漆踩脏踩掉,事后要保持卫生城整洁的面貌必须再刷一遍,刷油漆之前还得用铁锤先把铁栏杆敲得像原来一样直。游行的人群以城北有个金玫瑰饭店的地方为起点游走,到了距县城中心二百米的地方向东拐,跨过东流河上彩虹一样的拱桥,再向南走到又有一座桥的地方,过桥向西走上县城最主要的南北大街,这才依次通过县里的领导们观礼的地点,就是县城中心的影剧院,县里的庆祝大会就在此召开。影剧院的门口外边已经摆开了桌子和椅子,不过,县委书记副书记县长副县长以及顺次而下的各级领导都不坐椅子,他们站着看秧歌队在这里大显身手把脸上扭出汗来,游行的人群喊出比在其他地段都要响亮的口号。等到过了领导们观礼的地方,游行的队伍便意兴阑姗了,他们不走到金玫瑰饭店也就是游行的起点上就解散了。金玫瑰饭店所在地点是古代的杀人刑场,秋肃时监斩官披了猩红的斗篷在此监斩,囚犯脸上怕死的神色像秋天的早晨草上的白霜。游行的队伍不往县城的西面走,三河古县城西面没有城门,如今开通了公路铺了沥青与外面的世界联通,路旁树了全国卫生城绿色的标牌。桂莲难产的夜晚被吉普车拉着由此通过转入县医院,剖腹以后取出浑身憋紫的死婴回家将息也走同一条道路,一来一往桂莲都没有看见绿色标牌上有一滴露水晶莹得像一颗巨大的眼泪正要滴落下来。三河县淘金致富,花巨资拓宽县城的街道改善县城容貌创上了国家卫生城,县城东北面的河流仍然流淌着褐色的淘金废水,河滩上长不出青草。治不愈的污染重病和卫生城整洁的容貌随着黄金一起到来,像一对孪生的婴儿,不需要手术刀剖开孕妇的腹部自自然然地降生,孕妇本人却没有痛苦地大叫。

仍然是“有水快流”。县委书记程峰在庆祝大会上讲话,号召大家要充分利用三河县得天独厚的资源条件,以黄金生产为龙头产业。主管黄金生产的副县长王志国讲话也这样强调,他还说了一些祖宗和后代的话,意思不甚明了。羊角村党支部书记李春林和矿长家庆一起参加县里的庆祝会,看完了游行坐着吉普车驶过了县城西面卫生城绿色的标牌,李春林问家庆下一步有何打算,家庆说他打算矿大选厂规模,李春林问他:

“你打算上多少吨的?”

家庆说:“一百吨,这一次不扩建便罢,一扩就上一百吨的。前些日子,我出去转了转,全三河县村办金矿,五十吨以下的没有几家,咱这回一下子上到一百吨,五年内不会落后。”

“咱倒不是为了跟人家争高低。”李春林说,“上到一百吨,能吃饱吗?”

家庆肯定地说:“往北穿的这条线挺好,斜着下去了,品位不太高,线挺宽,宽就不怕,一下子上到一百吨,多吃多出。”

李春林说:“出来看看,全县的金矿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品位不高,全仗着选厂规模大,吃矿石多。”

“品位这么低,要是过去的土干法,非赔不可,幸亏是现代化。”

“说起来也挺怪的,过去土干法,就出好矿线,现在有了选厂,富矿就没有了。”

“老天爷跟人作对。”

“不是老天爷,是土地爷,土地爷怕人太富了长毛病。”

“管他土地爷爷土地奶奶的,咱就猛放炮,上大选厂。我的主意定了,就上一百吨的。连李俊还想上七十五吨的呢。”

“行,就上一百吨的。回去跟有田商量商量,马上干。我还想在水利上投一下资。”

“干什么?修水库啊?”

“不修水库,下滴灌。”李春林说,“光修水库打大井不行,天不下雨,修了水库也没有水,天旱了,大井也干了。还是得节约水。只要老矿井的水这么抽着,在水库里存起来,把地里全部下上滴灌,一个水库能顶三个。”

家庆赞同说:“行,这个办法好。”

李春林接着说:“下滴灌所有的设备不用各家掏钱,各家只要挖好沟就行了,估计没有人不愿干。我有个战友当了厂长,就生产滴灌设备,我去跑跑,或许还能省点钱。”

家庆说:“行,就这么干。干金矿挣钱,可也不能忘了种地,庄稼人还是得靠种地吃饭,全部买粮吃也吃不起。”

“要是庄稼人都不种地了,都去买粮吃,上哪儿买呀?”李春林想起了家庆去上海念书的儿子建光,说,“上海人愿吃大米,建光在那儿能吃惯?”

家庆说:“也有馒头。前天来信说,学校食堂管理不好,全都承包了,承包户图挣钱,菜贵得要命。”

李春林有些生气了,说:“学生食堂还能图挣钱?”

