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经济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
在商品经济大潮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下,集体经济的大堤终于经受不住侵蚀了。香梅上班的供销社越来越不景气了。伴随着供销社营业额的不断下降,不仅奖金三个小铜钱找两个——不太多,就是月工资也常常捉襟见肘,一拖再拖。
在任何情况下,当有人以自己的最大能力行事时,过多地忧虑也无益了。
对待恋爱事件,尽管香梅不当吃棵大葱,大海却恰恰相反,一天到晚像霜打过的茄子,无精打采的。心灵的痛苦和黯淡的前景同时煎熬着他。让他变得老气横秋的,沉默寡言,急切需要找到排遣寂寞的突破口。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毁灭。
人到倒霉的节骨眼上,躺着都中枪,喝点凉水也噎人。
这天,部门经理叫大海到银行去取一万元现款,以扩大经营规模,从而改善经营不良的现状,大海很爽快地接受了。从供销社到银行本来距离就不远,又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摩托车,完成任务犹如囊中取物一样简单。当大海顺利地取出款项,快要返回供销社的时候,在一个十字路口摩托车被汽车刮倒,人被抛出老远,虽然人没被摔出大伤,挂在车把上盛钱的提包却不翼而飞。接到报案,派出所的民警勘测现场,经过多方查找也没有找到捡到钱包的嫌疑人,甚至有人还猜疑大海,当然也没有被派出所民警采纳,案件一直悬着。虽然钱不少,供销社要开除大海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让他把钱垫上,他也没有那么多的钱垫付,只好从大海的工资中一部分一部分扣除。干活,却领不到工资,大海感觉自己很委屈。如其这样不死不活地吊着,还不如一推二六五——一走了之。于是,没等到供销社头头说话,大海自己炒了供销社领导的鱿鱼——扬长而去。
龙门口村是一个不大的小山村,全村不过百十户人家,坐落在龙门口水库底下。
大海的父亲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兵,全国解放以后,又参加过抗美援朝,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两次,又升为副连。本来在部队发展前途一片光明。因为当兵前,父母给他找了一个漂亮的媳妇,他不恋江山恋美人,谢绝了部队首长的盛情挽留,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
回村以后,大海的父亲就担任了大队支部书记。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大海所在的村子属于库区。当年为了下游千万顷肥沃的土地能够浇上水,五八年县里在他们村的上游打了一个大水库,大海的父亲当时身为大队书记,响应上级号召,带领着全村人马战天斗地,和全县聚集在这里的几万民工一道,硬是用肩挑、筐抬、车推这些原始的劳动工具打出了这个全县数一数二的大水库——龙门口水库。水库打成了,给下游的村民带来不少的好处,自己村里的收益却是寥寥无几。大片肥沃的土地被库水淹没,只剩下高处的驴脊梁骨和散落在山涧的盆盆罐罐。天旱的季节,除了下游的一小部分土地可以浇灌以外,山塂薄地的庄稼干焦焦了,眼睁睁地看着哗哗的库水从自己的家门前流过,却救不了自己村的庄稼,村民的心里都冒了烟,只能望水兴叹。过去曾经富裕的小山村,很快变得一贫如洗。每到天涝的季节,可就来事了,把所有人的心都吊到抗洪救灾上了,大海的父亲带领着由基干民兵组成的抢险队,昼夜巡逻在防洪大堤上,一连几天几夜都不敢合眼。一有风吹草动,就要实行全村大转移,那个狼狈的样子,跟当年日本鬼子进村前大转移、大逃难没有什么两样。民兵连长让他父亲回家歇歇,他父亲放心不下,自己跟着跑前跑后,因为一旦出现险情,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就是在家里呆着他也坐立不安难入眠啊。有几次,眼看着洪水一点点地爬上大坝,眼看大坝就要被冲垮,好像有上天保佑,就要发生的险情被排除,家园保住了。
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像秋后的高粱一天一天长大,眼看着邻村干部家的孩子,一个一个远走高飞了,不是推荐上大学,就是招工到县城当工人,他父亲始终头顶火炭不觉得热,女儿把气压在肚子里不吭声,儿子急眼了,央求老爸托托关系,走走后门,也叫自己有点出息。“你再不想点办法,把我摆弄出去,以后没有你的好瓜打。”
