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绪每天看着女儿无忧无虑的样子,也受到了感染,蒙在心头的阴云渐渐消散。不过,有的时候,他还是免不了自寻烦恼,觉得父女二人在这里不明不白地住着,总得有个说法。他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多尔衮一定是看上了“辣白菜”,所以才把他们带到了这里。但既然来了,这位王爷既不露面,也不提亲,没有任何动静,让李世绪心中没底。不但多尔衮没有来过,府中的福晋们也没有造访过这个住着一对异邦父女的小园。李世绪只好向门口的卫士和打扫卫生、送饭的仆役打探消息,但这些人都装哑巴,一句话都不说。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一个月,李世绪的心情又憋闷和烦躁起来,总是唉声叹气。“辣白菜”看不过去,就教训自己的父亲,“这样白吃白住的日子你还不满足啊!在朝鲜的时候,为了那么一点微薄的俸禄,你从早忙到晚,还要受上官的呵斥,现在没人管没人问,自由自在,为什么反倒唉声叹气?”
“你这丫头,真是没心没肺。天下哪有白吃的饭,我们住在这里,总得有个说法吧!”
“管它呢!吃饱喝足,大不了就是个死吗,有什么可怕的?死也要做个饱死鬼!”说着,“辣白菜”从手中的鸡腿上咬下一大块肉来,嘴塞得满满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还在继续说着什么,不过含糊不清。李世绪被她这副调皮的样子逗笑了。
就在父女二人说笑的时候,阿济格和多铎过府来找多尔衮饮酒。阿济格心情不错,连喝了几杯,对多尔衮道:“去年你带兵收服了察哈尔部林丹汗的残部,这次又征服朝鲜,明朝的左膀右臂都被我们斩断了。下一步该大举伐明了吧?”
多尔衮点点头,“不错,皇上就是这么考虑的。”
“哈哈哈”,阿济格狂笑起来,“将来有一天,我们大清国也可以入主中原,君临天下。何等快意啊!”
多铎白了他一眼,“君临天下的是皇帝,你算老几啊!你也就君临你的王府,君临你那几个福晋吧!”
阿济格受不了别人的冷嘲热讽,刚想发作,多尔衮连忙插话道:“大汗的战略是先巩固后方,剪除内忧外患,然后放手伐明。现在近邻的外患基本解除了,只是内忧还存在……”
“你是说代善那头老虎?去年皇上敲山震虎,他应该学乖了,不会再搞什么鬼了吧!”多铎马上反应了过来。
“老虎再乖也是老虎,只要被他逮住机会,还是要咬人的。”
“莫非大汗要除掉礼亲王?”阿济格有些吃惊地问。
多尔衮摇摇头,“那倒不会,你看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皇上从来没有直接下过杀手,不过是想办法消除他们的威胁而已。我猜想大汗还会压制一下代善,让他彻底退出朝堂,这样就对皇上的地位没有任何威胁了。代善和岳托父子二人掌握着两红旗,在六个和硕亲王中占据了两席,实力不可小觑。万一他们存有异心,乘虚而入,还是非常危险的。皇上不能不防。”
阿济格从多尔衮的语气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迟疑地问道:“多尔衮,现在听你说话,怎么是处处站在大汗的立场上?你难道改变心意了?不打算为额娘报仇了,不准备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了?”
多尔衮低头看着杯中酒,许久没有说话,“不是不想,是我们现在不具备这个实力。皇太极的手段你们都看到了,三大贝勒功勋卓著,在国中的威望曾经高于皇太极,实力也胜过他,最后还不是一个个被他扳倒。他现在的地位、威望和实力已经远非当年可比,几乎是不可能撼动的。如果我们想办法对付他,只能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最后的结局你们可以想象得出来”。
三兄弟都不再说话。最后,还是多尔衮做了最后的结论,“皇太极在的时候,我们没有机会,但我们的优势是比他年轻。等他一走,我们的机会就来了,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扩充自己的实力。我们刚才说的话以后也不要再说了,小心隔墙有耳,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我们三兄弟就是死路一条了”。
阿济格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多尔衮说的是事实。眼前的格局是三兄弟无力改变的,他们只有设法在这个格局中生存下去,并逐步掌握国中的主导权,等皇太极这棵大树一倒,三兄弟的机会就来了。
送走了阿济格和多铎,多尔衮在庭院中散步,晚风迎面吹拂,酒气上涌,让他觉得有点头晕。负责饲养猎犬的仆人牵着几头猎犬迎面走来,多尔衮看到自己的爱犬,兴致马上来了,走上前去逗弄。猎犬围着多尔衮,有的舔手掌,有的摇尾巴,有的试图挣脱养犬人的牵制,扑到多尔衮的身上。
多尔衮冲养犬人挥挥手,说:“放开它们吧,让它们在院子里玩上一会儿!”