“不挣钱谁干?这年头。”

“你告诉建光,叫他使劲吃饭,别图省钱,念书也挺累的,饿着肚子不行。”

家庆点头说:“嗯,庄稼地出去的,再不会过,也不能像城里的孩子那样。”

李春林说:“现在的大学生也不行了,不大知道学习,还经常凑一块儿喝酒,你告诉建光,别叫他学那些毛病,还是得好好念书。”

吉普车快到岔路口上跑得慢了一点儿,大壮问去不去镇里,李春林说他没有什么事要到镇里办,家庆也说没有事,吉普车就恢复了原来的速度越过了岔路口。往北岔去的路直通道口镇政府,是新修的一条路铺了沥青。路修得像东西的干线公路一样宽,从平坦的耕地中间穿过,修造时没需要开山劈岭架设轿梁,集资的钱够用了。距岔路口二十米处修起了一座牌坊,牌坊的顶上用铁片做了两条龙拱卫着一颗镀了假金的珠子表示此地也盛产黄金。因为东面和西面已经有了两个“全国黄金第一镇”,这座牌坊便没有再写“第一”,写了一句热情的空话:“道口镇欢迎你”。牌坊的一侧像城市的大街一样树了铁制的标牌写了道路的名称,此路的名称起得气吞山河大得让人不敢说,有了这条路的名字便弥补了牌坊上不写第一的遗憾,令人志得意满了。李春林熟知了此路的名称不再留意,想起了家庆说李俊也要扩大选厂规模,他说:

“你刚才说李俊要上七十五吨的选厂,他整天拉着个兰彩云乱跑,他还有心思啊?”

家庆说:“他不使劲挖金子也养不起兰彩云。”

李春林说:“也不知道他老婆什么样了。”

家庆说:“大壮知道。”

大壮说:“不大要紧了。真危险,孩子割出来就是死的,脸都憋紫了……那天亏了冯大路,再晚一点动手术,桂莲就完了。”

家庆说:“也幸亏刘东,刘东要是不上李俊家,桂莲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

大壮说:“医生还以为刘东是她男人呢。”

家庆说:“桂莲要是真的跟了刘东,她也享福了。”

大壮说:“刘东可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小楼……”

桂莲在医院的产床上大叫一直叫到再也叫不出声来的夜晚,李俊在另外的一张床上听兰彩云大叫。桂莲的生命用金子不能挽救,凭了冯大路的一句话才从死亡的路上走回来,兰彩云的大叫却离了金子不行。自从把兰彩云从老干的手里接过来,李俊就不害愁有一天兰彩云会不叫,兰彩云叫出声来的条件,在李俊看来实在是太容易达到了。说真的,兰彩云要是想让李俊拿出别的东西她才叫,比如永远使不完的力气看上去不那么碍眼的容貌,李俊就会达不到,她要的既然不是李俊下地抠不出来的东西,而是金子,李俊就不担心了,只要状元岭还在地球的表面立着,它的底下就会有挖不尽的金子,李俊有一天会死,金子却永远不会灭绝。

李俊在公家的干部歇星期天的时候到孙天成家里找矿管所长,他穿西服不系领带,西服的翻领上别了一枚已故领袖的像章,是纯金子做的。孙天成老婆一眼认出李俊戴的像章跟三十年前流行的款式一样,只是个头不如那个年月的大。其中的道理不用想也能明白,三十年前没有钱用不起金子,用铁制造,只好以数量对质量。孙天成老婆用鼻子嗤出人家能听见的气息,说李俊金子真是多得没地方搁了,不光手指头上戴着脚趾头上戴着,还别到衣服上来了呢。她不等李俊脱下鞋袜让她看看脚趾头上并没有金子又说,李俊的金子既然多到了要往衣服上别,就不该只别到衣服的翻领上,应该让他买来的媳妇给他钉到衣服的扣眼那里当扣子。李俊等孙天成老婆说完气咻咻的一串话才告诉她,他的金子比别人多一些倒也不假,他可没有多到要用金子当扣子的地步,当然啦,他要用金子当扣子也不是用不起,他是怕小偷为了偷他的金子给他把衣服偷去,那他就光溜溜的丢人啦。他不等孙天成的老婆说出他可不知道丢人的话,告诉对方他在衣服的翻领上别了金子做的领袖像章真的不是金子多得没有地方搁,他是为了一个很要紧的问题,孙天成老婆问他为什么,他说:

“保平安。”

连孙天成也被李俊的话迷住了,而且困惑。近年来曾经大规模地流行过已故领袖精致的小相片,用红丝绳系着吊在大大小小的汽车驾驶室里,驾驶员跟已故的领袖千里同行,也是为了让已故的领袖保平安。既然有了印在纸片上的领袖保佑,还用得着再用金子制做吗?文化大革命期间领袖的像章铺天盖地的时候,领袖本人曾经表示过反对,主张把做他的像章的钢铁节省下来制造飞机大炮备战,现在居然用金子制做了,领袖知道了会不会再表示反对呢?孙天成没有把他的胡思乱想说给李俊听,他只问李俊一个问题,印在纸上的领袖相片不好用啦?李俊不说那样的相片不好用,说一句人人都会说的话:

“现在有钱了呀。”

又说:“有钱了就得用金子。”

孙天成不跟李俊继续讨论领袖的像章与平安的关系问题,让老婆倒碗水,他把几个药片拍进嘴里,囫囵吞下。

李俊说:“叔不舒服?”

孙天成说:“胃不大好。”

李俊说:“没去看看?作个CT,咱又不是没有钱。”他拿出一沓子钱来放到孙天成跟前。

孙天成说:“你干什么?”

李俊说:“分红啊。”

孙天成说:“你不是说得等到年底吗?”

李俊说:“先给你一半。”

孙天成老婆想即刻把钱收起来,孙天成瞪她一眼,她又把手缩回去了。孙天成吩咐她:“你先出去一会儿。’

孙天成老婆嘟哝着“嫌我碍事啊”,走出去了。

孙天成也不把钱收起来,他当然不是不要,他是不想让李俊看出他急着要钱戴不起金子做的领袖像章。等老婆的脚步声听不见了他问李俊:“井底下矿线还行?”

