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古老的县城有个特点,南北路,东西街,街路笔直,最繁华的是人民大街,县政府及主要党政机关都在这条街上,还有几大商场,东风商店、百货大楼、供销大厦、人民电影院都站定在主要位置上,新华书店,图书馆,工人文化宫也在,这条街是小县城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她代表了高密的繁荣。
法国梧桐的树叶还没有舒展开,树干上都刷着白粉,枝头仍然挂着去年的小圆球。
也不赶时间,我走得很慢,完全是一个悠闲人,想起明天无休无止的劳作,脚步更慢了。
“李粒儿!”
被谁大声喊了一声名字吓了一跳,茫茫人海中还有谁知道我的名字?
不用我费神寻找,同学林小含推着自行车站在我面前,眉开眼笑。
“哈!林小含!你不和王海涛待在养殖场,出来干什么?”我大声说。
“真是喜从天降,我正要去你厂找你呢,想不到在这儿遇到你,省得再爬长坡。”
“爬坡也好,你也该减减肥了,你和王海涛真是重量级的。找我干什么?”
“杨如国老师住进医院。”
“怎么?杨老师住院了?什么病?”
“昨天我和王海涛刚知道,得了胃癌,王海涛昨晚已经看过他,我想今天邀你一起去。”
“胃癌?”
“胃癌。晚期。”
我仿佛掉进冰窟窿里,杨老师怎么能得病?他怎么能得绝症?我长时间站在原地没动,像被点了穴道。
“走,我们去看他。”回过神来我对林小含说。
我坐着林小含的自行车后坐,像在学校一样,但此时找不回学生年代无忧无虑的心情。
到了人民医院,按照王海涛提供的路线,很快找到了杨老师的病房。透过门玻璃望见床上躺着一个人,是恩师杨老师。床前坐着一个女人正低头垂泪。
我俩推门进来,那个女人没有抬头,她的腰身发胖,肚子凸出来,她怀孕了。病房里人来人往的人好像与她无关。
杨老师闭着眼睛,眼窝凹陷下去,瘦得皮包骨头。夕日何等光彩,大家崇拜的偶像,英俊健壮的青年让病魔折磨得不成人样,像一个影子躺在床上,面无血色,让人感觉恍惚飘渺遥远。
我不由鼻子发酸,泪水簌簌而下。
正伤心时,杨老师微微睁开眼睛,眼神疲惫不堪。
“杨老师……”我和林小含上前齐声叫道,呻吟哽咽。
杨老师蜡黄的脸笑了,有气无力地说:“不要告诉我你俩的名字,看看我的记忆,”他停顿了一下,马上撒下一片阳光,屋里一片灿烂,“上课爱偷看小说的李粒儿,埋头学习的林小含。”
我的泪水又流下来,滴在雪白的床单上。
“怎么学的爱哭了?这个毛病比上课看小说可恶。”杨老师动了动身体声音微弱地说,“毕了业一去不回头,也不回校看看,没收了你的小说记恨老师了?”他还是那么诙谐幽默,活泼乐观,只是病体不允许他笑得开心,“杜静,忙你的去吧,我们聊一会,去吧,我的身体棒着呢,你不用担心,老天爷不收我,我还不够资格,等我们的孩子出生,我还要带着你和孩子登泰山看日出呢。”
她用爱怜的目光望着杨老师,这种目光又落到我和林小含身上,意思是让我们关照他,迟疑了一会说:“那我去商店给你买件薄毛衣,天渐渐暖了,好穿羊毛衫了。”
“去吧,去吧。”杨老师伸出一只瘦弱的胳膊挥着说。
她挺起大肚子拭着泪水走了。
杨老师活动一下身体说:“你俩扶我起来坐一会儿,我的身体好像放在荆棘丛生的灌木里,又好像放在冰天雪地上,又觉得躺在熊熊烈火中,有几次我就要投降气馁,看看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有了求生的愿望。”
我和林小含一边一个扶着杨老师,让他倚在床头枕头上。
“轻点,怎么像抬死狗似的。”杨老师气喘吁吁痛苦地说,“我的身体一动就痛,不知哪个该死的魔鬼把咒念到我身上。”
杨老师倚在床头上休息了一会儿,表情安然平静。他看着我俩笑了,这是一种悲戚苦涩地微笑。
“听同学说你去了散热器厂?工作顺利吗?你上课爱看小说,当我第一次没收你桌洞里的小说时,还真让我绞尽了脑汁,为帮你改正这个毛病,我还想了几个方案呢。”
“老师,你那一套方案就是灵丹妙药,我上课时再也没有看小说。”我说。
“我什么也没有做呀,校长批评我把这个班级带坏了,无组织无纪律。让我欣慰的,你们毕业考试成绩都及格,虽然老师不合格。”
“老师,同学们都喜欢你,你是我们的好朋友。”我由衷地说。
