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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安起了电力带动的大磨磨石头,石头里含了金子。电力带动的大磨安在村委大院里,与办公室隔了一排厢房斜对门,大磨咕隆咕隆转动的时候,在办公室里能听见石头把石头磨碎的声音。那种声音像一种回忆十分久远,让人想念人工推动大磨的时候。

好多人还记得黑财神安了大磨的工房子。人推的大磨和流板安在同一所房子里。黑财神用了女工推大磨像所有矿主一样不用男人。女人们怀抱磨棍梳大辫子,五个人推一盘大磨。她们日夜兼程前赴后继白班和夜班走在同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每一个夜晚都唱同一首歌曲提神,就是《送情郎》,她们却不知道自己的情郎在哪里。黑财神高兴了叫走一个,过后仍然叫你抱着磨棍推大磨,连个露水情郎都不是。她们前半夜歌声嘹亮精神抖搂,半夜一过就没精打彩不再唱歌了,大磨磨石头的声音像她们的脚步一样迟缓下来,沉重起来。电力带动的大磨与情郎无关,人的情绪丝毫也不影响它的转动,石头磨石头的声音不含情欲,自始自终都是一个调子,冷冰冰的。

羊角村的人却为此高兴不已了。电力带动的大磨一响起来,大家就说“工房子开了工房子开了”,好像是念诵一支喜歌萦绕不绝。电力带动的大磨咕隆咕隆的声音原始而又现代,听上去很急促迫不及待似的,好像现代人比古人追求金子的心情更为急加难耐。电力磨不用人力推动只需要人把和了水的矿石用铁勺挖了投入磨眼,做这种活的仍然是女工,她们眼疾手快心眼灵活,更能够瞄准磨眼又准又稳地投进矿石。工房子里同样由女工作业的是拉流,拿一把大扇子样的笤帚,在斜铺的流板上扑挡大磨上磨下来的泥浆让水慢慢地淘洗。林芳就做了这样的女工。

很短的时间里林芳就跟老矿工刘茂庆学会了这门技术。刘茂庆是由矿井到工房子里所有工种的通才,他缺少的就是力气了。林芳跟刘茂庆学习拉流,亲眼看见刘茂庆还没有把流板扫完就冒出虚汗。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刘茂庆传道授业。刘茂庆告诉林芳要学会腕子上用力。水流把泥浆中的泥沙冲走,金子挂在流板的毛刺上,腕子上用力才能把金子扫到流嘴下将的木槽里。林芳不看见电视上的男人和女人穿很少的衣服在池子里游泳,她只看见流板上匀细的水流冲走泥沙,她的心便暂时明净起来。

李春林时常来到工房子,让林芳叫出金来看看。林芳把身后水缸的水流闭细,腕子上用力,把笤帚毛在流板上压紧,轻轻赶扫,在流板的中间积起一道黑色的粉面的小岭,黑色的小岭后头出现一溜黄色,那就是“叫”出来的金子。李春林从林芳手中要过笤帚,想亲手把金子“叫”出来看看。笤帚在他的手里笨拙极了,不仅黄色的一溜金子消失不见,就连黑色的小岭也随水散开了。他自嘲地笑一下,说:“真笨。”

林芳说:“你不是笨,是急。”

李春林真的很着急,他一拿起笤帚就快速挥动,恨不能在流板上扫出一座金山来。

道口赶集的日子,好多人不去赶集到工房子里看刘茂庆第一次化火炼金,李春林亲自拉风匣催旺炭火。刘茂庆刮了胡子老态尽扫。刘东说看刘茂庆大叔又年轻又精神的样子,好像要娶媳妇似的。刘茂庆笑呵呵的不辩解也不否认,杨菊香替他收拾刘东,杨菊香说刘东你少说人家吧,你可该娶个媳妇了。家庆认真看刘茂庆刮了胡子的脸,说茂庆叔像个退休老干部。刘茂庆呵呵地笑,说:

“我还没吃猪头肉呢,要是吃了猪头肉更来劲。过去给掌柜的化火,掌柜的都是拿猪头肉犒劳。”

李春林拉着风匣说:“家庆想着,炼出金子来,给大叔把猪头肉补上。”

刘茂庆连忙推辞:“不用不用,说个热闹话的。”

焦炭火在大家愉快的说笑中越烧越旺。坐在炭火正中的坩埚烧成红色,刘茂庆用弯嘴钳子夹进一个纸包放进坩埚里,纸片化作黑蝴蝶从嫣红的火光中飞走,黄色的金粉在坩埚中颜色变暗,准备熔化。李春林拉着风匣眼睛不离炭火中的坩埚。家庆要替他拉风匣,说当书记的拉风匣太不像样了。李春林不以为当会计的拉风匣比当书记的更像样子,一定要亲手拉着风匣炼出第一块金子。刘东从电工的业务出发只想节省人力,说应该使用电风鼓吹风。刘茂庆一口把他回绝了:

“那东西不听使劲,风匣听使劲,到时候猛拉几下,色就上去了。”

大壮说:“什么色啊?黄色?”