李俊说:“品位还行,就是太窄了。”

孙天成说:“县里刚开了个会,号召大上大干,你没有新打算?”

李俊没有参加县里的庆祝大会,他还没有资格坐到影剧院门口的椅子上跟前摆了桌子桌子上摆了暖瓶和水杯,看游行的队伍从跟前通过,秧歌队特别卖力气地扭出脸上的汗来。他想大干也不是响应县里的号召,而是他自己想得到更多的金子,县里的号召只不过为他提供了更加宽松更加合理的背景罢了,他向孙天成说出自己的打算:

“我想上七十五吨的,就怕吃不饱。”

孙天成不看钱说:“你是为这个来的?”

李俊笑一下,说:“叔下个令,叫杨工下去帮着看看。”

孙天成说:“还非得用杨工?”

李俊说:“叔要是会看也行。”

孙天成不说他会看不会看,说:“那面什么样?”

李俊反问一句:“李春林那面?”

孙天成严肃地说:“那不是他个人的。”

李俊说:“嗯,他跟咱不一样。”

孙天成说:“那面行吧?”

李俊说:“那面线宽,他们打算上一百吨的。好矿线划到他们地界去了。”

孙天成说:“死心眼,地底下的边界,能像地面上那么清楚?谁看见?”

李俊看着孙天成的大脸说:“你是说,咱朝着那面开炮?”

孙天成说:“我没有那么说,你是矿长,你说了算。”

李俊有点担心:“要是查出越界怎么办?”

孙天成冷冷地说:“谁查?”

“矿管所啊。”李俊看着孙天成,忽然放声笑了,说,“我真是个笨蛋!”

孙天成咧咧嘴没有笑出声来,他把手捂到肚子上。

地底下的争夺像孙天成说的那样看不出来,李俊指示刁六“向着那面开炮”,地底下的炮声传上来,却没有人能够听出准确的方位。地面上的竞争人人都能看见,村里的选厂扩建工程刚刚动工,李俊那里也开始扩建了。都知道两个选厂要吞食同一座状元岭底下挖上来的石头,你吃的多了剩给我的就少了,状元岭并不是一座掏不空的山岭,可是没有人能够阻止李俊的选厂扩建,他在县里“有水快流”的大政方针下把水流挖宽,连牛镇长看了羊角村两座选厂同时扩建也说“方向对头”,他也像羊角村的普通村民一样,没有一双能看穿大山的眼睛能够看清李俊的矿井里开炮方向并不对头。

牛镇长已经当了镇里的书记,他比当镇长的时候更加关心羊角村的发展。他来羊角村的次数明显比过去多了,沿着羊角村抹了水泥的街道,他乘坐的轿车直接开进村委大院。羊角村用水泥抹平街道以便下雨的时候村民们不穿胶皮雨鞋也能上街,夜里老人和小孩走时不会摔倒,牛书记却比羊角村人更能够感受到水泥街道的优越性,他从镇政府门口上车后闭了眼睛,驶过从耕地中间新辟的大道,再睁开眼就到了羊角村的办公室门口,他根本就没有觉出车子进村时有什么两样。他在办公室里坐着沙发跟李春林谈话,李春林称他牛书记,他叫对方春林。李春林不在的时候他看见王有田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他不知道王有田用的是他送给李春林的剃须刀。要是办公室里只有林芳一个人,他就只坐一会儿,连林芳倒给他的水都不喝就准备走了,林芳问他:

“牛书记,不等春林回来?”

他说:“不等了,我反正分管这个片,常来。”

等牛书记走后李春林回来,林芳告诉李春林牛书记来过,李春林并不觉得书记来过有什么稀奇,他也不问牛书记为什么事情而来。林芳说:

“我看他当了书记,来得更勤了。”

李春林微笑说:“来得勤还不好啊?领导关心。”

“关心钱嘛。羊角村要是还穷得叮当响,他保险不来。”

“那是领导瞧得起咱。”

“没想到你也阿Q了。”

“我不是阿Q,我是阿林。”

“谁叫你阿林?花灯笼叫你阿林吗?”

“别胡说。”李春林把话岔开说,“牛书记没说他来干什么?”

“没说。我看那样,八成又是来报销药费单据。”

“国家干部也挺可怜的,公费医疗都不能保障了。”

“他也不是自己吃药。他爹有病还得公费医疗啊?”

“你听谁说是他爹有病?”

“牛书记他爹糖尿病谁不知道?上一回他来报的那两千多块钱的药费单据,肯定是他爹吃的药。”

李春林心里承认林芳说的大约是事实,可是他说:“那也不一定。”

“肯定是。其实你比我都明白,你是装糊涂。我知道你也为难,不给报销吧,不好意思,报销吧,又说不过去,羊角村并没有义务给牛书记他爹养老。”

“林芳,你说得太难听了。”

“我是说给你听。在家庆和有田跟前,我就不这么说了,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李春林听出林芳的话里有一种异样的情绪,他不说话听林芳说下去。

“我知道你的难处。牛书记要是再来报销药费,你叫他直接来找我行了,不用从你那儿再转一个弯,反正找你也是报销,不找你也是报销,我替你承担责任算了。将来要是有一天查起来,我不当这个会计就是了。”

“不,你还是叫他来找我。”

“你怕我给你把大权夺啦?”

“不,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他找你好找,找我难找。今天,他不是没找到我,空着手走啦?”

“你跟他耍滑头?”

