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觉着牛是渴极了。那些原来骂骂咧咧的司机,感受了牛的鲜血伴着凄厉的哞叫,哭了。“我要违反一次规定!”运水的战士流着泪水说,“就是接受一次处分,也得给牛点水喝。”他从车上取出半盆水,端在老牛前。
老牛对着夕阳,声声哞叫,像是声声呼唤,却不喝一口以死抗争来的水。人们向着牛叫的方向看去,从沙丘后跑来一头小牛。小牛急切地喝着,眼角流着泪。
老牛不去喝一点水,爱怜地看着小牛,伸出干渴的舌头,轻轻地舔舔小牛的眼睛。母子俩流着泪水,自觉地转过头,不用主人吆喝,就往回走。
沙漠无言,夕阳不语,现场的人们流泪了。
羊的故事、牛的故事叫我感念不已,顺手从路旁的树上摘下两片树叶,想吹出曲调,把牛羊的母子情深传导在天地间。这一吹,让我想起了刘成德的杨树叶。他家里种有200多棵杨树,开春了,得把那一地枯叶打扫了,便于浇水、除草。他用竹耙子把杨树叶搂成堆,拉回家,当柴火,省了煤气。这活得一整天干完,要雇人的话,得70块钱,他自己干,就省下了。我说:“这么大年纪了,不累吗?”他开心地一笑:“干活,干活,越干越活。”这些树平时得管理,他剪剪、砍砍多余的树枝,就用了3天,没去雇人,就省下210块钱,树枝子当柴烧,能省煤炭。“我有劲,肯下力。”他看到有个近乎一把粗的干树枝,举手握住,“嗨”了一声,使了个大劲,“咔嚓”就断下来,“我到现在这把年纪了,干活还不怵头!”
刘成德的头圆圆的,头发越来越稀,白发越来越多。那眼袋已凸显起来,是盛下了“阅尽人间春色”的收获吗?收获需要岁月,岁月在他年轻的时候,笔笔中锋,脸面饱满、结实,现在肌肉的松弛,声明着岁数。
虽然,岁月已经把他推到老年,但他没有老来的失落,没有暮气,心无疲厌,不起放逸,他还在燃烧着,而且还是尽可能节省燃料地燃烧着。“过日子就得省着点。”刘成德说,“雷锋就很节省,会理财。他每月津贴才6元钱的时候,就给受灾的地方,寄去200元。”
刘成德够省的。冬天买上一大堆白菜,储放着。白菜豆腐炖上一盆,吃的时候,挖上一勺热热,又省钱又省事。在钱上,他已没有开源的精力,但却很有节流的办法。
省下钱接济困难户,省下钱支援灾区。汶川地震捐500,玉树地震捐500,那时他退休金每月还不到1000元。现在他的退休金1500多元,知道了雅安地震,他牵挂灾区,就捐出1000元,受理的民政部门,知道他家里不宽裕,还捐这么多,深受感动。他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我是党员,应该带头。”
他省吃俭用,常说:“冷了,穿暖和点;饿了,吃饱肚子。这就够了。身体这臭皮囊,别太拿着当事。你越娇惯它,它越生毛病。那么多富贵病,还不是惯出来的!”
刘成德能这样,得益于有个通情达理的好媳妇,与他相濡以沫。他们俩相亲的时候,刘成德还没当兵。1956年的秋里归德逢会,他从本村刘维贞二爷爷那里,借了件小大衣、借了双球鞋穿着,凑赶会的时机相亲。双方隔了三四十米,他这相亲的,连头也没抬,那怎么相呢?
他是不屑一看吗?
不是!
他是羞于一看吗?
不是!
是匆匆,太匆匆,没来得及一看吗?
不是!
那不看,去相亲干嘛?
得叫人家看看——
哦,被看!
这是终身大事,是未看先知,成竹在胸,不必再看吗?
不是!
到底是什么呢?
咱家这样穷,人家愿意就行!
女方是怎么相的呢?
王玉芹由姥娘领着,老远地瞭望了一眼,也没太看清模样。姥娘说:“这孩子头也没抬,看样子是个老实头,跟个老实人,心里踏实,就这么定吧,穷就穷点吧。”姥娘听说他家挺穷。
“姥姥,听您的,那就定了吧。”
后来,双方交换了帖子,刘家给了16块订婚钱,其中有4块是借的。
我问王大娘:“当时相亲没看清,现在看清了吧?”
她老人家笑了:“看清了。”
“他是个什么人?”
“老实人!”
