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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弟弟的厄运(11)

“朝天锅”最早是面向下层人的一种小吃,这从名字就可看出。你看这名字,锅哪有不“朝天”的?但放在屋里,有屋笆挡着天,也就算不上是“朝天”了;只有把锅支在露天地里,锅口上无遮挡,这才算真正是“朝天锅”。最早,“朝天锅”正是市集上的一种小吃摊,是供贩夫走卒、赶集上店的人打尖充饥的一种并不高档的食摊。上世纪中叶“大跃进”全民挨饿的年代才从市集上消失。等到人们又能吃饱饭以后,“朝天锅”才又渐渐出现,不过,它的身价大增,从露天的市集登堂入室,进到屋子里去了,当时,许多小饭店里都设上了朝天锅。及至潍坊人有了“名吃意识”,有意挖掘地方名吃资源以招徕八方宾客的时候,“朝天锅”又上一层楼,俨然成为新贵,进到了“鸢飞大酒店”之流的星级酒店里,进而,又大摇大摆地进了京城,摆它的名吃谱去了。相反,市集上却不见了它的身影,这家伙原来是忘恩负义之徒,一阔就变脸,原先帮衬过它的那些下层人现在想见它的面都不容易了。

现在它高高在上于星级饭店里是什么样子,我不得而知,我想,它还不至于面目全非了吧。若那样,就不是它了,还算什么“传统名吃”?我至今还记得它在市集上和小饭馆里时的样子。那实际上是一口大穿心锅,火从锅中央的下粗上细的烟道里往上冒,烟道与锅沿之间的环形空当里是煮着猪头下货的“老汤”。环形的桌案连在锅沿上,食者围坐成一圈,面前摆着碗筷。你要吃什么,或猪拱,或口条,报出来,就有人用一根长铁钩从汤里钩上来,切碎,用饼一卷,递到你手上,你就可以大快朵颐了。老汤自己舀,随便喝。冬天,冷冷的,围坐在热烘烘的锅边,喝着热气腾腾的老汤,吃着香喷喷的饼卷肉,那自然是很惬意的。它的名吃之“名”,正是当初那些感到惬意的老百姓的惬意积聚成的,如今,它却远离了老相识、老朋友。

杠子头火烧

故乡潍坊的名吃,除“朝天锅”外,再就数着“杠子头火烧”了。

火烧到处都有,独有故乡的这种“杠子头”不同于众。这种火烧,一般是大个的,有半斤的,有一斤的。它的模样很特别:周围厚,有两三厘米,中间薄,连一厘米也没有,而且中间向一边鼓起来,在正当中有一个指头肚大的“脐”。在厚厚的周边,有五六片向上微翘的薄块,我们叫“火烧翅”。这种火烧最大的特点是硬,做的时候面就硬,烤熟了就更硬了。从前没有厨用机械,全用手工,那么硬的面揉不动,就用一条木头杠子,把杠子的一头固定住(还可以活动),把面团放在这杠子头的部位,人抱住杠子的另一头,运用杠杆原理,用力一起一落地压,同时,另一个人翻动着那面团。反复地压,用很长时间才能把面团揉压到火候,这才可上模成形。这火烧为什么叫“杠子头”?就是因为这是用杠子头压制而成的。

这种火烧因为面硬,只有牙口好的人才有吃它的口福。用劲咬下一块来细细地嚼,筋道道的,甜丝丝的,越嚼越香,凡吃过的人,没有不说好的,所以才有了名。这种火烧也很适合烩着吃,久煮不化,这一烩,就可以让那些牙口不好的人也能享用了。

因为这种火烧硬而干,可以久放不坏,而且是“压缩食品”,所以特别适合充当行军或出夫时候的“糇”“糒”,只是这得用白面做,所以那些年没有把它作为糗粮的首选,而是选了粗粮做的煎饼。我们家乡解放前夕,驻潍县的国民党军负隅顽抗,拼命派夫修工事,修飞机场。父亲出夫一茬接着一茬,家里的地都荒了,没法,就叫我请假替他出夫。当时我是十来岁的小学生,每次去,父亲就去街上的小铺里买一个“杠子头”,用包袱皮一卷,扎在腰里,扛张小铁锨就走了。平时是捞不着吃这火烧的,小孩子馋,一边走着,一边伸手到包袱里掰下一个“翅”来填到嘴里,慢慢嚼着。等到了工地,那火烧早成了“无翅杠子头”了。

前年路过潍坊,见火车站那儿有卖“杠子头”的,像见了久别的老朋友,我一下子买了一大包。带回来一尝,大失所望,软软的,全没了当年吃“杠子头”的感觉,徒有其表,而无其实。这样的软货根本就不可能是杠子头压揉出来的,还敢叫“杠子头”?我很纳闷:家乡人是怎么了?本来不多的几样地方名吃,不是让它脱离了培植它成名的土壤,把它供在高级花瓶里,等待它的枯萎,就是自个儿糟蹋它、败坏它,让它失掉特色,最终让它和它的名字一同消亡、拉倒了事。我真不明白!