“土八路,狡猾狡猾的呀!”李春林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了,林芳也跟着他笑起来。李春林说:“林芳,你好长时间没这么笑了。”

“我是笑不出来。你也好长时间没这么笑了。”

“我也笑不出来。”

“其实你还是应该笑的,金矿干得这么好,大家这么拥护你……”

“不顺心的事太多了。”

“不就是一个小山吗?你也不要总挂在心上。”

“小山太叫我伤心了。那天晚上,幸亏你给公安局挂了电话,来了警察,要不,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呢。”

“你发起火来,原来也挺吓人的。”

“我是气坏了,什么都顾不得了。”李春林看着林芳说,“你害怕来吗?”

林芳迎着李春林的目光,点点头。

“你怕什么?”

“我怕你吃亏。”

“林芳……”

他们的谈话被家庆一步闯进来打断,家庆说刚进的这批管子不行,得给他退回去。李春林一时不明白家庆说的是什么管子,心神不定地看家庆打电话在电话里发火,听出了家庆在讲质量问题,李春林终于把心放下了。

李春林的家里缺少健全能干的女人操持,显得很乱。勤勉利落的母亲原本最清楚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双目失明以后她仍然没有忘记盛醋的瓶子放在酱油瓶子的右边,可是她用过以后再要放到原来的地方却明显放错了,她再要用酱油偏偏拿了盛醋的瓶子。李春林的脏衣服脱下以后堆在炕上准备自己洗,母亲摸摸索索地把它们泡在盆里却找不到肥皂,李春林不肯叫母亲再像眼睛好的时候那样给他洗衣服,特地把肥皂放到了母亲找不到的地方。可是他自己常常会忙得顾不得把衣服洗干净,母亲泡在盆里的衣服他胡乱搓几把就把衣服搭到铁丝上晒干。自从春玲走后,二兰真的履行她的承诺,常常到李春林家里帮母亲收拾收拾家务了。在选厂里下班以后,她如果不回家,就到李春林的家里来,帮母亲滴上眼药水,把母亲洗的菜接过去,洗干净切出来,如果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她就把菜炒好。可是她不在李春林的家里吃饭,母亲硬要留她,她就说得回去看看她妈,母亲听她说出这样的理由就不好留她了。自从二兰常来李春林家里帮助收拾家务,李春林不必再把洗不干净的衣服穿到身上了,母亲泡在盆里的衣服二兰会把它们洗干净,她能够找到李春林放的肥皂。李春林要是回家正赶上二兰在给他洗衣服,他就要禁不住脸红了,他不让二兰给他洗,可是他不能从二兰手上夺下来,他要是硬要往下夺,二兰就端到河上去洗。等二兰不在跟前了李春林对母亲说:

“再别叫二兰给我洗衣服。”

母亲说:“我哪是叫她洗,我给你洗,她抢去了。”

李春林说:“也不用您洗,等我自己洗。”

“你有空洗呀?撩那儿搁几天,又好那么穿上了。”母亲叹口气说,“春林哪,你快找个人吧,有个人,妈就不用为你操心了。”

李春林说:“妈又着急啦?”

母亲说:“光妈着急,你不急呀?妈要是没猜错,你就是心里没放下林芳。”

李春林叫声“妈”,想不叫母亲说下去。

母亲继续说她想说的话:“妈养的儿子妈知道他的心。春林哪,你要是真的放不下林芳,就要了她吧。不管她过去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都把它撩下。趁早把事办了,妈也好把心放下。”

李春林说:“看妈说的,林芳也不是桩东西,咱说拿就拿过来,还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呢。”

母亲说:“你常跟她在一块儿,没问问她?”

李春林说:“宝山坟上的土才干,我好问她呀?”

母亲说:“也是啊。妈真是急糊涂了,你要是这时候跟她合起来,人家可真要骂你们俩了。等吧,再等等吧,别着急。孩子,就是苦了你了,里里外外,这么多事,全是你一个人操心,真苦了你了……”

李春林打断母亲的话说:“妈,我才不苦呢,想想才干书记那阵,那才叫苦呢,外面来要债,金子抠不出来……现在苦什么?金矿这么好。”

母亲说:“要是没有小山的事烦你,就好了。小山哪小山……”说着她的眼睛里又流出泪来,李春林想要阻止母亲不叫母亲难过也没有办法了,小山像一块大病压在母亲的心底,比李春林心尖上的痛楚更加深沉厚重,一旦触动,就会有汹涌的眼泪裹挟着无比的疼痛流出来,滔滔不绝。

李春林像无法医治他自己心灵上的伤痛一样,找不到医治母亲心痛的良药,他只能带母亲去治疗眼睛,他不敢断定母亲的眼睛一定能够治好,可是他相信母亲的眼睛一旦复明,老人家看到的世界仍然像原来一样光明,心上的病痛也许就会逐渐减轻。入冬以后天气还没有到太冷的时候,李春林和林芳去省城买滴灌设备也带母亲一起去,准备让省城大医院的医生看看母亲的眼睛。他们在濒海的小城乘上火车,火车在夜间拉响汽笛启程。车窗外闪过的红绿灯光母亲看不见,李春林告诉她火车开动了在向西开,母亲说她觉不出火车走,就是觉得像坐在炕上没动地方。火车开出不远乘务员招呼有卧铺,有要卧铺的可以去换卧铺票,李春林说:

“我给妈换个卧铺。”

林芳说:“买票的时候他们说没有卧铺。”

李春林说:“经常这样,卖票的时候舍不得卖,到了车上才招呼换卧铺,给妈换个。”

母亲听不明白他们的话,问:“换什么呀?”

