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力与高耀祖在一家装潢高雅的咖啡厅里见了面。高大的玻璃墙体将五光十色的城市渲染得绚丽多彩。生活在如此刺眼的环境下，有时候也会觉得很累。还好，对面有他最好的兄弟陪伴，让他疲惫不堪的身心恢复了一丝生机。他顺着玻璃向外看了一眼，店门外停着高耀祖那辆纯黑色的新款奔驰轿车。
“以后有什么打算？”姚大力问。
“没什么打算，把公司经营好就可以了。”高耀祖捻灭了烟头，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感情方面呢。”
“走相亲路线，不指望自己再有什么纯真的爱情了。”
“也是一条不错的路。”
高耀祖满意地点点头。
“关燕为什么没来？”
“她今晚加班有点累，估计现在已经睡着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高耀祖摆出一副教训人的表情，“你不用骗我，其实我知道是你不想让她来。”
高耀祖的话毫无破绽，让姚大力无从反驳。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他追问道。
“你说得对，是我没让他来。”
好像非要把姚大力弄得很没面子，高耀祖才满意。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端上两盘甜点。年轻貌美的服务员弯腰摆放蛋糕的时候，高耀祖仍不忘调侃人家几句，直到服务员小姐带着羞涩的微笑离开。
“你们结了婚之后打算马上要孩子吗？”高耀祖问。
“不知道，见机行事吧。”
“你是真心爱她的，是吧？”
“当然是。”
“那就要孩子吧，过正常的夫妻生活。”
“有道理。”
“祝你成功。”高耀祖举起咖啡杯，“我等着吃你的喜糖。”
咖啡早已完全冷却，但他们并不在乎。好兄弟在一起就是这么随意，即使清水也能喝出酒的香甜。
回首过去的岁月，最使姚大力痛彻心扉的也许正是临近高考的那段日子。即使他和周晓娇共同经历了那么多美妙的时光，又能改变什么呢。只能徒增伤感罢了。
六月的阴雨拍打在身上，透心的清凉。天空一片阴霾，学校的生活却丝毫没有改变。具体的时间已经恍惚不清，只记得那是一段阴雨连绵的日子。
早上八点，周晓娇依旧没有出现在教室。整整一天的时间，姚大力都像只没头苍蝇般坐立不安。虽说有时能在课桌下面偷看课外书，可是满脑子想的还是周晓娇，想象她可能患了重感冒或发了高烧。
晚上放学的时候，室外依旧淅淅沥沥地落着雨水。姚大力没有带伞，又不愿在学校避雨，好在车站离学校不算远，即使浑身湿透，他也想尽快回家，然后给周晓娇打电话。中午的时候已经打过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人是周晓娇的母亲。那是姚大力第一次听到李萍的声音。往常他们通电话都是白天约好时间，到了晚上的那个时间，周晓娇便会守在电话机旁。从来都没有出现差错。面对姚大力的电话，李萍的回答不冷不热，只是告诉他周晓娇此刻不在家。
姚大力刚刚走出校门，就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周晓娇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站在学校大门的一侧。不穿校服，周晓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许多。
“晓娇。”姚大力跑过去，惊讶地看着她。“你担心死我了。”
“真是的，就是一天没来学校，我能出什么事。”周晓娇笑着说。
“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生病了。”
“好端端的生什么病呢。”周晓娇的情绪不太好，“本来想晚上给你打电话的，可是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来找你了。”
听了周晓娇的话，姚大力也是一头雾水。不过既然了解她并没有生病，心里也就释然下来。
“我送你回家吧。”
“不回家。”周晓娇摇着头，“陪我去吃饭吧。”
姚大力欣然同意。一天没见到周晓娇，他什么条件都会答应她。
前往车站的路上，姚大力接过周晓娇手中的伞，好让她能够将手揣进外套口袋里。但是，周晓娇想让他牵着她的手，他只好用外侧的手撑着伞，把伞绕到胸前，撑在他们中间。握住周晓娇的手，姚大力才发觉，她的手非常冰凉。姚大力用余光扫视她的脸庞，不知是不是受天气的影响，周晓娇的脸有些僵硬，表情也很冷漠，像是心里有事。她发现姚大力在观察她，便马上做出不自然的微笑，问他为什么一直盯着她。他也只是敷衍了几句。
雨天的商业街里也不乏懂得生活情趣的人。被雨水打湿的步行街地面和商店的墙体，反射出霓虹灯五彩斑斓的光芒，整个画面充满了诗意。那些零零星星漂浮在半空中的雨伞，宛若一朵朵盛开的花朵。花朵下面，一两只精灵躲在下面。
“你也真是让人操心，连个雨伞都不带。”周晓娇的语气急促而充满关怀，“不知道今天会下雨吗？”
“不知道啊。”姚大力只是嘿嘿傻笑。
一路上，他们并没有过多交谈，只是默默地徜徉在湿润的街道上。主要是因为每一次姚大力想开口，都被周晓娇冷冷的目光给打了回去。他们来到牛扒店，因为不是休息日，店里冷清得仿佛还没正式营业。服务员拿着一张硕大的菜单来到他们面前，姚大力刚要开口问周晓娇想要吃点什么，她却改口说自己已经吃过了，让姚大力只给自己点餐就可以了。
