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前小站下了车，太阳睡醒离开地面，早霞围在太阳身边展现着风采。
迎着朝阳踏着露珠走在通往村里的路上。清明节与韩冬相遇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那张含笑的脸仿佛就在昨天，我停下脚步，听听车笛声，面前什么声音也没有，我怅然若失。
每一次回家心情都不一样，而这次我是为逃避而回家，尽管是破落之家，经过洪水洗礼过的家，也让我感到很温暖。
家就在眼前，让我歇歇这双疲惫的小脚，看到这栋老屋，眼眶涌出泪水，有家真好。
刚打开大门，爱丽大婶抱着一捆葱绿的树枝从林子里走出来，饱经风霜的老脸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
“大婶，你早！”我向她打招呼。
“粒儿，你可回来了，爱丽喂罢孩子就要进城找你。”爱丽大婶步履蹒跚，靠近我，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宣布，她四下望望没有人，神秘地附在我的耳朵上小声说：“你说，你说说，你妈托人来找你。”
“我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忙不迭问，“来人在哪里？”
“昨天晚上就到了，我把他留在家里了，我正琢磨着你厂在什么地方呢。”
我紧跟着爱丽大婶向她家走去，超在前头，这个音信等了十几年，妈妈终于有了消息。
爱丽家到了，孩子的哭闹声飞出院子，心再急切我还是站在门口等着后面的爱丽大婶，她行动迟缓，像头出尽老气的老黄牛。
爱丽大婶进门就把怀中的树枝放到地上，树枝刚落地，兔子从院子里四面八方蹦跳过来，我无心欣赏这群活蹦乱跳只知道吃的小动物们，和爱丽大婶一同进了屋，爱丽正在灶前做饭，孩子在地上嬉闹，里屋坐着一个安静的男人。
“他大叔，李老师的女儿回家了。”爱丽大婶向那男人说。爸爸去世这么多年了，我在村里的称呼还是“李老师的女儿”。
陌生男人皮肤黝黑，五六十岁年纪，头顶上扣着一顶草帽，草帽下的两只小眼睛透亮，显得非常精明，一身灰布衣服，脚上是一双圆口布鞋，浑身上下干净利索。在我进来之前，他正津津乐道地望着三个孩子打闹，现在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非常激动，好像妈妈就在身边，我殷切地看着他，他是那么可亲，我对他说：“大叔，请到家里坐吧。”
“真像她妈。”大叔自言自语道，跟我回了家。
我把他让到沙发上，忙打开液化气烧水泡茶，我知道这件事情一时半时说不完。
大叔坐着不急于说话，从身边随身带的黑提包里拿出一张黑白相片，我接过来，是我和姐小时侯的一张相片，相片已经发黄，我和姐穿着东屋五保户王奶奶送我俩的新裙子。
“王老师让我拿着这张相片来，说孩子就相信了。”他说，一口外地口音。
“王老师？”我不解地问。
“王兰妮，就是你的妈妈。”他解释道。
“大叔，我信，你尽管说。”我迫不及待。
“我姓陈，和王老师在一所小学教书。”他先自我介绍。
我并不关心他的身份，他是台湾间谍我不管，我关注的是我的妈妈，我心里急急地，目不转睛地殷切地注视着这位小学教师，我还以为是一位街头的修车师傅呢。
“你的情况那位大姐已经告诉我了，唉！真是不幸啊，不知道王老师知道后会怎样，她已经不能承受这么沉重的打击。”
他说话也太慢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切到主题，端起新泡好的茶水慢慢喝着，故意卖关子似的，让人着急，我不敢问话，怕一打岔他说得更慢。
“王老师一直认为你们过得很好，她不忍心回来打扰你们平静的生活，谁知道你过得这样，唉！”他好像很伤感，对我表示同情，“王老师最近身体不适，经常恶心呕吐，其实她老毛病，慢性胃炎，这次加重了，同事们逼她去医院检查，不要经常吃些止痛药，谁知……”
“怎么啦？什么病？”我吃惊地问。我暗暗告诫不打岔来着。
“虽然不能确诊，从拍的片子来看，和不治之症差不多，胃里有个黑点，王老师自己怀疑是胃癌。”
只是怀疑，跳到喉咙的心又咽下去。
“我爸因肝癌去世的，如果是癌症，检查出来大多都是晚期。”我不由伤心道。