李春林说:“妈,我给您换个卧铺,有小床,能躺躺。”

母亲说:“不用,这么坐着就挺好的,这个大椅子,靠背这么高,往后一倚,挺舒服的。”

李春林坚持说“换个”,他叫过乘务员要换卧铺票,乘务员问他换几个,他说一个。乘务员看看他,又看看林芳,说:

“两口子不要?有靠着的铺。”

李春林的脸微微一红问林芳:“给你也换个吧?”

林芳说:“我不用。”

李春林就给母亲一个人换了卧铺票,把母亲送到了卧铺车厢。他服侍母亲在床上躺下,盖好毛毯,叮嘱母亲说:“妈,到站了以后,你在这儿别动,我过来领你。”

母亲说:“嗯,我知道,我要是乱走,你可没有地方找我,人这么多。”

李春林离开卧铺车厢,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上坐下对林芳说:“给你也换个卧铺好了。”

林芳目光幽幽地看看他,说:“我在这儿坐着不好吗?”

李春林躲开林芳的目光,看看窗外掠过的朦胧夜色,说:“你过去也好照顾照顾我妈,她要是上厕所什么的。”

林芳说:“等会儿我过去看看。”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不认识的人看不出他们是不是夫妻。火车咣当咣当的响声有时候会把他们说话的声音淹没,他们偶尔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也不追问,反正说过的话有时候还会重说。李春林说:

“把芳芳丢在家里,叫人怪不放心的。”

林芳说:“我把她送到我姑姑家去了。真看不出来,你的心还这么软。”

“我挺喜欢芳芳的。”

林芳没有再说什么话,过了一会儿她从提包里拿出洗好的苹果,说:“吃个苹果吧。”

李春林没有推辞,他接过苹果喀哧咬了一口,蓦然想起那年冬天他从部队回家,看见一个小点心吊在林芳和王宝山之间,两个人的嘴向小点心凑过去……李春林不知道他吃下的苹果是甜是酸。

省城的冬天比三河流域暖和,李春林没有即刻见到他当了厂长生产滴灌设备的战友。那位战友曾经在兵营里分享过他爱情的秘密,像他一样也有过恋人他嫁的痛苦。厂子里的人告诉李春林,厂长两天后一定回来,李春林就在这两天里领母亲去看眼睛。大医院的医生看眼病也使用手电筒,从他们不动感情的脸上李春林仍然看不出母亲的眼睛有没有复明的希望,不过他们优雅的举止从容的神态让人放心。李春林看他们开出的处方不光有滴眼睛的药水外用,也有丸药和片剂让母亲内服,便相信他们的诊断更加合理确乎是对症下药,母亲的病表征在外病根在内,要治愈必须内外兼治以内为主。母亲倒不从病理上推断大医院的医生就能把她的眼睛治好,她就是觉得大医院的医生翻起她的眼皮检查的时候下手不像小医院的医生那么重,她不必流那么多的眼泪就检查完了,检查过了以后也不必酸涩那么长的时间。她不说大医院的医生翻眼皮的技术高,她说大医院的医生心眼好不肯让病人受罪,因此她滴眼药水吃药都很信服,她说就是治不好病也愿意用这样的医生开出的药。她和林芳住一个房间,往眼睛里滴药水和吃药都由林芳服侍。她闭了眼睛躺在床上,关心李春林和林芳来省城要办的事情,她问儿子那个厂长能不能准时回来,要是能回来赶快把事办完回去吧,她总觉得家里要出什么事。李春林笑一笑叫母亲放心,安慰母亲说她是第一次出远门安不下心来,家里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李春林的战友不像在部队时那样会按时归队了,他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两天回厂。他像好多此类的厂长一样在酒桌上跟客户谈业务,不过他跟李春林仍然保持了战友的情意有当兵的豪爽。他已经忘记了李春林曾经让他看过笔记本里夹的照片,认不出林芳就是当年那个让李春林兴奋和沮丧的人了。趁着喝了不少酒要去卫生间的时候,他问李春林带的是不是“小蜜”,李春林刚一严肃地否定,他就相信李春林没有撒谎,从林芳身上他没有看出当“小蜜”应有的样子。李春林说林芳是会计,跟着出来便于一手交货一手交款,又说林芳出来可以顺便代他照顾一下行动不便的母亲,战友便庄重起来,说这倒像一个正理八经的妻子了,李春林又连忙把话岔开,让战友严肃一点儿像个当兵的人。酒喝完了业务也谈成了回到宾馆,林芳兴奋地称赞李春林的战友痛快,说下来三毛就下来三毛一点儿也不斤计,李春林便为战友军人的本色自豪了,他说:

“当兵的嘛。”

林芳说:“也挺能喝酒。”

“在部队上的时候倒不大能喝,当厂长锻炼的吧,革命小酒天天喝……”李春林说着忍不住一笑。

林芳没笑,她说:“他可千万别越喝越贪杯,男人喝酒一贪杯就讨厌了。”她想着坐下嘴上却说,“你睡吧,我过去了。”

李春林床上坐下说:“睡觉不着急,坐会儿吧,我妈或许睡了。”

林芳在另一张床上坐下,说:“这个铺上的老客呢?”

李春林说:“谁知道呢,一来就挂电话。”

林芳说:“给男的挂给女的挂?”

