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许泽群的沉默,她似乎只剩下了这么一句话。她嘴里唠叨着,心里却是屈辱的。她恨这个单调地重复着一句话的不停唠叨着的女人。她要的是密码,其实更是钱。钱这个字让她脸红。她明明知道自己要钱的行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在捍卫自己残存的一点尊严。但是尽管如此,钱这个字眼,还有她此时的做态,依然使她心虚和脸红。她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每重复一次就对她的忍耐和自尊构成一次强有力的冲击。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其实也充分显示出她所能坚持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
等到许泽群终于很烦躁地对她吼出一串数字时,她仅存的对于自身所有观念和意志的支撑,都在这声愤怒的吼叫中崩溃了。
她又一次垂下头哭了起来。她又变成了一副任人宰割的小绵羊的模样。刚才所有的坚持都化为乌有,她所有的努力又在这场泪水中灰飞烟灭。
童琨得到了股票密码,但是她根本没有改过来。
半个月后,许泽群告诉他,他已经排队买本田了。他没有贷款,是他父母给了他一些钱。童琨认定他从父母那里借钱,改变了贷款买车的方案,其实是做给她看,向她示威的。
他果然在户头上留下了一半盐田港。在他的新车开回家的时候,盐田港终于发力,一气冲出去好几元。童琨算了一下,如果许泽群不抛那笔股,现在他们就能把他父母借给他的那笔钱赚回来。
童琨没有跟他说这件事。他们已经不谈股票了,现在连股票也有了两人不愉快的记忆。只在某一天的时候,许泽群语气淡淡地告诉童琨,他已经把她的盐田港抛了,赚了50%。这当然是个相当不错的收益。这是他们买车两年之后的事情。
告诉了抛掉盐田港这事后,最后许泽群轻描淡写地跟童琨说:“我知道它能赚钱,就一定能赚到这钱。”
童琨听到了他的话外音,那就是所有的事情在许泽群那里都是这样:“我知道……就一定能……”
这就是男人。她的老公,她的男人。
6
乔去非约童琨喝了一次茶。回到香港后给童琨来了一次电话。
他跟她寒暄了几句,之后告诉童琨他不久要去一趟日本,说是开会。
“还不知道是好事坏事呢。”乔去非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童琨没有接他的茬,他就开了个玩笑说,“那么酷呀,不能关心我一下吗?”
童琨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玩笑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在她印象中,他是得体规矩的;他对人随和但绝不会轻易表示亲昵;他有他的分寸而且掌握得极好。这话显然太亲热了,简直有点狎昵的意味。童琨就轻轻笑了一下,想把这件事带过去。她是把乔去非的这句话当做他一次一不小心的失言处理的。
不想,乔去非却未必想让她带过去。他在电话那边叹了口气说,唉,真的觉得有点凄凉呢,没人关心我。
乔去非这话终于让童琨对他另眼相看了。看来,看人就不能按某种思维定势去判断。这个得体妥帖中规中矩的人也会这样子呢,示弱、哀叹、些许的狎昵,甚至撒娇……童琨就在这个时候心动了一下。这个人勾起了她的好奇。他一定有与他现在的模样迥然相异的另一面,那么,这另一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这次电话里的闲聊进行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快要收线的时候,童琨已经知道她和乔去非接下来将会有什么交往内容要发生了。
果然,在童琨将要表示收线意思的前一刻里,乔去非再次向她发出了邀请:“我明天过深圳,想在深圳买点东西带去日本送朋友,你要有空的话我们就在一起坐坐吧。”
他说完了,又在自己的要求后加上一条:“当然你要有空的话,陪我买东西更好,你对深圳比我熟悉。”
现在童琨面临的就不是选择去与不去坐的问题了,而是在跟他坐坐与陪他买东西之间选择一桩。这个“狡猾” 的男人就这样堵住了童琨对于拒绝的选择。童琨意识到了他的狡猾。她笑了笑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两个请求。她的答复是她周末也没事,买东西喝茶都可以。
她如此爽快,是因为她忽然喜欢上了这个男人约见的方式。她想他是那种对于女性有自信的男人,想要约见一个小自己许多的看上去还有点生涩的女人,应该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但是他表现出了他的一番煞费苦心,甚至一点点的没有自信,这让她喜欢。