王玉芹跟了“老实人”,没少吃了苦头。刘成德在部队、在锦州时,远离家;调回长清后,一心扑在工作上,顾不上家。奶奶去世了,爷爷去世了,父亲去世了。
母亲看着他家的孩子,还有他弟弟刘成申家的4个孩子,哪里看得过来!管了这个,顾不上那个,一个小脚的老人,分身乏术。
王玉芹得在生产队干活,不干就不分给口粮,按点上工,迟到就扣工分,不能随便旷工,不能随便请假。那时的生产队管理很严,孩子就顾不上看管。收了工,回了家,有时候天黑了,得找孩子去,有的上邻居家去了,有的在外边路旁睡着了。那小妮子呢?就是刘霞,还不到2岁上哪去了?找来找去,在锅屋的柴火堆里,蜷缩着睡了。她从小就赖赖巴巴,怕是养不好了!后来姥姥可怜这孩子,接去拉扯着。
生活的困难如影随形,紧跟着刘成德家,那么执着,那么长久。刘霞是1972年生人,小学3年级的时候,看到哥哥、弟弟在上学,妈妈里里外外忙不过来,全家就靠爸爸那点工资,常常是捉襟见肘,就主动退学:“妈,都上学,家里供不起了。叫俺哥哥、弟弟上学,我下学给您当帮手。”妈妈掉泪了——忒愧对小妮子了——家里穷,妈一人又照顾不过来,孩子最需要妈的时候,却不得已在姥姥家长到8岁;最需要上学的时候,却穷得孩子得下学。贫穷有时叫人无可奈何!
刘霞那么理解父母,那么懂事。上一年级时,脚上长了鸡眼。父亲带她到长清城里去治疗。到饭时了,父亲找了家有名的长清包子店,给她解馋,那么香,她从来没吃过,急切地吃着,像几辈子没吃过饭的样子,狼吞虎咽着,噎得“呕呕”的。父亲轻轻拍拍她的背:“慢慢吃,使劲吃……”她小小的年纪,一气吃了5个,打着饱嗝出来了。父亲却不吃,说厂里有饭。其实是父亲自己舍不得吃。她都40岁的人了,还记着小时候这顿包子,聊起来还眼圈发红。刘霞的鸡眼割去,脚不敢走路,父亲背着她,往厂里走,路子不近呢,父亲的汗水洒到路上,她的泪水洒到父亲的背上……
10多岁的刘霞,每天到归德辛劳。那里有个制暖气片的厂,厂外有排放的放炉灰,她从中挑煤渣,好给家里烧火用。她还带着吸铁石,在那吸铁,一斤铁能卖七八分钱。捡拾一天,用框头子背着煤渣,用小篮子提着碎铁,沉甸甸地往家走着。淌了汗水,就用沾满了灰的小手,擦擦脸,那本来长得很可爱的小脸蛋,抹拉得灰一道,黑一道,成了小花脸。晚上回来的沉重,没让她流过泪;早上路过学校门口,看到写着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听到朗朗的读书声,她掉泪了。生活牵着她的手,在好好捡炭,天天吸铁。
刘成德退休后,没有了工作的压力,没有了电焊的熏呛,经过一年多的治疗、调养,身体好起来。但经济拮据却是“涛声依旧”,厂子效益不好,刘成德的工资半年领不了一次,大儿子刘才接替他上了班,每月30多块钱,好几个月不发。怎么养家 口,怎么盖房子给儿子娶媳妇这都是问题,而且都是这个家面临的很现实、很严重的问题。得挣点钱啊——在村里办个小商店,没有启动资金;开个小饭店,也凑不起钱来;做豆腐卖,村里已经有了……干什么好呢?这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头疼的问题。
一天,他正在家帮着妻子做饭,听到街上铜铃声响,他就出去了。是从长清来了个卖酒的,酒好,人也实在,酒卖得挺快。这人姓郝,退休后做了这营生。刘成德表示感兴趣,他爽快,叫刘成德到他那里看看。
抽了个空,刘成德骑着自行车找到他家。他也刚进门,问刘成德喝酒吧,知道客人不喝就倒上了茶水。他用湿毛巾擦了把脸上的汗,从酒缸里盛了半碗酒,捏了几个花生米吃着,那酒两三气就下了肚。用手抹拉一把嘴,传开了酒道。卖好酒,做好人。别往酒里加水,别少斤缺两的。弄上几个大缸盛酒,买上一个铜铃摇着。说到这里,一拍桌子,兄弟,就这么简单,干吧!后来他又领着刘成德到长清酒厂,观摩了怎么批发酒。“没别的,抓紧干吧,人得生活!”
有了郝师傅的热情传帮,热情鼓舞,刘成德说干就干了起来。他是当过兵的人,做事果断。他想,原来先是忙部队工作,后来忙企业工作,顾不上了解家乡,现在正好可以借着卖酒,感受遇上改革时代的乡村变化。
4个大缸盛酒,浓浓的酒香飘出了农家小院。刘霞去厂里批发,刘成德到各村去卖。
不喝酒的刘成德卖酒了!刘成德怎么不喝酒呢?