李春林说:“男的女的都有。”

林芳说:“给男的挂没有意思,给女的挂就有意思了。”

李春林看着林芳酒后红润的脸说:“林芳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你不知道,我其实挺能喝酒的。宝山在的时候,他叫我陪他喝,我从来没有陪他喝过。今天,你叫我喝,我陪你喝了,我愿意,我高兴……”

“林芳……”李春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一高兴就又来了难过,我这个人……我这个人哪,我本来不应该有这么多难过,我本来应该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是我自己把我的好日子糟塌了。我的命太苦了,三岁死了妈,十八岁死了爹……”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李春林叫她:“林芳,林芳你别难过,过去的事别老装在心里,老装在心里会憋出病来。”

林芳摇摇头,不是否定,是无所谓,是听天由命:“病?我的病早就得下了。”

李春林想起来,说:“对了,你老是肚子疼,看过没有?”

林芳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态:“看什么?不用看,该死该活,老天爷早安排好了。”

李春林不让她说这样的话:“林芳,你别这样说,你这样说太不好了,你得对芳芳负责。”

“芳芳……”林芳的眼泪一下子又冒出来,她强忍着,说,“对,芳芳,我还有芳芳,我就剩下芳芳了,就剩下芳芳叫我牵挂了。”

“除了芳芳,这个世界上,再就没有叫你牵挂的人了?”

“没有了,没有了……”

“我不信,林芳你不说实话。”

“实话?我敢说实话吗?”

“林芳,你肯定有什么事没告诉我,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那年冬天我从部队回来……”

“别说了,过去的事别提了,一提我的心就疼……我害了我自己,也害了宝山,我对不起宝山,一直到死,宝山也不知道我……我对不起他……”

“林芳,你别难过……”

“春林,你能给我说句实话吗?”

“什么?”

“你……爱不爱我?”

“你还用问吗?你知道。”

“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我早就说过了。”

“你再给我说一遍。”

“爱……”

“过去还是现在?”

“过去和现在都爱。”

“你不恨我?”

李春林停了一会儿,说:“恨。想一想那年冬天,我兴冲冲地回来,看到你跟别人结婚了……林芳,你到底是为什么?你告诉我……”

“不,不,”林芳痛苦地摇着头,声泪俱下,“我不能告诉你,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你,我告诉了你,你再也不会爱我了。我已经失去过一次,我不能再失去了……春林,我要你……”她不顾一切地扑向李春林,李春林似乎被林芳突然而起的冲动吓住了,他抱住林芳的样子像扶持一个发狂的病人,他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病人安顿下来。

房间的门在李春林手足无措的时候突然打开了,陌生的客人醉醺醺地闯进来。林芳比李春林更加及时地警醒慌忙离开对方。喝了酒的客人醉眼朦胧,看不出他不认识的两个人有没有酒后的异样。

少了一只手的孙胜仍然骑摩托车来往于中流河与西流河之间。他骑摩托车的样子变得怪怪的很像是玩一种车技,他却不是技术高超的炫耀而是身体残缺造成了不便。他剩下的一只手握了车把,没有手的断臂按住另一个车把,他的断臂不如剩下的手长只好让身体向一边倾斜,他那个样子老像是赛场上的摩托车要转弯车手故意侧歪了身子,他的摩托车却一直在沿着公路直直地向前走,从太阳升起的方向驶往落下去的地方。他在唐永利家门停车,用一只手操纵链锁把车锁住走进院子。唐永利家的院子已经不像是人住的地方了,要进家需要穿过沙岭中间的小道才能找到门口。唐永利并不亲自淘金,他有时候要过簸子来摇摇,只是为了让自己看着簸子底下的金粉堆成小岭高兴高兴,孙胜只剩了一只手无法击掌叫好就狠拍自己的大腿,唐永利说:

“一簸子够你玩一宿花灯笼。”

孙胜说:“玩花灯笼用不了。”

唐永利叫他想起危难拮据的时刻,说:“就是别叫警察抓住,一罚就贵了。”

孙胜老老实实地感激能够让他快乐的源泉:“幸亏有金子,要不可真玩不起。”他看着院子中间的沙岭说,“把沙推出去得了,快把房子埋了。”

唐永利说:“不用推,填井的时候还得用。”

孙胜说:“填它干什么?就这么干下去不行?”

唐永利说:“你以为地底下的金子淘不完啦?再多也有淘完的那一天。”

孙胜点头说:“也是。你说,要是地底下的金子全部淘完了,全世界的金子也全部淘完了,地底下一点金子也没有了,怎么办?”

唐永利说:“没有金子,那就没有钱啦,没有钱,那就玩不起花灯笼啦。”

孙胜有些沮丧了,说:“这么一想,奔得真没有意思。”

唐永利说:“那就不用管那么远,今天不是还有金子?那就行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孙胜说:“一点不错,今朝有酒今朝醉。”

唐永利说:“可惜你不能打兔子了。”

孙胜说:“我去买个,今天赶集,集上肯定有卖的。”

并不是所有淘金人都像孙胜和唐永利那样怀了遥远的忧郁,无端地悲观,李俊就总是高高兴兴的,他才不管地底下的金子全部淘完的那一天呢,只要状元岭底下今天夜里还有金子,他就在太阳明晃晃的时候开着轿车跑出去,车上拉着兰彩云。自从有了兰彩云,李俊的好多日子就让轿车拉着跑了。他倒不是那么害怕桂莲,有意拉着兰彩云躲出去,他就是不给兰彩云一个“女秘书”的头衔,他也不害怕和兰彩云公开地出现在他的小楼里,其实是兰彩云更喜欢坐在轿车里跑来跑去,她天生适合于动荡不居,要她老老实实地呆在一个地方她就憋闷得受不了。她让李俊在轿车里欢爱学鳖的样子,她自己却极其舒展,常常把一只鞋扔在方向盘上高高的后跟像大钉子一样挂住,震荡许久才掉下来。李俊开车的技术与做爱的技术同步长进,他在开车的同时指挥矿上的生产,用一只手扶方向盘驾车前进,一只手握手机贴在耳边与刁六联络。孙天成的启示为李俊打开的天地无比广阔,状元岭的底下没有边界像一片看不见边际的大海,波波澜澜全是金子闪光——说真的,他要是知道孙胜和唐永利在害愁金子淘完的那一天,他才会笑破肚皮呢!他让刁六在井下指挥“朝着那面开炮”,刁六担心炮打得越来越近终究会被那面听见,李俊开车跑着刁六就把电话打过来,把他的担心说给李俊听,李俊握着手机下命令:

“你不用管,尽管朝着那面开炮,狠狠地打!”