她要一个男人在她面前表现出这种东西。哪怕这个男人的这些表现就是做给她看的,哪怕从男人的这番举动中,可以窥见这个男人对于各种女人的把握都了熟于心,甚至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是她童琨就喜欢要这样。
她就要,就要这样。
这是一个春天的周末的上午。太阳好像也在过周末,暖洋洋懒洋洋的。
出门前,童琨在家好好地收拾打扮了自己,穿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还化了一点妆。虽然平时童琨也是一个注重仪表的人,精心收拾了一下,还是让自己觉得焕然一新了。
她跟许泽群说要出去逛街。撒谎的时候她还是脸红心跳了。好在许泽群在埋头边吃早饭边看报纸,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童琨这个谎多少撒得有点六神无主,良心上跟许泽群有点不太好交代是一说,这谎撒得简直跟自己都有点不好交代呢。
本来嘛,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出去跟旧邻居聊聊。这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许泽群又不是那种小心眼的男人。这谎一撒简直就有点欲盖弥彰啦,但是但是……
童琨想了很久,还是选择了撒谎。她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在这件事上,自己的心底未必就是那么磊落光明的。有些模糊的东西,模糊得让自己无法选择磊落光明的做法。再说,如果真跟许泽群说了去见一个异性,她可以在家大动干戈地扫胭脂画娥眉么?
应该说,任何事情都是互为因果的。因了这场约会,童琨有一些暧昧的感知,致使她撒了一个谎,又因为久不撒谎的人撒了谎,弄得童琨心下惴惴的,她就更觉得这就是心底的暧昧使然……
见到乔去非的时候,童琨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局促拘谨的女人。
她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慌张——这跟上次跟乔去非见面的她完全不同,尽管上次的她也是有点子局促涩嫩的。
他们在约好的地方见的面。乔去非的车停在她身边。她垂着头站在那里,显然是等了一会儿,但是远远地乔去非看到她,就意识到她不像一副等人的样子。她不张望更谈不上翘首期盼。乔去非的车在她身边轻轻停下时,她甚至有点没反应过来。
“嗨,”乔去非从半降的车窗内往她这边伸着脑袋,跟她打招呼。看得出,这回是他有足够的自如与自信。路上不允许他下车,车门自动打开了,他还是探过身子给她把门推开。
“上来吧,童童。”他招呼着她。
童琨这才有点如梦方醒似的上了车。上了车,她甚至都没有看乔去非一眼,只是勉强抬了头看着前方车门说:“哦,你来得挺准时的。”
她在掩饰。所以她找寒暄的话题。话一说出来,乔去非就要笑了。他准时什么呀,已经晚了一刻钟了。他倒不是来得晚,而是来得早了点。他们约的这个地方不好停车,见她没来他就只好往前面开了兜去。深圳的路他不熟悉,谁知这一兜就兜了大弯子。
乔去非想到这里,不自觉地拿眼角瞥了瞥腕上的手表。偏偏他这细小的举动也让童琨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童琨眼睛一抬,正看到车窗前的小小的液晶显示表,正指着十点一刻。
童琨这才意识到自己窘迫之中把话给说错了。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想以一句随意的话来掩饰慌张,偏偏却又弄巧成拙。这样说她真是怀了天大的鬼胎来赴这场约会的呀!这事现在简直就是摆在和尚头上的虱子了,岂止是你知他知连天都知地都知了呢!想到这里,童琨羞得恨不得要钻地缝……
乔去非是何等聪明之人。他自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眼前的这个小女人上次着着实实摆弄了他一回,使他对她的好奇急剧升温——没有一个女人甚至也很少能有一个人能够那样摆弄他,漫不经心,随心所欲。还弄得他小心翼翼,紧张谨慎。见过她后的感觉简直就是一种挫败横到了他心上,搞得他如骨鲠在喉,不泄不快。所以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又一次约见她。
现在她的局促、她的紧张、她的慌乱与错误已足够说明问题了。她已在他面前溃不成军,这使他恢复了足够自信。现在他把手搭在方向盘上,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你说,我们去哪里?”他问她。
“你不是要采购礼品么?”