“我想也是的，王老师感到自己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特意让我把女儿接到她身边见上一面，她现在很可怜。她说她对不起你们，她相信你会去的。”
“陈老师，我想现在就跟你一起走，我们去县城吃早饭吧！去看看有几点的火车。”我急切地说。
“好的，好的，你最好向单位请个长假，万一在那儿多待些日子，你妈需要人照顾。”他站起来，顺手把提包夹在掖下。
“那地方离这儿远吗？我得到单位请假。”
他把妈妈的情况大体介绍给我，我心里有了轮廓。
我把家里的钥匙给了爱丽大婶，这一走不知什么时间回来，我站在门口望了再望，一种离别不归的感觉，眼睛潮湿。
到了县城，我把一切安排好，假也请了，车票也买了，把陈老师安排在一个小饭店里吃早饭，我就坐上一辆出租车去了那栋书屋。
又踏上这片绿草地，院内的大叶子树还站在院内，一切都是这么熟悉，我的心砰砰跳着，又要面对他，他在我心里是抹不掉的。怎能忘记，我一生的最爱。
推开房门，屋里烟雾缭绕，茶几上、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空酒瓶，烟头，茶几里的水还有余温，韩冬刚离去。
我拿起笤帚打扫着卫生，等他回来说句话就走，出租车还等在门外。
对不起，韩冬，昨天晚上我不应该匆匆离去，我应该守在你身边向你把事情说清楚，我知道你的心碎了。
客厅收拾干净，我又把楼上楼下打扫一遍，把我和他在一起的相片抹干净，又把他换下的脏衣服洗好凉在阳台上。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离去，十二点钟的火车，现在近十一点半了，不见韩冬的身影，我忽然想起给他打个手机，我急忙拨打他的手机号码，手机通了，没有人接，我听见他的卧室里有铃声，我顺着声音寻找，一事不顺，事事不顺，韩冬的手机正躺在床上响着，我放下电话，我非常失望，呆呆地望着韩冬的手机。
“老天爷有意这样安排，这是天意。”我想，我无奈地写了一张纸条压在客厅茶几上，坐着来时的出租车去了火车站。
再见了，韩冬，我曾经从你身上得到真爱，已经很满足，忘掉我吧，就算我们从来不认识。
那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的感情没有被欺骗，只是我这张笨嘴在关键时刻不起作用，不因为你错怪我才离你而去，我有了妈妈的消息。这一生中很难遇到像你这么优秀的男人，好好保重自己吧！开车时不要喝那么多酒，酒会伤身体的。祝福我吧，我现在是有妈妈的孩子，再见了，韩冬，我找妈妈去了，我就要有家了。
从火车上下来，又颠簸了一夜，转了三次汽车，第三天清晨，终于望见高山下郁郁葱葱的小山村，陈老师说到了，妈妈就住在这个小山村里。
真的要见到妈妈了。心忽然平静下来，望着面前陈老师指定的那栋老屋，韩冬的影子随之模糊，随之换来的是一位老妇人疲惫的身影和一张憔悴的脸。
陈老师步履矫健，好像一生下来就特别爱走路，我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进了村子，随他进了村前的一家农院，院子里一棵粗壮的石榴树，石榴落满枝头。
陈老师推门进屋，我紧跟在后面，屋里靠窗一张床上，躺着一位妇人，脸色苍白，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阳光。
她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瓜子脸，大眼睛，这双大眼睛陷在眼窝里已经失去光彩，她发现我，马上露出激动的表情，很快坐了起来。床下卧着的一只小白狗也随之爬了起来。
“王老师，孩子来了。”陈老师用平静地语气说，上前扶住病床上的妇人，给她掖掖枕头。
我还以为是年事已高的老妇人，看年龄顶多四十岁年纪，历经沧桑的脸激动着。
眼前这位中年妇女就是我日夜想念的妈妈？我的脸开始发热，我身上毕竟流着她身上的血。她的嘴唇也哆嗦着，张开双臂等待着什么。
“孩子，天星还是粒儿？”她的声音颤抖，泪水夺眶而出。
我没有喊出妈妈，这声妈妈太迟了，心里虽然激动万分。
我上前几步靠近她，让她忘情地搂抱抚摩着。
我对她产生了怜悯之情，人人见到一位病人都会有这种同情，我对她说：“我是粒儿。”没有称呼她妈妈。