放下手机,他对身边的兰彩云说:“刁六的胆子还没有个雀蛋大。”

兰彩云笑着说他:“就你的大。”

李俊一脸秽亵说:“大不大你知道。”他不停车就把兰彩云的手拉过去,想叫兰彩云再一次验证,车头扭了两下兰彩云把手抽回去了,她想着等自己高兴起来的时候想要验证的时候才验证,她可不能什么时候都听李俊的。

在状元岭老矿井里听炮声像听过去的那个大年夜里的鞭炮,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却又怀疑听见的声音不是真的。隐隐约约的炮声响过之后,看见洞壁上的沙粒索索地往下掉,才敢断定那面的炮真的是越打越近快打到家门口了。三龙已经是有经验的矿工了,他像久经大战的老兵一样判断:

“炮响得这么近了。”

比他年轻的矿工说:“是不是李俊打过来了?”

三龙心里认定矿工说的有理,嘴上却说:“李俊的胆子有牛蛋子大敢侵犯我们的边界?”

年轻的矿工笑着念诵诗一样的话:“敌人敢侵犯,坚决消灭他!”

等到对方真的打进来短兵相接看见了刺刀尖挑开了门帘,连三龙也沉不住气了。灰蒙蒙的掌子面上忽然有光亮一闪,闪动的光亮急速旋转,三龙便跳起来喊了一声:

“打过来了!”

像鲁莽的壮汉情急中拿起铡刀片扑向敌人射过来的炮弹,三龙拿了铁锨冲上去,把铁锨紧紧地按到旋转的光亮上,掌子面立刻爆出了一片火星,对方的风钻穿了石壁还未钻透钢铁停住了。

地底下的边界冲突还没有爆发成大战,边界上告急的信息传到家庆这里,家庆的第一反应就是像三龙一样跳起来,他没有手持铁锨冲上去抵挡对方锐利的钻头,他叫了一声:

“李俊红眼了,动抢了!”

家庆当即喊大壮发动了吉普车,吉普车吼叫着驶上状元岭。矿井底下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对方的钻头已经撤回去,留下了一个圆孔像一个黑洞洞的枪眼。不必听三龙的汇报,透过圆孔看看那面,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就知道李俊越界采矿,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划定的界线。家庆指示三龙不要破坏了现场,他马上去找人检测。回到村委办公室家庆对王有田说:

“我去找矿管局,不找矿管所,孙天成不会主持公道。”

王有田说:“等春林回来吧。”

家庆说:“不用等春林,我是矿长,我得负责任!”

半个钟头以后,家庆出现在三河县矿管局的办公室里。他催着大壮一路开快车,一只狗横穿马路侥幸未被撞死。家庆不等自己的喘息平定就对矿管局的秘书说:

“我找林局长。”

办公室的秘书穿将军呢制服,不为遮阳也戴茶色眼镜,以便人家看不清他的眼睛他却能够秘密地把人家的一切看清,他看着家庆说:“林局长上省里开会去了。”

家庆说:“副局长也行。”

秘书说:“三个副局长都下去了。”

家庆在椅子上坐下说:“我在这儿等他们。”

秘书说:“你有什么事?”

家庆说:“个体户越界采矿,来抢集体的矿了。”

秘书说:“越界找矿管所。”

家庆说:“找矿管所不行。”

秘书说:“矿管所是矿管局的派出机关,全权管理辖区内的一切矿产资源。”

家庆说:“阎王好见,小鬼难见。”

秘书太年轻听不懂古老的谚语,说:“什么?”

家庆说:“我就是相信矿管局。”

秘书说:“你就是等到林局长回来,林局长也得交给矿管所去办。”

家庆说:“还非得找矿管所不可?”

秘书摘下茶色眼镜不准备再秘密地看人,说:“对。”

摘掉茶色眼镜的秘书给家庆的答复像他没有遮蔽的眼睛一样赤裸裸的,令人失望。回到村里,王有田告诉家庆的消息令人愤怒,王有田说:

“你去找矿管局,矿管所的来了。”

家庆说:“谁叫他们来的?”

王有田说:“李俊,他告我们越界。”

家庆咬牙切齿骂一声:“他奶奶的恶人先告状!”