哑巴辣椒

前年,我到潍坊找我建波侄子,一打电话,他正在鸢飞大酒店请客人吃饭,我就去了。一桌子好菜中间,有一盘萝卜丝儿,没引起我的注意。建波用筷子指着那盘萝卜丝儿对我说:

“大爷,你尝尝这个菜,这是潍坊名菜!”

我尝了尝,辣辣的,没吃出怎么好来。他见我“不拿豆包当干粮”,就提醒说:

“这叫‘哑巴辣椒’,从前很有名,多年不见了,是近几年才重新开发出来的地方名吃。”

“哑巴辣椒”?不就是当年那个哑巴卖的萝卜炒辣椒吗?他说的“从前”,正是上世纪50年代初。当时我正在潍坊一中上学,到大十字口餐厅吃饭的时候,常见一个胖乎乎的聋哑人推一辆地排车,车上长长的槽子里盛着萝卜丝炒辣椒,绿绿的萝卜丝杂以红红的辣椒丝,看上去不错。那聋哑人一手推车,一手擎一个黄铜做的环形铃铛,那铃像微型的打了气的汽车里带,里面装着沙子一类东西,一摇,发出一种清脆的刷拉刷拉的声音。一听到这特殊的铃声,就知道“哑巴辣椒”来了,便纷纷去买,花一两分钱就能买一小碟,咸咸的,辣辣的,很下饭。

这聋哑人不光照顾我们学生,他推着车摇着铃走遍大街小巷,潍县城人大都吃过他的辣椒,没吃过的起码也都知道“哑巴辣椒”,这便宜可口的就饭小菜在潍坊城区很是有名。以后我们学校搬到东关东门外去了,就再不见那聋哑人,吃不到“哑巴辣椒”了。当时那哑者就是个快入老年的中年人,不知他那铜铃能摇到哪年?没了那哑巴,也就没了那“哑巴辣椒”。几十年过去了,那哑者和他的辣椒已尘封在记忆的深处,没想到突然在星级饭店里再见“哑巴辣椒”!

席到终了,桌上已是杯盘狼藉,那潍坊“名菜”却还剩了不少。“哑巴辣椒”虽然当年在潍城风光过一阵儿,可毕竟不过是一种下饭的小菜,没有多大吃头,硬把它吹成名菜摆进高级饭店,其“资质”是不够档次的。用它来调动潍坊人的怀旧情绪还可以;用它来抬高潍坊的知名度,怕会适得其反,“潍坊名菜就这个味?”

再说,潍城人吃“哑巴辣椒”的时候,那是什么年代?那时物资匮乏,有那样的辣椒吃着,也就蛮不错了。可今天呢?这里有个“珍珠翡翠白玉汤”(刘宝瑞单口相声)或“赵匡胤吃小豆”效应问题,开发这道“潍坊名菜”的人想过没有?

甜沫——黏粥

那次北京老乡聚餐忆旧,尹淑伦同学忆起的故乡饭食名色最多。她是个“老潍坊”,小时候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对潍坊的饭菜知之甚悉,回忆起来颇带感情,仿佛又回到了她那美好的童年。她在提到的诸多潍坊吃食中,特别对“甜沫”津津乐道。

甜沫,其实是一种粥,我们当地叫“黏粥”。这种粥与一般大米粥、小米粥不同处在于,不是用米“熬”成的,而是用面“馇”成的,所以发黏,叫“黏粥”。“甜沫”之名不知怎么来的,也许因为里面有枣之类甜物又因起沫才有了这名字,也说不定。这种黏粥与一般的苞米面粥不同的是,里边有豇豆、绿豆、红小豆,杏仁、莲子、薏苡仁等等好东西。这些东西都烂熟烂熟的,因为粥稠,都悬浮在粥中,不怎么用搅,随便舀起一勺,里面准会有豆有仁。

我在一中上学时,在学生食堂吃饭,虽然常见到食堂那儿卖甜沫的,却只买过一两次,早忘了什么味。尹淑伦常喝这种粥,据她说好喝得很,常以久居北京喝不到家乡的甜沫为憾事。

卖甜沫的都是挑着担子卖,担子一头一个小瓮,瓮口上盖着厚厚的棉盖儿,瓮周围也用棉被包裹着,很讲究保温,什么时候买都是热的。黏粥就讲究个“热”字,所以我们当地有个谚语曰:“心急喝不得热黏粥。”

黏粥有稀稠之分。稠,家乡方言叫“糨”,“糨”又和“犟”同音,于是我们家乡就有了个歇后语,曰:“卖黏粥的折了本——被了糨(犟)的害。”