“那个小的孩子，那个说放了学让妈妈抱抱的孩子。”她泪挡双眼，紧紧拥抱着我。
“都是我的罪过，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
陈老师上前扶她躺下，用湿毛巾为她擦掉脸上的泪水，关切地说：“王老师，以后慢慢说，孩子一天半天的不走。”
她皮肤白皙，风韵依旧，年轻时一定倾城倾国的美貌，难怪爸爸一直对她念念不忘，让她未婚先孕，我还以为是为老妇人，她看上去那么年轻，一头黑发落在枕头上，两只眼睛不是有点失神，还是很迷人的。
我详细问了病情，近日治疗情况，果断地把她送到当地的镇办医院。既然没有确诊是胃癌，就有治疗的希望。在送医院的路上我想怎样弄到住院的钱。
我对她虽然不是很亲热，甚至有一些生疏感，心底下还有着敌视，我履行做女儿的义务，我为她洗澡，洗衣服，修剪了脚、手指甲，把她感动的直掉眼泪，在她心灵深处一定有着莫大的震撼，她的脸上不时流露出愧疚。她一直流眼泪，我知道不是为病痛而流眼泪，她是为她的良心流眼泪，她有什么理由离开我们？有什么动力使她背井离乡呢？
几天了，我没有叫一声妈，我对她只有同情没有亲情，尽管我对她倍加呵护，像对心中的妈妈那样对待她，夜里不时的装了热水袋让她暖暖肚子，我有这个同感，生病时最需要有人安慰照顾，我从小就有这种感受。
她病情好时就对我讲我和姐小时侯的事，她经常偷偷回去看我和姐，把钱交给五保户王奶奶代管，我也隐隐约约想起一些事情，王奶奶遗留下一百多元钱，好像过了半个世纪，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只是唤醒我对以前的回忆，而我最不愿意回忆往事。
她睡了。我坐在她身边就想，怎么去计较一位病重的人呢？不能喊一声妈妈让她得到满足？她醒来时一定叫她一声“妈妈”，一定！可是，当她睁开眼睛时，我怎么也喊不出“妈妈”两字，尊称她“您”。我的行动无可挑剔，病友只夸她生了个孝顺女儿。
她的病情越来越重，消炎针根本不起作用，在这个小镇医院，由于医术有限，她的病迟迟不能确诊。我需要钱，需要一个数目不小的钱，我带来的钱已经维持不几天了，转院更无望。
又想到钱，考高中时想到钱，现在又想到钱，想到钱就让我犯难，人活着不是为了钱就好了。
到哪里去弄到钱呢？我还以为只要我能劳动，就再也不为钱发愁，等她病好了，我一定会找一份挣钱多的工作，扛麻袋也行。
她在痛苦中煎熬着，不能再等下去了，不能慢慢等死，好容易才找到她。
来了十几天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自己呆一会儿。
我坐在宁静的湖边，倚在一棵芙蓉树下，思绪飞出很远，我又想起他，而且想到他的钱。被他言中了，我需要钱，现在他把钱摔到我的脸上我也不在乎，我阴谋也好，下流也好，只要有钱。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掉呢？
想不出钱的来源，我第一次心里觉得对不起她，我活了这么大又顶啥用呢？
风刮在身上有点秋天的滋味，想到秋风落叶更使我心灰意冷，大雁排着“人”字南飞归家，我何时有归期？本想找到妈妈就找到家，享受失去二十年的舐犊之情，而事实要我成为坚强的人，成为妈妈的精神支柱。
想到家，忽然有了希望，眼前射来一道曙光，家里那片树林就值许多钱，韩冬说过一棵树就是一个月的学费，我为什么不把家里的树卖掉呢？
想到这里我急忙起来往回赶，我好像看到曙光。
就是曙光。家里的树一棵不剩也不足惜。
我马上动手给爱丽大婶写信，我告诉她，妈妈病重急需钱，让她为我代卖林子里的树，如果有人要，那几间老屋也卖。
我寄了挂号信，寄出去后心里就有了期盼，有了希望。用我家的全部换取妈妈一天的生命也值。
天无绝人之路，我收到爱丽寄来的钱。她在信上说，收到我的信后，她和她的妈妈急忙开始张罗，并且还汇报了村干部，村干部在村里喇叭里宣传了几天，城里一位企业家看上那片树林，还有那几间老屋，说是准备晚年的归宿，这个地方他一下子就看上了，先交了一万元订金，如果还需要钱的话，还可以从他那里支取，不过要请房子的主人亲自出面才行。
钱是有了，只是回家再也没有落脚的地方，爸爸的家业被我卖光，我想爸爸不会怪我的，拿着这叠厚厚的钱心酸了一阵，想到妈妈的病有了希望，我擦掉泪水，当天妈妈转到了大医院。