道口镇矿管所派出了杨工程师带人到状元岭矿井检测越界情况,杨工程师使用罗盘和皮尺测量。他在地底深处铺开罗盘的样子像阴阳先生在地面上铺开罗盘一样。阴阳先生在地面上铺开罗盘看风水给人家选择墓穴,为的是荫庇子孙后代升官发财,在光天华日之下积阴功,杨工程师在地底深处铺开罗盘勘测边界判断是非,为的是现实的财富,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积阴德。杨工程师深知责任重大,没喝酒下了矿井,李俊硬要请他喝酒他也准备测量完了再喝。杨工程师出身农家,就读于远离故土的西南面的学院,在那个冬天里不会下雪的地方学会了地质绘图,会用铅笔在专业的纸张上画出虚虚实实的线条,画错了用橡皮擦掉再画。他喝过了李俊的酒以后回到他的办公室画图依然清晰,画下的线条毫厘不爽,即将完成时矿管所长孙天成走进来对他说:

“杨工,刚才局里来电话,说你的成果评副高不大够。”

杨工程师一听把铅笔扔到了图上,说:“还不够?我的头发都掉光啦!”

孙天成说:“你别急,我向局里反映了你的情况,工作认真兢兢业业,评职称也得看平日工作。”

杨工程师说:“我的一些同学光剩下我自己还是中级了。”

孙天成说:“等我抽空去局里给你跑跑,光在电话上说不行。”

杨工程师说:“孙所长你一定得给我跑跑。”

孙天成说:“你放心,我一定去。”他转身走去,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返回来,说,“你画的是状元岭矿脉图吧?”

杨工程师说“是”。

孙天成说:“你下去看的什么样?”

杨工程师说:“是李俊矿越界。”

孙天成说:“不会吧。”

杨工程师拿起铅笔指点着图给孙天成解释:“你看,这是水平越界,这是垂直越界。”

孙天成看不懂也认真看图,他看不懂线条认识图上的文字题头,写的是:

“状元岭金矿1号脉井下工程纵投影示意图”

一边是“村矿矿界”,一边是“李俊矿界”。

孙天成把手按在图上,说:“你没有看错?”

杨工程师说:“没错。”

孙天成说:“你没画错?”

杨工程师说:“不会错。”

孙天成说:“地底下的东西,说它对它就对,说它错它就错。”

杨工程师说:“得有科学依据。”

孙天成拿起铅笔,在图上向着李俊矿界虚虚地画一道纵线和横线,说:“这一画,就是村矿越界了,对不对,杨工?”

杨工程师说:“实际上不是……”

孙天成把他的话堵回去:“实际上你的成果也不够副高。”

杨工程师被孙天成堵得说不出话来。

孙天成看着杨工程师不该掉发的头顶说:“不过,你真也熬得快掉光头发了。”

杨工程师说:“孙所长的意思是……”

孙天成说:“我的意思不管用,我也不会画图。”

杨工程师嗫嚅着:“我怕出事……”

孙天成说:“都是些庄稼人,到了地底下谁也不知道东南西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听谁的?都得听你的。”

杨工程师看着他自己用心画下的图,思索着。

孙天成说:“我下午就去局里给你跑跑。”他说完便走出去。

杨工程师叫一声:“孙所长。”

孙天成没有回头。

杨工程师用一只手抓他额头上的头发,抓一会儿张开五指抖抖,他自己抓落的头发落到他自己画的图纸上,渐渐地他看不清哪是毛发哪是线条了,人造的铅笔印痕和生命本真的脱落混在一起,文化在欲望中打滚儿,被遮蔽,被侵害,失去原本应有的面目。杨工程师拂去自己的毛发,拿起橡皮擦掉纸上原来的虚线和实线,画上新的虚线和横线,纵横交错,像状元岭底下的老洞子一样。

矿管所派出一名工作人员跟稽查队的一名队员到羊角村下达停采通知书,依据便是杨工程师拂掉他脱落的毛发重新画的矿脉图。矿脉图明确显示了羊角村村办金矿越界采矿的地下情形,不会看图的人看不出来,因为它跟地下的实际情景不一样,没有能够升降罐笼的竖井和推动矿车的巷道,也没有掌子面上拉了电灯照明,真正如孙天成所言,杨工程师说越界就是越界,不会画图的人找不到实际的情形与它对应。矿管所和稽查队的两个人把停采通知书送到羊角村金矿矿长手上,不再拿着杨工程师画的矿脉图,他们连纸上的证据也不需要了,他们只用嘴说一个理由:

“你们越界了。”

家庆恨不能把停采通知书撕成碎片:“谁越界?李俊抢我的矿,倒成了我越界?”

王有田说:“叫谁下去看看,俺也没有越界。”

矿管所的人说:“用眼睛看不行。”

家庆说:“不用眼看用什么看?用脚后跟看?”

矿管所的人说:“得尊重科学。”

家庆说:“我要是不停呢?”

稽查队的人穿了警察的制服找到了机会说一句厉害的话:“不停就封矿。”

家庆说:“那好,我等着!”

矿管所和稽察队的两个人骑摩托车离开羊角村,摩托车漆成蓝白两色,有一根铁柱竖起来擎着一盏警灯,一看就知道是矿管所的人乘了稽查队的车,不是为了节省矿管所的汽油是为了借稽查队的威风。蓝白两色的摩托车刚刚驶出村委大院,王有田就对家庆说:

“要不就停停吧,等春林回来再说。”

家庆说:“不停,往下打,往前突!”

听听状元岭地底下的炮声,孙天成就知道他下达的停采通知书成了一张废纸,他白天去矿管所的办公室里捧着杯子喝茶,晚上回家里睡觉,黑夜的炮声听上去比白天近。李俊把电话挂到矿管所的办公室,说:

“就这么一碗肉,他们吃了咱就不用吃了。”

孙天成不在公共场所跟李俊讨论吃肉的问题,他管金子,他不能让他下达的停采通知书真的成为一张废纸,他要求三河县人民法院强制执行,维护法律的尊严。他要通了法院的电话,捂着肚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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