说句实在话,他也不是不焦急,只是他拉不下那张老脸。别人的法子他耳朵早有风声。临村干部玩的把戏,无非是厚着脸皮送礼或者向村里有本事的人耍泼皮。邻村的于书记就曾经这么搞过:儿子快要长大,早早就给找自己办手续送子女出去的村民放风,“老少爷们,不管谁家的孩子要出去,都要多搞个指标,同时把我那不争气的豆豆儿子带出去,否则,你孩子出去的事就是八字缺一撇——不成。”因为他儿子高大魁梧,还有一脸青春美丽豆,于是村里人背地里送他一个雅号叫豆豆,时间长了,他儿子适应了,他老爹也这么喊。
人家是人家,人家能施出那张老脸,大海的父亲却不能。大海父亲拉不下那张老脸,于是儿子也就一直呆在家里修理地球。
儿子再不出去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不再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了,趁一次开大会的间隙,他找到公社党委郭书记,委婉地把提了好长时间的包袱抖开了。郭书记熟悉他,也知道他的性格。当场就批评他,“你这老干部,这样的事不早跟我说,要是早说,早就解决了,多大小的事,不就是给你儿子安排个工作,不用凭别的,就凭你这些年的工作业绩,组织也该照顾你,帮你安排子女。”郭书记办事真是实在到家了,说办就办,不拖泥,不带水。不出几天就把大海安排到公社供销社上班。这事,不仅让大海的父亲感动得老泪纵横,也叫村里人恨得牙龈痒痒,骂他搞不正之风,一直骂了好些日子。
公社党委书记办事,雷厉风行。事情很快就搞定了,将大海安排进邻近大镇的供销社做了一名售货员。消息传到大海村里,不用说大海有多高兴,就连村民也跟着像自己村出了个举人,逢人就讲,随时随地。讲话的人手舞足蹈,笑意写在脸上。当然也有在背地里骂走后门、不正之风的,只是没有骂在当面,也没有人传播,于是就好像没有发生一样。
大海从供销社回家,母亲抬头一看,立刻展现出一种看见儿子后本能的惊喜。面对惊喜的母亲,对任何人都没说实话的大海,也不能不对老父母保守一段时间的机密。
在象征性地吃了母亲做的丰盛的饭菜之后,大海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往不是这样,每每儿子回家,老母亲就像过年似的招待,毕竟,儿子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尽管大海说在外面吃过饭了,也又吃了一遍,只是今天跟以前不同,不是大口小口地吃,而是挑三拣四象征性地吃了一点。
入夜。外面刮起了大风,摇曳的风声把大海的父亲从梦中惊醒。看到大海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凭借多年的生活经验。他知道儿子这次好像横在一道坎前面难以逾越,忧心忡忡却难于启齿。可能是恋爱遇到麻烦,失恋了;也可能工作出现差错遭领导批评了。开始他并不想打搅儿子,孩子已经长大,会处理自己的生活琐事了。何况“吃一堑,长一智”,不经风雨难能见彩虹。
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大海的父亲,拖是一种工作艺术。好多事当时很难办,几乎无法下手,拖一段时间办法就出来了。对于儿子心中的不快,他先以为是恋爱挫折,年轻人凑到一块,今天好,明天嘈,红脸红脖子是经常的,过两天就会好的。也就没拿村长当干部,敷衍过去了。
黎明的到来毕竟是难以阻挡的。挂钟敲了四下,黎明眼看就要到来时,大海的父亲一觉醒来,看见大海的屋里还亮着灯光。大海的父亲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来到孩子独处的房间。推门进去,他本来是想劝劝儿子,早早休息,天大的事情也躲不过明天,年轻人要以保重身体为重。
老父亲推门进入,轻手轻脚,生怕震惊儿子。儿子也太专注了,只是专心致志地书写,竟然忽略了父亲的到来。儿子脸上挂着泪痕,信笺写了厚厚的一沓,上面滴着泪水。他父亲既怕儿子搞跨身体,又怕儿子心里憋闷憋坏身体,只是呆呆地立在一旁,默默地看儿子专心地书写。此时无声胜有声。
儿子还在奋笔疾书,已经写了厚厚的一叠,意犹未尽。想劝孩子早点休息,又怕孩子耽误事情,想退回去不管,又怕孩子累垮身体,正左右为难的时候。儿子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泪痕。老父亲没有立即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到了儿子的后边,仔细地看起儿子写在眼前的一鳞半爪。儿子看着父亲欲言又止,泪水满面。
老父亲的文化水平不高,也就是高小水平,经过多年的撂荒,已经名不副实了。但是,透过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气息,还是能够嗅出其中的火药味,搞不好会出事,甚至会出大事。
老父亲并没有立即抚慰流泪的儿子,而是耐着性子把儿子蘸着泪水写下的文字仔细地读了一遍。
放下材料,也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如同放下千金的重担。
本来大海休班是相当有规律的,不到休班时间就回家了,着实让老父亲搞不明白,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