爱食之虫

这些年在饭店里吃饭,经常能吃到“知了鬼”、蚂蚱一类虫子,这倒使我忆起了童稚时候的食趣,想起了那些可食之虫。

知了鬼

“知了鬼”个大,肉多,香,是我最爱吃的一种昆虫。爱吃这东西,不光图它好吃,还图抠“知了鬼”那种极大的乐趣。

小时候我家院里院外,到处是树。到了初夏时节,趁黄昏还能看得见的时候,特别是下过雨以后的黄昏,就拿一个娘给缝的小布袋,来到树底下,弯着腰,目光在地上扫描着。哎,一个小孔!那孔,比绿豆粒还小,有经验的我,就能判定是不是“知了鬼”。用手指尖向那小孔轻轻一戳,极薄的一层土皮就被戳破,把手指伸下去,就触到那“知了鬼”了,它正用它的两只大爪子抓你的指头顶呢。小孩儿指头细,一会儿就把它给抠出来,成了你囊中之物了。从发现小孔,到触到“知了鬼”,再到抠出来放入囊中,这一连串动作,每一步都有个小小的惊喜,抠“知了鬼”比吃这东西的乐趣浓厚多了。

“知了鬼”胶东一带叫“知了猴”,是蝉的幼虫。到夏秋间,蝉把它的卵下在树皮里,后经风吹落到地上,孵化成极小的肉眼看不到的小虫,小虫在地上爬,碰到湿地方就钻入地下。在地下用三四年的工夫,由小变大,变成了我们抠的“知了鬼”。它用带黏液的身体把土壤挤成一个井壁光滑的小井,只留一层极薄的土皮盖住洞口,再在土皮正中开个小孔,它在下边从这小孔窥测外面的气候,一旦觉得时机适宜,就破洞而出,爬到树上蜕化成蝉,飞到树枝上歌唱去了。几年的地下苦役换来一个夏天的自由歌唱,却叫我们中断了它的命运未免过于残忍。不过想到蝉是祸害树木的害虫时,我又觉得心安了。但又一想,若是没有了蝉鸣,那夏天该多么寂寞啊!

荒虫

“荒虫”这名字大家可能觉得陌生,当年在我们那里很多,而且是一种美味的“儿童食品”。

这种虫子根据其外形,可判定是鞘翅目金龟子科昆虫,比金龟子(瞎撞儿)个大,有两三倍大,体长约有三四厘米。这东西天不明就出来活动,在草棵间溜溜地跑,忙着产子,一出太阳就死去,所以抓“荒虫”得起早,趁它还没产子时抓住它。小孩子起不那么早,往往是大人抓来给孩子吃。

这东西的吃法跟吃“知了鬼”差不多,先加点盐腌一腌,然后加点油燔熟就可以吃了。吃起来特别香,尤其是那子儿,咬起来“咯吱咯吱”的,口感很不错。

查查书才知道,包括“荒虫”在内的昆虫纲鞘翅目金龟子科的这些东西,是世界性的大害虫,是祸害庄稼的罪魁祸首。它们的成虫咬食植物的茎叶果,它们的幼虫生活在地下,胖胖的,弯弯着,像个“C”字,叫“蛴螬”,专门咬食庄稼蔬菜的根和块茎,土豆地瓜上的窟窿就是它们咬的。它危害人类,人把它捉来吃了,正是一报还一报。不知现在农村的小朋友还有捉“荒虫”吃的没有?

老母蝈

蝈蝈儿也是一种祸害庄稼的害虫,不过,它们以悦耳的鸣声给了人类一定的补偿,人们也就不怎么讨嫌它了。它们对人还有种补偿,那就是蝈蝈的配偶——老母蝈,是人们爱吃的一种野味,特别是下酒的佳肴,据说一个酒徒咂着一条老母蝈腿就能喝二两烧酒。

老母蝈翅小,不会叫,个儿比蝈蝈大。(我发现昆虫界雌性都不苗条,而且叫声也不悦耳,有的还不会叫,这跟人正相反。)尤其是那肚子,特别大,到了深秋,满肚子是子儿。有一条长长的针状“尾巴”,那是它把子儿下到土里的器官。

人贪食老母蝈,正是图它那一肚子子儿。蝈蝈最爱在豆地里,到了割豆子的时候,大人在忙着收割,我们小孩就忙着捉老母蝈。豆子割倒了,它们没了藏身之处,叫满肚子子儿坠的,又跳不动,很好捉,不过得小心它咬人。捉了,用一根莠子从它的背部叫“鞍子”的下面穿过去,穿成一长串,带回家。吃法与“荒虫”、“知了鬼”同。

蚂蚱与梭蚂角

“蚂蚱”是俗名,学名叫“蝗虫”。这可是一种可怕的昆虫,自古以来,蝗灾就与旱灾、涝灾齐名,是农业的三大灾之一。

然而蚂蚱却是儿童们喜食之虫,尤其是雌性带子儿的蚂蚱,更是好吃。吃法一如上面说的几种昆虫。近一二十年,它已从小孩喜食之物变成了饭店里的一道价钱不菲的菜了。

蚂蚱有很多种类。书上说全世界约有10000种,我国有300余种。我们家乡常见的有五六种。个儿特小的小蚂蚱有好几种,因小,没有“食用价值”,不屑去捕。个儿最大的是“蹬倒山”,有近10公分长,因两条后腿特粗特有劲,所以才给它起了这个很形象的名字。捕“蹬倒山”得小心,它腿的下部长着一排尖利的刺,若是蹬在你手上,会划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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