刘成德当兵时回家探亲,兄弟爷们觉着他立了功,为村里增了光,这家那户的就请他喝酒,他这个实在人,喝起酒来也实在,就喝醉了,翻江倒海,吐得很难受。从此戒酒,滴酒不沾。从来各领域能成气候的人,都有过人之处。这刘成德,英雄本色,自控力非凡,说戒酒,一下子就戒了。
刘成德焊了一个铁架子,置于大金鹿自行车的后座上,两个能盛50斤酒的塑料鼓子,一边放一个。或摇着金黄色的铜铃,或放开声地吆喝,这酒便有声有色地卖了起来。
农村和城市的差别还很大。这里没那么多大车小辆,没那么多高楼大厦,没那么多稠密的人,自然也就没那么喧嚣。在这相对安静的农村,刘成德的声声吆喝,就格外响亮——“卖酒了……”
他毕竟当过兵,那喊“1、2、3、4”,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他毕竟在海上多年,那拉网的号子声,高昂、强劲。如今吆喝起卖酒,毕竟不同一般卖酒的。一个“卖”字,大嘴一张,就出口不凡,如当年下网,撒得开;到发“酒”音,口型渐收渐拢,声音渐高渐大,如拉网时收得拢;到发“了”(读liao音)声,下巴一收,腮一勾,口腔、头腔、胸腔共鸣着,音拖得长长的,浑朴、丰厚,便如网了好多鱼,拉网时颇有厚重的感觉。刘成德的吆喝声,仿佛声从远古而来,有着古朴、深远;仿佛音自海上而发,有着辽阔、雄壮。
“卖酒了……”强大的穿透力,使声音起处,满村皆闻。
“卖酒了……”喊声落下,铜铃响起——“当啷啷”……
吆喝声,铜铃声,此起彼伏,那卖酒的氛围,也如那酒香,浓了起来。
批发来什么就卖什么,一点水不加,酒便原汁原味,人们喝得上口,纷纷打刘成德卖的酒。
刘成德的酒提,一提是一斤,有的拿着一斤的瓶来了,他把漏斗插进瓶口,盛一提酒,往漏斗里倒,酒至瓶脖,他就再舀点,倒得满满的,那酒因满而溢,打酒者忙用舌头舔一下,念叨着:“减酒如掉钱,可别瞎了……”高兴得满脸灿烂。这样,刘成德就多让了两把酒。他卖酒是只能多,不会少。
这酒批发出来是每斤7毛钱,刘成德卖8毛,一天卖100斤,本来可以挣10元钱,但他老是这个那个地让点酒,总算下来,每天挣六七块钱。这已叫他很知足。因为他退休后,工资发70%,每月五六十元,每天两三块,就是这点钱也不能正常发放。
刘成德卖酒,毕竟不同一般卖酒的。他在各村,看到有老弱之人挑着水,就忙接过来,帮着挑家去。见谁家有急难事,能帮的就帮点。慢慢地他与大家熟悉了,大家对他亲近了,那时,四邻八乡就都认可了:好人刘成德。乡亲们一提起来,就会称赞:“薛庄卖酒的老刘,好人啊!”
离归德镇中心远点的村,有些人就让刘成德捎点这买点那。所以,他的车把、车大梁上,就常挂了些五花八门的东西。
有个打酒的,他好打刘成德的酒,好喝酒,早饭就喝,喝了酒好打老婆,家里穷得叮当响。这天,刘成德听到打骂声、哭喊声,又从那家破旧的房子里传出。刘成德走进去,那人举起的拳头正要往老婆身上落,刘成德“该出手时就出手”,快捷地闪过手去,一把攥住了那人的胳膊,攥得他“哎吆吆”疼出声来。“您这不也知道疼,您那么狠地打,她能不疼!”刘成德劝说着,“是英雄,到社会上见义勇为去,在家里打老婆呈什么英雄!兄弟,戒酒吧,酒是祸根啊!”临走,留下10块钱:“给孩子买件衣服穿。您看您这家,哪还像个家,好好过日子吧!”
他这卖酒的,毕竟不同一般卖酒的!
有的没钱,家里来客了,要打酒,他就赊给人家。有的前前后后赊了10多斤酒,实在没钱给了,他就不要了。
这里卖酒的不少,有时候,一个村里就来好几个。好喝酒的自然知道谁卖的酒好。沽酒者让有的卖酒的走了,专等着打刘成德的酒:“那小子的酒,好加水,您的酒味正!”犹如现在的“追星族”,当时有些人,一直专买刘成德的酒。
卖散酒的,不缺加水的。刘成德卖酒,加东西吧?加,真加!加什么呢?加德!有德的酒能不好喝吗?何止酒,所有吃喝的东西,缺德了,还好吃好喝吗?
刘成德这人,无论干什么,不干则已,干则求精。他买了些卫生常识、养生保健、酒之类的书,翻翻看看,卖酒的时候,就插空给人讲讲。
一边到处卖酒,一边随时散布酒的坏话,在这一带卖酒的当中,动空前之举,开风气之先。
董洼村的董在金,当时50多岁,人也不孬,就是忒好酒了,一喝半斤多,整天喝得脸通红。打酒的时候,那盛10斤的塑料鼓子,一打就是一桶。刘成德多次相劝:“可别再喝酒了,您都喝得一身病啦!虽说无酒不成席,但这酒也是穿肠毒药!”他赊酒赊到几十斤,刘成德说:“您家里穷得没钱买酒,这些酒钱我不要了,您戒酒吧!要不身体早晚毁到酒上!”
这庄那村的,刘成德不厌其烦地劝人少喝酒,或者干脆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