刘茂庆说:“金子讲的就是几成几成色,可不是你说的那个色。”

大壮撇开与金子无关的色,问刘茂庆:“最好的色是什么色?”

刘东说:“十成色。”

刘茂庆说:“可没有十成色,十成色就是足赤了。”

家庆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

刘茂庆不肯定家庆的说法,金子在坩埚里熔化,他顾不得说话了。他眯起眼来看坩埚中的金子,用三只指头捏了火硝硼砂投入坩埚,每一次投入都在坩埚里腾起一团红火,每一团红火腾过以后坩埚中的金子都更加灼亮,像一颗燃烧的小太阳。刘茂庆把弯嘴钳子在地上狠磕几下,没有人明白是什么信号。刘茂庆把眼一瞪朝着李春林大喝一声:

“使劲!”

所有人都被刘茂庆极不寻常的大喝吓住了,没有人再敢说什么话。李春林两只手握住风匣的把手猛拉,炭火烧出更大的呼呼的声音。刘茂庆再向坩埚投入一回火硝硼砂,把弯嘴钳子再一次磕地,没有用他大喝,李春林的身子伏下去又直起来,炭火呼呼的声音烧到了不能再大,刘茂庆再磕一下弯嘴钳子,把钳子伸入火中,钳起了坩埚,坩埚中灼亮的小太阳拉长了,流动了,流进一个铁槽里,凝固成块,像大人的一节大拇指头。刘茂庆把金块从铁槽里倒到地上。躺在地上的金子不再闪光,它看起来还有一些暗淡呢。

没有人敢动手抓它。能够让人荣华富贵能够让人奢靡堕落能够让人痴迷疯狂能够让好人变成王八蛋能够让讨饭花子变成皇帝的东西似乎不应是它。它太平常了也太微小了。打穿了大山,在死人的世界一样的地底深处摸索寻找,挖出的乱石在地面上堆起另一座山来,电力带动的大磨咕隆隆磨碎了多少石头,千淘万洗,烈火熔炼,才出来一节大拇指头一样的东西,人,真的值得为这么一点东西拼死拼活苦争苦斗吗?金子里面深藏的道理是多么奇怪!只有老矿工刘茂庆从容如旧,他像给人介绍一个人,平平静静地说:

“看看吧,就是它。”

度过了最初的惶惑,甚至是紧张,大家畅畅快快地松了一口气,大壮抢先把金子抓到手中,叫一声:

“哎哟,真沉!”

刘东不相信那么一点东西会让人觉得沉重,说:“是烫吧?”

大壮肯定地说:“不烫,就是沉。”

刘茂庆证实大壮的说法准确,他说:“是沉,寸金寸金,一寸金就是一斤。你兜里装十斤猪肉,外人看不出沉来,装十斤金子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杨菊香说:“给我看看。”她从大壮手里接过金子,说,“这就是金子呀?这么点东西那么值钱?”

家庆说:“给我,我摸摸,活了半辈子了,还从来没摸过金子呢。”他把金子在手里掂弄,展摸,又送到嘴边,说,“我咬咬,听说金子不硌牙。”

杨菊香警告他说:“家庆你可不能咬下一块来独吞了。”

刘茂庆肯定地说:“他咬不下来,金子这东西,最软了,也最硬了,说它软,镶牙不硌牙,说它硬,你天天咬天天嚼也少不了。”

家庆咬了几下证实了,说:“嗯,还真是咬不下来。”他把金子递给李春林说:“春林,你也摸摸,你肯定也没摸过。”

李春林已经没有了在老洞子里拿了矿石经刘茂庆鉴定找到了金子的那种激动和惊喜。目前的结果已在预料之中,它到来得似乎过于缓慢,作为结果的标志也实在平常,倒叫人有一些怨恨,高兴不起来了。不过,李春林的心里还是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平定感,像金子在手里掂着一样沉实,他觉得不再是那样悬心悬胆了。金子的作用,果真像它的质量一样沉重,是一种能够让人放下心来的物质吗?

刚刚炼出的金子在大家的手上传递,转了一圈,回到了第一个把它抓起来的大壮手上,又开始第二轮沉甸甸的传递。这时候村委主任王有田走过来叫李春林去接电话。电话是银行的主任崔月打来的,还没有接电话李春林已经知道了电话的内容,他说:

“消息真灵通,刚炼出金子,又来要债了。”