那天，从姚大力见到周晓娇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一直很忧郁，断然没有往日的活泼乖戾。
“你今天怎么没来上课呢。”
“大力，有一件事不知该如何告诉你。”周晓娇并不直接回答姚大力的问题。
“没关系，你说吧，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事不能说。”
话虽如此，但他意识到，周晓娇将要脱口而出的绝非是对他有利的事，因此他屏息凝神地盯着她的脸。
“我要出国了，我的签证下来了。”
周晓娇死死地盯着姚大力，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得知这个消息，姚大力也着实被闪了一下，因为他从来就没想过有一天周晓娇会离开他。他不是那种深谋远虑和居安思危的人，当他幸福快乐的时候，不会去想某一天也可能失去这种幸福。
“什么签证，你从来没对我说过啊。”
“我爸爸一直在美国，我之所以没出去，是因为签证没有办下来。我妈认为凭我的现状，想在国内有所发展是不可能的。说实话，我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难道出国就是唯一解决问题的途径吗？”
“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周晓娇充满失望地望着姚大力，“你能帮我吗？”
姚大力看出了周晓娇当时的无助，她竟然寄希望于他这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笨蛋。她的话将姚大力问住了，他看着她，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呢，说他会照顾她一辈子，那时他的觉悟还没有上升到那个层次。而且当时姚大力的众多情绪交杂在一起，根本不知该说什么。
“什么时候走？”
“顺利的话一个星期。”
“这样啊。”姚大力全身发软，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对不起，突然告诉你这件事。”
“不，没什么，出国是好事。我有好多同学如今都在国外呢。”姚大力看着周晓娇的眼睛，强颜欢笑。
“可是我们之间该怎么办呢？”
“我们之间。”此刻姚大力已经接受了事实，并重新振作了精神，“虽然不能天天见面，但电话还是可以打，也可以写信。而且，你也会偶尔回来吧。”
“不会的，我家没有那个条件，机票那么贵，我这次去是一定要先拿到绿卡，然后再办移民，没有年限的积累的是不行的。”
“那就只打电话。”姚大力依然不肯放弃。
“那样现实吗？”
“怎么会不现实，只要我们都喜欢对方就可以。”
“我们喜欢对方，却见不到对方，也不能给对方任何帮助，对方伤心的时候，不能及时出现在对方身边，只能偶尔靠电话来表示一下关心，那没有意义。”
周晓娇的语气越发强烈起来，意图已经很明显。但是姚大力实在没有勇气说出那两个字。
“分手吧。”周晓娇哽咽着说出这句她本想让姚大力主动说出来的话，当她说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哭了。
姚大力的心像是被重物狠狠地砸了一下。他呆滞地望着周晓娇，她那晶莹剔透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她是在畏惧他吗，姚大力心想。交往以来，他还从没有对她真正动怒过。多数情况下，都是她偶尔使点小性子，然后他便开始哄她，劝她，让她在生气之后重拾笑容。周晓娇当时一定比他还要难受，因为所有的欢声笑语，那些他们共同精心绘制的美丽画卷，在那一刻被她亲手摧毁。
“为什么要分手！”姚大力愤怒地咆哮着。
周晓娇早已控制不住涌出的泪水，起身跑出饭店，连雨伞也顾不上拿。姚大力匆忙提起书包和雨伞追了出去，没有顾及服务员诧异的眼神。
外面的雨比来时大了许多，只需要几秒钟就能让衣服完全湿透。街上的行人为了躲雨，都进到了商店里，也有一些等待公共汽车的人，站在商店门口避雨。马路上只剩下川流不息的车辆。
“回来。”姚大力边跑边喊，十几步便追上了周晓娇，“你这是干什么，不怕生病啊？”
他的语气很强烈，因为他真的生气了，不是因为她跟他分手而生气，而是为她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而生气。
雨水流进了姚大力的眼睛，打湿了他的衣服，看起来狼狈不堪。周晓娇的境遇比姚大力强不到哪去，暴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凌乱地粘在脸庞，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早已分辨不清。就在他抓住她的手的时候，她还在试图挣扎。
“你别管我。”周晓娇泣不成声。
“我不准你这样折磨自己！”
姚大力将雨伞撑开，当时他只能做到这些。
“你干嘛非让我说分手，”周晓娇哭着冲姚大力狂喊，“刚才我一直在等你说分手，为什么你就是不说。”
“我做不到。”
“你连说分手的勇气都没有，你还是不是男人！”周晓娇继续喊道。