几头猎犬在多尔衮的身边亲热够了,各自跑开,在庭院中三三两两地戏耍。多尔衮站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饲养的这些品种名贵、身手矫健的猎犬。在饲养人的精心照料下,猎犬的毛发被梳理得干干净净,看上去神采奕奕、精神抖擞,由于喂养得好,猎犬精力充沛、活泼好动,在庭院中奔腾跳跃,撒欢式地从多尔衮的面前飞驰而过。
过了一会儿,养犬人忽然奇怪地问道:“雪毛虎呢?”雪毛虎是一头西洋犬,多尔衮费尽周折才弄到手的,出征伐明的时候,从一个明朝官宦的家中发现的,便作为战利品带回了盛京。这头狗聪明机警、性情温顺,虽然不是猎犬,也深得多尔衮的喜爱。
听养犬人这么一问,多尔衮也察觉到雪毛虎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连忙叫来仆役和卫士,让大家一起在府中寻找。多尔衮带着两名虾(侍卫)转过两个庭院,正在房前屋后和院子里的花丛中、树荫下搜寻,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狗的惨叫。多尔衮一愣,拔腿就往叫声的方向跑,两名虾紧随其后。
转过墙角,一行血迹出现在多尔衮面前,却不见雪毛虎的踪影。血迹一直延伸到屋檐下就不见了。多尔衮正在纳闷,忽然听到上方传来屋瓦碎裂的声音,房顶上似乎有人。他倒退几步,向房顶上张望,两名虾担心有刺客,护在王爷的身前。
房顶上,一个身着猎衣的女子正准备翻过屋脊,下到对面的院子里,她的肩头扛着一条狗,正是雪毛虎。多尔衮马上认出这个女子是“辣白菜”,他在下面大叫道:“你在做什么?放下我的狗!”
“辣白菜”吓了一跳,脚下一软,险些从房顶上滚下去。她回头见是多尔衮,正在下面冲她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索性不予理睬,扛着雪毛虎下到自己的院子里。“辣白菜”的脚刚沾到地面,多尔衮就带着卫士冲了进来。她见多尔衮满脸怒气、凶巴巴地朝自己扑过来,不知道多尔衮想对自己怎么样,心中一害怕,就将肩头的雪毛虎朝多尔衮抛了过去。
多尔衮伸手接住自己的爱犬,雪毛虎在他的怀中软绵绵的,一动不动,已经成了一条真正的“死狗”。他发现雪毛虎的脖子上插着一支箭,箭尾还系着小拇指粗的绳索,绳索的另一端拴在“辣白菜”背的弓上。人赃俱获,“辣白菜”就是杀害雪毛虎的凶手。
多尔衮心痛得嘴唇发抖,凶狠地瞪着“辣白菜”。“辣白菜”似乎明白多尔衮发怒的原因了,露出愧疚的表情,她喜欢打猎,也养过狗,知道主人对爱犬的感情。眼看着爱犬被人射杀,主人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但她不知道的是,多尔衮没有儿女,他之所以喜欢养狗,除了外出射猎这种实际需要外,这些富有灵性的动物就像他的孩子一样,给予他情感上的慰藉。这种感情不是当事人是无法理解的。
“辣白菜”低下头,准备接受多尔衮的责骂和惩罚。多尔衮把雪毛虎交给了身旁的一名虾,抓住连着雪毛虎和“辣白菜”的绳索,用力一拽,把离自己几步远的“辣白菜”拉到了自己的面前。“辣白菜”被多尔衮拽得跌跌撞撞,险些扑进他的怀里,等她在多尔衮面前站稳脚跟之后,刚才的愧疚之情一扫而空,多尔衮粗暴的举动激怒了“辣白菜”。
“你干什么?不就是一条狗吗?犯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你把我关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也不能到外面打猎。我实在闷得发慌,只好到房顶上去射你的狗了。这能怪我吗?我就是想打点东西,给自己打打牙祭,有错吗?”