羊角村的悲苦与欢喜注定了要与金子相联,密不可分。就在银行的崔月听说出了金子又来讨债的时候,丑陋不堪的李俊用贩金子的钱买回了媳妇。李俊按照他贩金子的搭挡唐永利的指点拿了钱往西走。走过一个县城的十字路口没有警察在正中站着像三河县城的警察那样摆手招手,一排小毛驴拉的地板车停在旁边等待出租,他没有停步,继续向西走。走过一片黄沙弥漫的大河滩有人筑了小屋想在河滩上挖塘养鸭子,李俊不知道养鸭子的人想从黄河里引水,以为人家养的是旱鸭子他不感兴趣继续向西,慢慢地就走进大山了。他在大山的褶皱里买到了媳妇,媳妇叫桂莲,不大像山里的人倒像生在水里,模样与名字同样令人生疑,觉得她不该如此水灵。李俊跟她的父母讨价还价,进进退退。倒不是他带的钱少怕不够用的,他是不愿被人小瞧了以为他不会做买卖,他才跟卖主推过来拉过去交易再三。价钱讲定了以后,桂莲本人不再难为李俊,倒是桂莲的妹妹露出了不大愿意的样子,李俊就甩给他小姨子五千块钱,另外给她一个金戒指,当场戴到她的手指上。李俊表示,如果小姨子愿意,可以跟她姐姐一起来,不是给他当小老婆跟姐姐争宠,是给他当秘书做外面的工作。小姨子担心她的文化当秘书不大够格不敢来,李俊让她放心,说秘书的工作其实很简单,也就是贩金子的时候帮着拿钱。小姨子有意要来了,桂莲说要是你去我就不去了,小姨子嫌李俊丑放下了这个念头,用牙齿咬一咬戴在手上的戒指。李俊向她保证,你尽管咬,是真金子的,保险不硌牙。

李俊带桂莲走进羊角村的当夜,羊角村人按照惯例闹洞房,并不在意李俊怎样用金子进行了交易别出新裁不合常规。以大壮刘东一伙年轻人为主体的闹洞房的人把李俊的家挤得水泄不通,他们让新郎新娘在炕上“火车挂钩”。“火车挂钩”是一个颇含秽亵的节目,桂莲不肯做。她不肯做却不明确地表示抗拒,她只是扭扭捏捏地说“俺不会”,像好多新娘表现的一样。李俊倒不在乎,说实话不仅“火车挂钩”这种节目他不在乎,你就是让他“摘鲜桃”他也敢伸手就来。他站起来把腰弯下去从自己的两腿之间伸出手去要跟桂莲挂钩,桂莲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李俊想挂也挂不上。大家齐声喊:

“新娘不让挂!”

大壮问:“新娘为什么不让挂?”

大家喊:“新娘车厢里没装货。”

大壮问:“新娘为什么没装货?李俊,装货没装货?老实说!”

李俊点头承认:“装货了,装货了。”

大壮问:“在哪儿装的货?”

李俊说:“在路上,有一个小店……”

众人哈哈大笑。桂莲的脸像她的衣服一样红,把头深深地垂下去。

“火车挂钩”的节目必须做下去。新娘的车厢里既然已经装了货,她就没有理由拒绝新郎挂上钩拉走。桂莲还在低着头害羞,李俊早已经等不及了,他又一次弯下腰伸出手从两条腿之间看桂莲,桂莲的身体在他的眼睛里倒过来,他憋红了脸说:

“快挂吧。”

众人起哄:“挂!”

桂莲不让挂。她要是让挂,也得像李俊那样做出极丑的样子。她可以在一个小店里让李俊趁着没有人看的时候装了货,反正她已经是李俊的车厢了早晚要装货,可是她不愿让这么多眼睛看着她被李俊挂上钩拉走,向满世界的人告诉她已经装了货。李俊从两条腿之间伸着手等待,等得快要不耐烦了,众人乱哄哄嚷叫像火车到来时的车站一样。刘东说:

“唱歌吧,新娘唱个歌代替。”

好多人乱纷纷地说:“不行,唱歌是唱歌,挂钩是挂钩!”

有人还说:“刘东你讲什么情?新郎还没心疼呢,你心疼什么?”

刘东不敢再为新娘讲情了。

电灯突然熄灭了。李俊在黑暗中放弃了挂钩准备直起身来。人声喧哗,有人打起了呼哨,有人揿亮了手电筒。大壮说:

“刘东,刘东快接电!”

刘东踏着凳子在手电筒光照里看看线路,说:“烧断保险丝了,李俊,有没有保险丝?”

李俊说:“没有,接上块铁丝算了。”

刘东说:“你这幢房子打算不要了。”

李俊说:“烧了拉倒,烧了我盖楼。”

有一个略见苍老的声音说:“算了算了,都走吧。新郎新娘好睡觉了,不亮灯一样。”

听起来好像是经验之谈,大家哗啦哗啦地笑起来。笑过之后,心情却像没有灯光的屋子一样黯淡了,索然无味了,很快地人就散去了。消除了被挂上钩子拉走让人知道装了货的危险,桂莲松了一口气。她说:

“有没有蜡?点个蜡吧。”

李俊说:“不用,你没听见?不亮灯一样。”

桂莲说:“照着好收拾收拾。”

手电筒的光照适时地闪了一下,传来刘东的声音:“李俊,睡啦?”