“我说了我做不到！”姚大力的情绪也激动起来，“我喜欢你，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幸福，我从来也没想过和你分手。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提出分手，我说了分手，这样你就没有责任了对不对？”
姚大力当时气急败坏，否则绝不可能说出那种攻击性的话。这句话使原本悲痛欲绝的周晓娇更加痛苦。她蹲在地上开始号啕大哭。
“不是这样的，”周晓娇边哭边说，“我想让你提出分手，因为如果是你抛弃我，或许你就不会那么在乎我了，甚至恨我也可以。那样你就不会太难过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就算是我说出分手，我也照样难过，照样伤心。”
“要是我们当初不交往，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先别说这些了，你看你都哭成什么样子了。”姚大力恨不得杀了看热闹的路人，“伤心的时候很容易感冒的。”
渐渐地，周晓娇不再哭泣了。但是她浑身上下湿透了，眼睛有些红肿，没办法回家。于是姚大力领着她来到肯德基，给她买了一杯热咖啡。他自己则没点任何东西，当时他恐怕连饥饿是什么感觉都忘记了。周晓娇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恐怕感冒是避免不了了。而姚大力除了再帮她点一杯热咖啡之外，别无他法。
“对不起……”
周晓娇平静下来以后，又开始连连道歉。
“别道歉了，你又没有错，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大力，”周晓娇顿了顿，整理了思绪，“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来学校上学了。”
“我明白，出国之前都会很忙的。”
周晓娇双手握着咖啡杯，微微地点头。
“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
“有我爸爸呢。”
“开心点吧，能有机会出国还是应该高兴才对。”姚大力笑着说，“可能刚开始会苦一点，一旦适应了环境会很舒服的。”
“那你呢，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这种人无论在哪里都会生活得不错的，因为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姚大力自嘲地笑着，“只是，答应我一件事，在你出国之前不许再说分手的事，等你上了飞机，我们就很自然地分手了。”
周晓娇看着姚大力，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她看着姚大力在即将到来的事实面前做垂死的挣扎，内心如被刀割了一样。
那天过去后，周晓娇真的像她说的那样，不再来学校上课了。但是她每晚都会在学校门口等候姚大力放学。他们会一起吃晚饭，然后姚大力照例送周晓娇回家。周晓娇上楼以后，姚大力独自往家赶，通常他都会在自家楼下附近漫无目的地走上一会儿，走到身体疲倦，或是不想再思考任何事情的时候才回家。也是从那时起，他养成了一个人边吸烟边在漆黑的街道散步的习惯。
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星期，依旧开心，依旧幸福。关于分手的事，两人都闭口不谈。
眼看高考在即，姚大力遇到了来到东方红私立高中以来的第一件令他不知道该如何解决的事。在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中，他的成绩只名列班级第十三。按照杨老师的意愿，以他以前的成绩，至少应该是学校前五名。姚大力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周晓娇。
分别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周晓娇也被各种琐事缠得脱不开身，他们见面的机会也骤然缩减。而且她飞走的那一天，正好是高考第二天，因此姚大力将无法前往送行。
那封信最终是由张伟转交给姚大力的，那天是他们最后一天上学，之后就在家安心等待高考了。张伟知道这封信对姚大力来说意义重大，所以他特意把姚大力叫到了没人的地方。
姚大力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两张纸。他先看了一张，那上面写着：姚大力，你有女朋友吗，没有的话，不如我当你的女朋友吧。
姚大力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看了第二张。那是一幅四格漫画，最后一格是一张空荡荡的书桌。那上面的人物都很可爱，是Q版的，充满了童趣和纯真。姚大力笑了起来，可是他的笑声逐渐变了强调，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哭。
张伟点了一颗烟，对他说：“知足吧兄弟，那封信是晓娇高一时给你写的，她暗恋了你整整两年，跟这份痛苦比起来，你那点事不算什么。”
姚大力一句话不说，只是在那里哭泣。张伟也没办法再说什么了，因为他的眼眶也湿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