“看得出,你们是喜欢我,那是我和你们一样‘坏’。我与你们一起非常快乐,为什么要把校园搞得像开追悼会那样神然肃穆呢?中学时代就该天真烂漫一些,把各自的脾性都放开才好。不过我们偷着去看电影是不对的。想不到我得了病,感觉出我的日子不多了。我活着对得起生命……我想你们这帮学生,我最喜欢这个时代……”
“老师……”
“不要掉眼泪,我不喜欢泪水,人的生命很短暂,光笑还来不及,我与爱人曾相约人老黄昏共看夕阳,看来这个愿望实现不了了,不过我的孩子就要出世了,孩子会陪伴妈妈走向最后……”
与老师聊了近两个小时,临床病友直夸杨老师今天精神不错,直到杜静回来,我和林小含才离去。
珍惜生命,无论生活多么艰难。
第二天星期一上班,以往我躲在工人师傅背后,今天我站在最前头,人只要身体健康,活累点又算什么呢?
“李粒儿。”一个同事从办公室里出来叫我的名字。
“我在这儿。”
“邱主任叫你。”
邱主任叫我干什么?我做的“件”有问题吗?冲压工件时都是让师傅把首件都检验合格后才批量生产的,我还不时地用游标卡尺量过,又会有什么事?
我忐忑不安地来到冲压车间办公室,屋里只有邱主任自己一个人,统计员不在。我硬着头皮敲敲门后,径直走了进去。
“邱主任,你找我。”
“小李,坐。”邱主任抬头看我一下说。他手里拿着一张图纸,嘴里叼着一支烟,正仔细看着。
我坐在长条椅上,心里七上八下。邱主任放下图纸,把烟扔在地上,看着我说:“近期干得不错,中专生,有文化,接受新事物快。”他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又说,“我也知道你会干好。”
我的心落了地,一般领导都是先表扬后批评,不过他的态度不像后面有批评。
“小张休产假,我想让你接替她的工作,”小张是车间统计员,他继续说, “你今天把工作接过来。小张早产,昨天生了孩子。”
“这么快,什么小孩?”我好奇地问道。
“一个胖小子,先不谈孩子,你抓紧时间把工作理顺好,车间大体情况你也知道,也没有什么难的,这一批招进不少高中生,得一个个重用起来,别武大郎开店,高的不用。好,到点了,先开班前会。”
我感到了万分荣幸,找到了一个轻松愉快的工作,也许就像车间工人议论的‘她长得不恶人,干活还可以’吧。
当了统计员,手忙脚乱一阵子,但情绪饱满,精力旺盛。
我很快熟悉了业务,凭着我的聪慧又加上工作兢兢业业,并且干得很出色。
邱主任是无师自通的那种人,车床坏了,他一听声音,就知道哪个部位出了毛病,立马就修好了,我可跟着倒霉,工作服老让我给他洗。
邱主任是个大嗓门,工人们已经习惯他的吆喝声,没有他呼三喊四的吆喝,干活还真没有劲呐。
你别看他四十多岁,长了一脸横肉,像个拦路抢劫者,但有时很潇洒的,嘴里哼的小曲还挺有味的。一天,他哼着小曲从外面回来,你问他去哪里了,他爽快地说去火车站了。我问去火车站干什么?他哈哈大笑:“你去回就知道了。”现在我才知道‘去火车站’就是去嫖娼。火车站附近旅馆、美容院里有很多卖身子的女人,一些男人常去那儿找乐子。
由于工作忙乱,我嘴上起了疱,他摸着他那布满胡茬的下巴一本正经地说:“不要急嘛,慢慢来。”
“上火。”我摸摸火烧火燎的疱不好意思说。
他狡黠地笑着,眼珠子嘀哩咕噜转,“这几天我也上火,我老婆回了娘家。”说完毫无顾忌地大笑。
昨天他老婆来找他,他一改往日在车间里的威风,像一只夹尾巴狗,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我在一边偷笑。
他恭恭敬敬地送走老婆,回来的路上又哼起“小妹妹……”。
你看他在台钳上夹着一段钢筋,又是锯,又是砸。他告诉我这是在给他的一个朋友做烧烤夹子,他朋友最近开了一家烧烤店。他嘴里叼着香烟全神贯注做的挺卖力,气烧、电焊,磨光机磨,我想准是厂长出差了,他才这么大胆干。
下班后他手里提着两副完好的烧烤夹子进了办公室,哼着小曲稀哩哗啦洗着手。
“想不想跟我撮一顿?”他洗着手歪着头说。
“你还是自己撮吧。”我说。我和他已经很熟悉,无须再客气,他是容易接近的人。
“白吃呢。”
“我又没做什么贡献。”
“跟我三陪呢。”
“长得像头野驴谁三陪,神农架下的野人还没找到呢,不会是跑到这里来了吧?”