桂莲听出了是叫她唱歌的那个人,她像获救似的代李俊回答:“还没有呢,进来吧。”

刘东说:“我给你换上保险丝。”

电灯一下子亮起来以后,桂莲拿糖给刘东吃,她拿了一包,刘东只拿一块剥进嘴里。

桂莲说:“都拿着吧。”

刘东说:“吃一块行了。”

刘东把剩下的一节保险丝给李俊,说:“剩下的这点保险丝你留着,再烧了好换,千万别接铁丝,真能给你把房子烧了。”

李俊说好,接了保险丝在手里玩弄,拉直了又捏弯,像捏弄一块面筋,他说:“这玩艺儿真怪,看起来像铁丝一样,可又这么软,软得像出了筋的鸡巴。”

刘东比桂莲提前红起脸来,他还不是受不了李俊说脏话,他是受不了桂莲在跟前站着让他想起装了货的车厢。他转身要走,桂莲说:

“坐会儿吧。”

他说:“不啦。”

桂莲把刘东送出门口,刚刚转回身来,李俊忽地把她抱住了。

桂莲挣扎着说:“我放开被。”

李俊说:“不用放,我他妈的早等不及了!”

桂莲不看李俊,挣扎着把灯拉灭。此后她始终紧紧地闭着眼睛,忘记了眼前已经是一片黑暗,她不闭眼睛也是一样的。

雨像女人的眼泪一样流一阵还会再流。李春林担心村子东头的小学校漏雨,他走到门口往里看看,教室的前头果然已经滴出了两个水洼。小学教师于文秀正在领着小学生朗读课文。课文的内容有关春天和燕子,是永恒的主题和语句,李春林上学的时候就读过,也是在村子东头的这个小学校里。于文秀在教室的前头看见了李春林,她向门口走来,李春林向她摆摆手让她继续上课,他往后退,一直退到能够看到房顶的地方。雨水淋漓,他看见房顶上有几扇瓦碎了,那正是教室里滴出了两个水洼的原因。是一些古旧的瓦片了。李春林也不记得那些瓦片哈上房顶时曾经在豆浆里醮过,豆浆里兑了特殊的颜料,新房峻工时房顶上好像栖满了鸽子。李春林在这里跟着老师诵读春天和燕子的时候,房顶已经被一年又一年女人似的雨水淋去了原本的模样,越来越陈旧了。那时候他们放学以后还玩打仗,小学生分成八路和鬼子两支队伍,用石子开火。投射的石子会飞得很高落到房顶上击出碎瓦片,下雨时在教室里滴出水洼,像现在的小学生所看见的环境一样。时间的脚步快捷得让孩子瞬间变成了大人,大人们留下的一代代孩子走不出父辈淋雨的地方,在同样的地方朗读永恒的文章,李春林知道这是大人没有为孩子盖好房子。

李春林没有惊动教孩子念文章的小学教师于文秀,他自己找来梯子,悄悄地搭到房檐上,又去搬来瓦片——三龙倒塌的厢房废墟中尚有没砸碎的灰瓦,李春林先斩后奏,准备事后再跟三龙讲明用了他几片瓦,估计三龙绝不会计较什么。李春林踏着梯子登上房顶的时候,于文秀还是发现了他。于文秀停止了教课出来帮他扶着梯子,仰着脸嘱咐他小心,又说等雨停了再修吧。李春林在梯子上听见小学生的朗读比老师领着读书的声音更大,好像要盖过哗哗的雨声。他取下碎瓦,换上好瓦。下了梯子发现他的手被什么东西扎破了,他甩一下手把血水和雨水一起甩掉,自己用嘴把伤处含住,吮了一下。妻子在时,他的手上扎了棘子,妻子用针给他挑出来以后,也这样做法。李春林和小学教师于文秀走到门口的房檐下避雨,李春林说:

“这房子实在不行了,我念书的时候就是在这个教室里。”

于文秀说:“我也是。”

李春林说:“过了这一段,把欠的债还上,什么不干也先建学校。”

于文秀说:“教育局早就要求改造校舍,强调达标了。”

教室前头的水洼没有消失,滴水倒停止了,读课文的小学生觉得奇怪,朗读的声音小下来,于文秀看他们一眼,他们才一如既往大声诵读。李春林想起了他的弟弟小山,他问于文秀最近看没看见小山的老师,于文秀说看见过。李春林关切地问:

“没说小山什么样?”

于文秀说:“小山倒没有再迟到,可就是不用功,功课都落下了,也补不上。”

李春林说:“这个小山哪,真愁人。”

于文秀安慰他:“你也别太上火了,念书这事,自己不知道用功,别人再着急也没有办法。”

李春林点点头承认于文秀说得有理,可是他不能不为小山着急。其实他一直把小山念书的事挂在心上。长兄比父,父亲临终的遗言时常让他感到自己的责任,只因为还有比一个弟弟更大的责任压在他的肩上,他常常顾不得罢了。状元岭老矿井和工房子是他每日必去的地方,他下到老矿井的时候雨还没停,走进工房子的时候雨停了却还要等一会儿天才能晴朗起来。他走到林芳的流板旁边说:

“叫叫看看。”

林芳便闭细水流,腕子上用力,在流板上扫出一道黑色的小岭,再用笤帚苗赶来一股疾急的水流冲开小岭,用笤帚尖扫出黄色的粉面,李春林俯下头去察看,问林芳:

“比前一阵能不能见强?”