转院后第二天，就确诊了病情，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妈妈是胃溃疡，不是癌症，做了手术后就和健康人一样生活。
手术前一天，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医生通知明天一早就做手术，并且做了术前准备工作。我轻轻安慰她，医生的技术这么高，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会在手术室门口等着她。
她又流泪了，自病情确诊后她没有再流过眼泪。我这几天经常微笑着，我的好心情影响了她，她也甜甜地微笑，今天她怎么了？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手术那天，当妈妈躺在担架上就要被抬走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感觉妈妈一去不复返似的绞痛，我脱口而出：“妈妈——”
也许这声“妈妈”，她和我一样等了许多年，她不由泪如泉涌，笑着答应着：“哎——”
很快对妈妈亲近了，这种亲情不是日久生的，是二十年彼此在心里就存在的血缘情感。怎么能恨起来呢？无论她有多大的错，无论她对孩子多么失职，这种母女情是永远摆抹不掉的。
妈妈的胃切去三分之一，挽救了妈妈的生命，看来我家上辈子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还给我留下一位亲人。
看得出陈老师和妈妈不仅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他对妈妈好像有更特别的情感。在镇医院时，他每天放学后就去看妈妈，每次来手里都提着热粥。在大医院治疗时，他每周一次，买些奶粉麦片之类的食品，缺钱时，他把家里的四只羊都卖了。他的老婆生孩子时大出血死了，一直没有再娶，他看妈妈的眼神不是同事的那种眼光，他在暗恋妈妈，而妈妈对他总是保持着距离，态度不冷不热。
现在不用担心了，医生说妈妈的病情恢复得很好，她也有权知道家里的情况，我的情况，还有治病的钱。
在一个秋高气爽晴朗的日子，妈妈心情好的时候，我把家里几年来的遭遇告诉了她，本来医生说病人刀口刚抽线不能情绪波动，我觉得她历经沧桑漂泊这么多年，没有什么事情能再引起她的思想波动，我坦白地对她说了。从爸爸的死、姐姐的死到我怎样一个人孤独生活，还有这次卖掉家当的治病钱，我都用平静的声音对她说了。
她听后一天没有说话，她心里在做思想斗争，她心里一定很矛盾，一家四口人，死的死，伤的伤，病的病，在世上的还有几个人？她抛夫撇女寻找自己的生活，她并不快乐，传说她追随情人而去，寻找真爱，看样事实并不是这样。
那她为什么会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层层迷雾挡在我面前，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不说，我不便问，这里面一定有难言之隐。
卜家伟不知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地址，他来信说他和小梅结婚了，他没有等我回去给他们当伴娘
当我收到这封信时，他们走在去西藏的路上，他俩一同报名援助西藏。
我望着他寄来的这包喜糖，发誓一辈子不再流一滴眼泪的我，又流泪了。他西藏之行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这样也好，身边有小梅老师陪着，去完成他的援藏事业。他在信中特意强调去西藏那天，韩冬送他们去的火车站。
来了一个月了，第一次有人提起韩冬的名字，我的心仍然激动万分，那晚尽管他那样侮辱我，我没有恨他，在心灵深处还一直深深地爱着他，再走在一起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这下我要像爸爸爱妈妈一样单相思，这又是一个悲剧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