虽然不明白“辣白菜”在说什么,但多尔衮看得出,她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反而理直气壮。盛怒之下,多尔衮举起右手,作出一个扇耳光的姿势。“辣白菜”哪里是逆来顺受、任打任骂的脾气,抬腿就是一脚,踹在了多尔衮的肚子上。“辣白菜”习武打猎,力气不小,这一脚踹得多尔衮险些背过气去,痛得弯下了腰。
两名卫士见王爷被人打了,哪肯善罢甘休,当即向“辣白菜”扑了过来。“辣白菜”在庭院中转着圈地跑,跟两个卫士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把戏。李世绪本来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午觉,听到外面的动静,连忙赶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冲上前想保护自己的女儿。一名卫士将挡在面前的李世绪用力一推,推倒在地上。
见到父亲挨打,“辣白菜”发飙了,抄起一块砖头,用力掷了过去,正中卫士的额头,登时头破血流。卫士惨叫了一声,捂着脑袋蹲在了地上。另一名卫士见王爷挨打、同伴遇袭,怒火中烧,抽出了佩刀,向“辣白菜”逼近,很快就将她逼到了死角里。
眼看就要大祸临头,“辣白菜”惊慌失措,连连后退,靠到了墙角里。就在这时候,疼痛稍稍缓解的多尔衮直起了腰,冲卫士喊道:“算了,饶过她吧!”卫士听到主子招呼,退了回去,扶着多尔衮走出了院子,另一名受伤的卫士跟着离开了。雪毛虎的尸体丢在地上,没人理睬。
李世绪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辣白菜”面前,“女儿,没事吧?他们没伤到你吧?”“辣白菜”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面,李世绪还以为她被吓傻了,连声呼唤,想把女儿的魂儿叫回来。
“辣白菜”“哇”的一声,终于哭出声来,扑在父亲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她的确被吓坏了。李世绪抱着女儿,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都是父亲没用,让你受欺负了”。“辣白菜”哭够了,很快就恢复了她的本来面目——自我调节能力强,什么事情都不往心里去。“辣白菜”从李世绪的怀中挣脱出来,向抛在地上的雪毛虎的尸体大步走了过去。“死狗,死狗”,“辣白菜”使出全身的力气,猛踢雪毛虎,把它当成了发泄的对象,好像这条狗就是多尔衮。
“对了,以后就给这个亲王起个外号,叫‘死狗’!”这回两个人扯平了,彼此都创造了对方的代号。
五
雪毛虎风波之后,多尔衮把“辣白菜”父女完全丢在了一边,不闻不问,就这样过了几个月。
崇德二年八月十八,皇太极召集诸王、贝勒、贝子,举行射箭比赛。众人分成两队,睿亲王多尔衮带领左翼,豫亲王多铎带领右翼。皇太极兴致勃勃地坐在龙椅上观看,气氛热烈。轮到代善的长子、岳托贝勒放箭——此前,岳托因为围攻大凌河城时为莽古尔泰鸣不平,当面指责皇太极的事情,从和硕亲王降为多罗贝勒。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岳托的身上,只见岳托缓缓地站起身来,面向皇太极,启奏道:“皇上,我的胳膊肿痛,拉不开弓,放不了箭,请皇上开恩,放我一马。”
岳托的举止完全不像有病在身的样子,而且语气中透着不满,显然是因此前被革去亲王爵而怀恨在心。皇太极心中不快,沉着脸说:“不准!”
岳托就当没听见,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不准!”“不准!”皇太极又连说了两遍,声音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严厉,岳托终于吃不住劲了,站了起来,走到场地中央。他开弓非常吃力,弓还没有拉满,就落在了地上,反复五次,次次如此。在场的人搞不清楚他是真的有臂伤,还是装出来的,但皇太极没有开口,谁也不方便说话。
恼羞成怒的岳托终于发作了,将弓朝旁观的蒙古客人头上扔了过去,满座哗然。皇太极见状,怒斥道:“岳托,你也太放肆了,此前惩戒你,你非但不痛改前非,反而怀恨在心,变本加厉。诸王、贝勒,你们看该怎么处置?”
此时的皇太极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皇帝,与三大贝勒平起平坐的日子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没人违抗他的意志,岳托的做法完全丧失了理智。大家顺从皇太极的意思,纷纷斥责岳托,一致决定:岳托狂妄自大,冒犯天威,忤逆之徒,不可复留,应斩。
见大家众口一词地谴责岳托,皇太极的气消了一些,觉得因为这件小事斩了一个旗主贝勒(此时岳托掌握本归其父代善的镶红旗),处罚过重了,改为降贝勒为贝子,革去统摄兵部之职,罚银五千两,禁止出门。但合家大团圆的欢乐气氛已经被破坏掉了,射箭比赛草草收场。
多尔衮三兄弟一起回到睿王府。阿济格喜笑颜开,“这个岳托,真是自找苦吃,扫了大汗的兴,丢了自己的官爵”。
多尔衮道:“皇上是存心想整治代善父子,这次不处罚他,以后也会找别的机会。两个月前,皇上不是借代善擅自多收十二名卫士的事情,把诸王、贝勒、贝子、大臣们都集中到笃恭殿上,当众宣布礼亲王的罪行。虽然没有处罚他,却让他颜面扫地。不彻底打垮代善的势力,皇上是不会罢休的!”
多铎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多尔衮:“你是不是从朝鲜带回来一个女的,藏在王府里?”
多尔衮诧异地问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茶余饭后,大家总要嚼嚼舌头,找点谈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