林芳说:“我看着强。”

“强就好,羊角村老百姓有福。”李春林说完,把一只指头放到嘴边含含。

林芳关切地问他:“你的手怎么啦?”

李春林说:“不知道叫什么扎了一下。”

林芳:“没扎进什么去呀?”

“不知道。”

“我看看。”

李春林把一根指头擎着给林芳看。林芳的头和李春林的头靠近了正好挡住了本不明亮的光线。林芳说在屋子里看不见,引李春林走到门口,她在门口捏着李春林的手指捏一捏问这样捏痛不痛,李春林说痛,林芳说捏着痛就是里面有东西。林芳问另外两个拉流的女工有没有带针,一个女工说来工房子拉流不做针线活没有带针。另一个女工看出了林芳捏着李春林的手指也不是要做针线,就说她有关针。林芳用关针在李春林的手指上刺穿皮肤挑一下,李春林的手指微微一抖,林芳问他:

“痛?”

他说:“没事。”

再就不抖了。接着抖起来的是林芳。倒不一定就是怕刺痛李春林。拿一根并不锐利的关针在李春林的手指上挑刺,即便会痛,也不至于就能让拿针的人颤抖起来。把李春林的手指紧紧捏住,林芳的呼吸似乎也捏紧了,越是不能畅快地喘气,她越是能够听见自己喘息的声音。对方的呼吸像她一样不自然,男人不自然的喘气更像害病一样,会传染人的。挑刺的过程无限漫长,两个人的呼吸紧张得像绷紧的琴弦,稍一拨动就会断了。无比紧张的时候有人来到跟前突然说一声:

“给我钥匙。”

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李春林“哎哟”叫出声来,自己捏住手指。

来人又说:“给我钥匙。”

林芳说:“吓我一跳,你的钥匙呢?”

“丢了。”

林芳的丈夫王宝山身上披着另一个世界的痕迹。状元岭老矿井底下的水渍在他的身上结成了盐花,盐花和石粉层层套叠,在人的身体上构成了迷宫让陷入其中的人走不出去。他在迷宫中摸索,冲撞,能够打穿岩石的钢钎穿不透迷宫的板壁。板壁由怀疑和猜测构成,可以用手摸到却不能用脚踢开,它是生了根的,长在探迷者自己的心上,就是能够一脚踢开也会再长。王宝山用一把从林芳那里要来的钥匙打开门锁,等到林芳给李春林挑出刺来不再拉流了下班回家,王宝山又从里边把门拴上了。林芳摇着门拴把门打得呱呱响,像不久前的年底村干部扛了梯子收钱半夜敲门。王宝山等林芳叫门叫得不耐烦了才出来开门。林芳问他把门拴上干什么,王宝山说:

“我招了个人,拴上门睡觉。”

林芳转身要退回去,说:“那好啊,你睡吧,我倒地方给你。”

王宝山说:“你不做饭啦?”

“招了谁叫谁给你做啊!”

“你还有理了呢。”

“我哪儿没有理啦?”

“我问你,你和李春林那是干什么?两个人都快靠到一块了!”

“他手上扎了根刺,我给他挑出来,怎么啦?”

“你是他的什么人,你给他挑刺?”

“什么人不是,就不好挑刺啦?”

“什么人不是?”

“是!我是他的邻居,还是他的同学!”

王宝山想冷笑却笑不出来,他说:“同学?你还有脸提什么同学?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们俩在学校里相好!”

“你胡说,什么叫相好?”

“你不用嘴硬,我问你,芳芳到底是谁的孩子?”

“你说是谁的?你的,我的!”

“你别以为我不识数,她不到日子就生了,至少差了一个半月。你那么急着跟我结婚,就是为了叫我给你遮羞!”

“你血口喷人!”

“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李春林的?”

“你冤枉好人,他那时候正当兵呢!”

“那么是谁的?”

林芳再一次斩钉截铁说:“我的,你的!”

“我的?你去找个瞎子看看,芳芳是我的孩子吗?她哪儿像我?”

“你不认这个孩子拉倒,你不认我认,我自己抚养她!”

王宝山咬牙切齿说:“养着,你养,我叫你养,养了孩子养汉子!”

他抓起一个碗来在地上摔碎,又抓起一个盆来在地上摔碎。他抓起一个更大的盆来要砸锅,林芳把他抱住,他挣扎着,咆哮着,像一只发疯的野兽嘴角喷出了白沫。他的力气实在是大极了,林芳要想把住他根本不可能。林芳放弃了努力把手撒开,王宝山倒没有砸锅,照旧把更大的盆在地上摔碎,又用脚把大片跺成小片,直到地上的碎片不能再碎,这才跺了最后一脚冲出去。林芳喊他:

“你干什么?”