“如果厂长知道这事,就是你告的密。”
“嗬!不与你同流合污还有罪呢,好吧,别怪我碍事。”
在他朋友的烧烤店里,他吃着不花钱的烧烤鱿鱼羊肉,大口灌着崂山啤酒,一会就喝醉了。我俩吃的烧烤换十付烧烤夹子也绰绰有余,还要伺候醉得像一滩烂泥的他。
他的朋友找来一辆车。邱主任个子高,又长得粗,司机师傅帮着我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抬到汽车里,他直挺挺地,我懊悔跟他来。
汽车到了他家胡同进不去了,我们三人七手八脚把他抬下来,司机扔下我们开着车一溜烟跑了。
邱主任像死猪一样躺在地上,我和他的朋友没有办法,他的朋友让我去叫邱主任的老婆。我认识他老婆,身体比邱主任还结实。
我进了他家对他老婆说:“大姨,邱主任喝醉了。”
“怎么!老邱喝大了!在哪里?”他老婆风风火火跟我出了门。
她走到胡同头,邱主任仍然躺在地上。她大声吆喝道:“老邱!”邱主任醉得像死了一样竟能听到他老婆叫他,他动了一下身体答道:“哎!”
“听小李说你喝大了?!”他老婆厉声问。
“谁说我喝大了?!”邱主任一下子站起来,张开两条长腿,脸上顶着土,一晃一晃走回家。
第二天,我笑话他怕老婆。
“我不是怕她,我不和我家痴巴老土一般见识,你没见过痴巴?”
“谁痴巴呢,以后让你痴巴老土洗你的脏工作服吧。”
“还没有出徒就把师傅抛弃了,我教的什么徒弟!以后不会看图纸别问我了噢。”
“该问的还得问,不耻下问没有错呀!”
“小李,你两只勾魂眼怎么失去风采了?是不是昨晚吃多了?”
“别提昨晚上了,你还不是我抬着你回家的?”
“谁说的?我自己走回家的。”
“好好,你自己走回家的,我白费了力气,我把你的魂勾出来挂到那棵最高的芙蓉树杈上了,你抓紧时间去拿吧,拿晚了被西北风刮到太平洋里,可就魂不附体啦,哈哈!”
“邪乎!邪乎!”他阴阳怪气地说,“这么文雅的女孩子说出了这么吓人的话。我老婆要我马上调离工作岗位,要不就跟我离婚。”
我瞪着眼睛轻蔑地望着他,我明白他说不出什么好鸟话。
“与这么迷人的狐狸精待在一起,哪有心工作?哈哈哈……”
其实这个人生活很检点的,但言行过于放荡,有时恨得我咬牙切齿,真想把他的蛤蟆嘴用电焊机焊住。
卜家伟几乎每天来,我当了统计员,工作轻松了许多,他比我还高兴,我在餐厅请他吃了一顿饭,他高兴得像孩子似的。在这个世界上,就与他走得最近了,我非常珍惜。
我认为上帝对我还算公平,上不起高中,有机会上了职业中专,现在又有了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
穷人容易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