“我去找他!”

林芳根本追不上王宝山。她追上了也没有用。上了大街王宝山并不跑,他只是往前走的冲劲更加吓人。看他瞪圆的眼睛红赤赤的喷火,就知道他要跟人拼命了。在东西大街拐向南北胡同的墙角那里,林芳紧跑几步追上了他,林芳像在家里阻拦他砸锅一样把他抱住,不在乎人家会怎样看她。王宝山不用动手扒林芳死死扣住的两只手,只把两只肩膀使劲地晃,向左晃了向右晃,晃了三四个来回,林芳浑身就发了软,两只手一松,身子倒下去。早已哭叫着跟在后头的芳芳尖叫一声:

“妈妈——”

王宝已闻声回头,看见林芳躺倒在地上。他顾不得再去找人拼命,返回身来抱起林芳,像一个真正的丈夫一样呼叫昏迷的妻子:“林芳,林芳……”

林芳脸色苍白,双眼紧闭,默不出声。

李春林匆匆走来,看见了王宝山怀抱中昏迷的林芳,他惊慌地问:“林芳怎么啦?”

王宝山大吼一声:“李春林,你滚开!”

林芳像受惊的孩子哇地哭出声来,她张开手紧紧地捂住王宝山的嘴,不让他说出更难听的话。

随后到来的夜晚林芳不给王宝山一点机会,王宝山要想打架之后照例再打另一种架,他需要像拦路强奸的歹徒手持利刃才行,他就是手持利刃,也得先一拳把女人击昏了再用利刃划破她的衣服。王宝山自然也故伎重演像发情的公兽一样以硬对软,可是他的力气再大也没有用,在紧闭的城门面前他跺烂了马蹄也前进不了一步,没有水的护城河扯起了吊桥,他想要大河里饮马得自己汲水把马头打湿。女人的防御其实比男人的进攻不知要强大多少倍,她只要真的坚甲壁垒,你就是有三千铁骑也只能在城门外徘徊。你进不了城池,即便一心想着吃一个败仗,还找不到机会打架呢。

度过了没有战事的夜晚,林芳到村委办公室找李春林给她开证明离婚。

李春林辞去县城机械厂的工职回羊角村当书记,还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困难。倒不是他的文化不够用写不出这样的公文,其实他在军营里写那些绿色的书信,情辞并茂,文彩斐然,所用的文化比这样的公文更加渊博。他面临的困难也无法用在地底下找金子相比。找金子固然目标茫然,困难重重,可是只要朝着大山的肚子开炮掘进,总有接近目标的那一天,你的眼睛纵然看不见金子,心头的闪光也存在,那就是不移的信念用不完的力量。给林芳开证明打离婚就不同了,它的困难不在于巨大,而在于复杂。李春林说:

“我不能给你开这样的证明。”

林芳说:“为什么?”

“你和王宝山在街上闹,王宝山骂我滚开,好多人都看见了,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跟王宝山离婚,不是为我也是为我了,人家非说是我拆散了你们不可。”

“你怕受连累?”

“不是受连累,我是不愿叫人说闲话。这种闲话,越传越厉害,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

“你还是怕受连累,怕坏了你书记的名声。”

“你硬要这么说也行。好多干部在这样的问题上裁了跟头,影响了工作。我回来当书记,一心想把羊角村搞好,就不能不时刻注意。”

“你光考虑你自己,就不想想我吗?”

“想你,谁说我不想你?”李春林看着林芳,忍不住动情地说,“我想你的时候多了,你都不知道。”

林芳紧紧地叮问一句:“你怎么想我?”

“我……我想你……和王宝山怎样过日子,怎样吃饭……睡觉……”

“你别提他!”

“我怎么能不提他?我不提他提谁?你不是跟他结婚了吗?那年冬天,我从部队上兴冲冲回来,你不是在炕上跟他咬小点心吗?”

“我知道你恨我。”

“我不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呢?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是为什么?你那么突然,那么叫人不可理解……你到底是为什么?”

“别问我,你别问我为什么?”

“我真的到死也不会明白了。”

“到我死的时候,你会明白的。”

“真的到了那时候,就是明白了,也没有用了……”李春林一下子悲从中来,他看着林芳略显苍白的脸焦裂的嘴唇,仿佛看到了不祥的影子从这张脸上掠过,他使劲摇摇头从阴影中挣脱出来,说,“不说这个,不说了……林芳,别跟宝山吵了,吵架上火,上火得病,得了病后悔也晚了,别吵了,好好跟宝山过日子吧。”

“你这是叫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不,宝山不是个坏人。他的心眼挺好的,就是脾气不大好。你要是真对他好,他会对你好的。你不要光盯着他的缺点,也得看看你自己有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林芳打断李春林的话:“行了,你不用说了,我不跟他离了,我跟他过,过到死。”她的语气里有了怨恨,“就是为了党支部书记的名声,我也不跟他离了。”

李春林着急地说:“林芳,你别这么说。”

“我就这么说了,也这么做。”林芳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她使劲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她点着头好像在认定一条道路,“我走了,我不连累你,你当你的书记吧,好好当书记,当个好书记,真的,我真的希望你当个好书记……”

李春林相信林芳真诚的愿望。他决定回来当书记的冬天去墓地跟亡妻隔着一丘黄土说话,接下来跟林芳说话一直说到村东头,他就知道林芳希望他当一个好书记。就算林芳不跟王宝山离婚为他当书记做出了牺牲满腹哀怨,他也知道林芳的那个愿望没有改变。状元岭老矿井幽深的巷道里充满了苦涩的烟味,看王宝山独自在掌子面上不停地抽烟坐着锤把一动不动,李春林就知道王宝山和林芳的日子虽然依旧像老矿井难以散尽的烟味一样苦涩,可是他们已经安静了。李春林自然不去设想王宝山和林芳之间的另一种打架,他只从林芳收回了离婚的打算中获得了一种安定,安定中还有一些感激,感激中还有一丝失落。他跟独自抽烟的王宝山要一支烟抽,把烟点着以后只抽了一口就呛得咳嗽起来,他说:

“你这烟劲头太冲了。”

王宝山说:“也不是我自己造的烟。”

李春林说:“不是你造的烟也是你的,反正劲头太冲了。”

王宝山闷闷地说:“那是你不抗呛。”

“我要是不抗呛就呛坏了。”李春林像会抽烟的人一样把烟卷夹在两根指头中间冒烟,他说,“宝山,你那天到底是为什么?”

王宝山不看李春林,说:“你知道。”

李春林说:“我不知道。”

王宝山说:“你说,你和林芳在学校里是不是相好?”

李春林看看王宝山,镇静地说:“是。”

“后来为什么散伙了?”

“我也不知道。”

“你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林芳?”

李春林不说话,慢慢地摇摇头。

王宝山问他:“林芳的心思,你知道不知道?”

李春林仍然摇摇头。

王宝山说:“那么芳芳呢?”

“芳芳怎么啦?”

“芳芳……”王宝山咬着牙,一拳砸在自己的额头上,痛苦地叫着,“我他妈的真窝囊!”

李春林手上劣质的香烟已经熄灭了,他不再点燃,他说:“你心里的苦处我知道,那天你一骂我,我就明白了。宝山,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真的以为林芳跟我有事吗?”

王宝山想一想,摇摇头。

“既然这样,你就不该无缘无故地怀疑林芳,把灰往她脸上抹,往你自己的脸上抹。”李春林诚心诚意地说,“我不瞒你,在学校时,我跟林芳好过。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跟我了,跟了你。她跟了你,就是你的人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来。你看我像那样的人吗?”

王宝山不看李春林,看他和三龙他们在老矿井里开掘出的新的巷道石壁,他看着石头,说:“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要是坏人,就不会回来干这个书记了。”

李春林说:“两口子凑到一起就是个缘份,满世界这么多人就这两个人凑到一起了,不容易。我和林芳好过,到头来没有凑到一起,这是俺两个没有缘份。你和她凑到一起了,这是你们两个有缘份,两个人都应该珍惜。”

王宝山说:“她要是真心跟我过,我会拿着她当金豆子。”

李春林笑笑说:“咱没有挖出金豆子来,你手里倒捧着金豆子啦。”

王宝山也苦笑一下说:“我心里有时候就是顺不过气来。”

李春林站起来说:“来,打打锤,气就顺过来了。我给你把着钎子。”李春林把住钢钎说,“来吧。”

王宝山抄起炮锤,说:“你不怕我一锤打落,把你的头砸碎啦?”

李春林说:“不怕,要是那样,我就成烈士了。来吧。”

王宝山拉开虎步抡起大锤。王宝山打锤一点儿也不保守,他打的是撒手锤,仗着技术好落锤时手握着锤把顶端。这样的锤法一锤千钧,在钎子顶击出的是沉实的钝音,绝不是叮叮当当的声音发飘发脆。他打出的重锤叫人看了害怕,你分明看着一锤锤击向了把着钎子的李春林,禁不住为李春林的安全担心了。王宝山口中发出的叫号像愤怒的吼喊,像关在笼中憋急了的野兽啸叫:

“依——呀!”

“依——呀!”

李春林稳稳地把住钢钎,镇静自若。

道口镇矿管所所长孙天成上任不久发现他的胃更坏了。民谣说“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并不是那么适合于孙天成,他的胃其实早在“革命小酒”还没有天天醉的时代就落下了病根。那时候土地集体耕种,到了秋天就要派人看山,看山人拿了抓钩在山地里巡逻,最要紧的任务就是不要让人偷吃了花生。看山人的抓钩倒不敢在偷食花生的人头上再抓出多余的窟窿,尖利的抓钩齿却能抓破人的衣服,那时候衣服与吃食同样宝贵,是“温饱问题”的另一个方面。看山人白天巡逻晚上也巡逻,晚上的武器除了抓钩还有手电筒,手电筒由大队购买,所用电池也一并由大队集体开支。党支部书记孙天成有时候也参与巡逻,他白天不巡逻只在晚上巡逻,他巡逻看山人,看山人要是在山上的苞米秸丛中睡觉被他撞上他决不轻饶,最残酷的处罚就是把差事撤掉,秋收大忙的季节拿了一把抓钩满山走的差事绝不是轻易就能到手的。看山人要是不在苞米秸丛中睡觉,走在山地里跟他相遇,他们就一起找一个隐蔽的舒服的地方坐下,大吃花生,看山人用抓钩刨坑把花生皮埋掉不留痕迹。他们倒不是那么害怕被人发现,反正秋收时节最有力的权威就是看山人的抓钩和党支部书记的嘴——此时孙天成说什么就是什么,生杀予夺全凭他一个人说话。他们把花生吃了把花生皮埋掉是为了消除大家的怀疑,免得大家看见了满山的花生皮以为看山人没有尽职尽责。看山人和孙天成在秋夜的山地里相遇往往好像在进行一场吃花生竞赛。孙天成嘴大,牙齿锋利,嘴唇厚重,月光好的时候能看见他的嘴角被花生的汁液染成了白色。他没有过竞吃花生失败的记录,胜利好像也没有过。说实在的,大家的肚子都有过挨饿的滋味,能够放开肚皮无所顾忌地大吃一顿花生,谁都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直到有一个晚上暴食了一顿花生之后,天亮时孙天成的肚子还胀得难受,肚子像吹起来的皮球圆鼓鼓的不撒气,他才知道,他的胃大约是撑坏了。

孙天成执掌羊角村权柄的时间长到了横跨两个时代。吃花生撑坏了肚子之后,他的手经常从衣服底下伸直进去摸着肚皮说话和工作。他就这样摸着肚子走进了“革命小酒天天醉”的新时代。他从羊角村党支部书记的位置上不情愿地下台,提了儿子打的野鸡就任道口镇矿管所所长,以那次有野鸡的宴会为起点,此后喝酒像吃饭一样平常,他的胃要想不坏,他就得辞去矿管所所长的职务再一次下台。这样的打算他根本没有想过。说真的,他就是把一个好胃坏透了,他也不能撒手扔掉矿管所长的位子。

孙天成克尽职守,坐着黄色的靠背木椅办公,一只手摸着肚子,他的肚子难受,心情很好,挂电话请黄金稽查队周队长来研究工作,就是联合行动,清查土流板和土金磨。

周队长穿警服不系领扣,像战场上溃逃下来的散兵游勇。他要是用绷带吊起一只胳膊就是一个伤兵了,可以用脚踹开老百姓的家门要钱要鸡。孙天成摸着肚子给他陪一个笑脸,说劳驾周队长来到矿管所不大应该,按说应该他去稽查队。周队长没刮胡子露不出笑脸,跟孙天成说客气话,他说:

“得啦,我是中队长,我要是大队长,你就往我那儿跑啦。”

孙天成说:“周队长的嘴真厉害,吃金子吃的吧?”

周队长否认:“我不吃金子,我咬钢嚼铁。”他环视室内,说,“你这儿不错,缺不缺人?”

孙天成说:“人这号东西,说缺也缺,说不缺也不缺。想安排个人?”

周队长说:“有个外甥闺女,不愿下庄稼地,就想出来干。”

孙天成说:“她能来干什么?”

周队长说:“打个水扫个地的。”

孙天成说:“打水扫地的人大街上一抓一把,可不能屈了孩子。她会不会电脑?”

周队长说:“没学过。”他又看看室内,又说,“你这儿也没有电脑。”

孙天成说:“以后有了钱,我就上个电脑。”

周队长说:“那好办,叫她现学,不就是打个字啊?”

孙天成说:“这事儿以后再说吧。叫你过来是为了清查土金磨土流板的事。文件你看啦?”

周队长说“看了”。

孙天成说:“咱研究研究。”

周队长把手一挥说:“还研究什么!再简单不过了。开着车下去,把流板一掀,装车上拉着就走。”

孙天成想到了另外的问题:“那么矿石呢?”

周队长不假思索说:“一块拉着。”

孙天成说:“拉回来怎么办?”

周队长说:“卖啊。”

孙天成说:“这就来问题了。”

周队长说:“什么问题?”

孙天成说:“以前是黄金稽查队一家干的事,现在有了矿管所……”

周队长打断孙天成的话:“我明白了,矿管所不用插手就是了。”

孙天成说:“这样的事矿管所不插手,还成立矿管所干什么?成立了矿管所……”

周队长再一次不客气地打断孙天成的话,说:“得了吧,大所长,你不是怕矿管所没事干,你是怕矿管所不插手没法提成,没法得好处!”

孙天成把摸肚子的手从衣服底下抽出来指点着周队长说:“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哪,说话这么难听……”

周队长爽朗地说:“我是说得难听,做得漂亮。”

孙天成又把手放到肚子上摸着,说:“咱研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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