童琨的话里多少有点子赌气的成分。这让乔去非听到了这个看上去冷漠的女人的一丝娇嗔。她真是处处在吸引着自己,乔去非想。他听到童琨在说:“日本人喜欢那些中国特色的工艺品,我们可以去东门的博雅看看。”
很显然,童琨恢复了常态,她给了他一个不错的建议。
“去什么博雅!”乔去非说着忽然转了一个弯。这个弯打得急了点,童琨受了一丝惊吓。她也没想到乔去非会这么简单直接地回绝了她的建议。
“我们去一个更广博雅致的地方,去海边转转,你看何如?”
乔去非说完这话,就笑眯眯地看着童琨。那架势,好像是所有的修饰与距离都给他扔到一边去了,所有的圈子他也都不想兜了,他只想直截了当地,去他想去的地方,说他想说的话,做他想做的事。
童琨看了看窗外。春天的微风拂了进来,马路边,粉红的、白色的、玫红的紫荆花儿开成了一片,火红的木棉花也一朵朵地在嶙峋昂扬的枝头绽放着……
这是一个南方的春天,她忽然就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那个时候她在江北的一个小城里开始了她的爱情……
年年春色,春色年年中总是物是人非,谁能保住现在谁又能预知未来?
童琨想不明白。现在她只是冲乔去非点点头。她现在愿意跟眼前这个人去那个“广博雅致”的地方。去哪里都不重要,一个人,她要什么、失去什么,与她在哪里都没有太大关系……
童琨如此玄想着,乔去非的车已经轻捷地越过了罗湖,出了城。因了车窗外的噪音小了,车上的音乐也清晰柔曼起来。
“你喜欢什么碟,自己找。”
乔去非为童琨打开了车上的小屉子,说完就关上了车窗,那样子是希望童琨找到一张两人都中意的音乐碟。他要关起门窗,开跟她一起好好享受。
童琨挑了一盘王菲的碟来放,是那首《誓言》,一段长笛空灵的音乐飘起的时候,乔去非轻轻一笑说,果然找了自己喜欢的碟呀。他把“自己”两个字说得很重。童琨一听这话脸一下就红了。他在说自己好自我呢,这么不顾及别人,这样说岂不等于说自己随便放肆了嘛!她童琨是这样的人么,面对一个不甚相熟的异性就这样的随便放肆!
她觉得有点搁不住了。是啊,刚才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完全没有考虑别人挑了自己最喜欢的碟呢?偏地这个人怎么又这么刻薄,还来说她!
童琨的心情又晴转多云了。她低着头青着脸坐在那里,牙齿又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乔去非很快意识到这个小妹妹又生气了。他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看她说,嗨,抬起头来嘛,看看外面的风景。
车在盘山公路上开,下面是蓝盈盈的大海,风景很好。童琨只好礼节性地把头扭向窗外,她已经有些后悔来赴这个约会了。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跟这个人打交道,一放就过,一收又死,真是很难自如,很难找准点位。
“刚才生气啦?”开了一段路,乔去非又提起童琨的不快。乔去非一副若无其事很轻松又不乏关切的口气,甚至有一番随时准备赔礼道歉安抚童琨的架势。他的样子颇为诚恳,童琨显然被他的诚恳感染了,就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其时委屈已经涌到了鼻尖头。
乔去非就伸出一只手拍了拍童琨的肩膀:“跟你打交道可得千千万万的小心,弄不好就得罪你了。”
他笑了一下又说,“如果我以后哪里得罪你了呢,你可要多谅解,我一定不是故意的。”
童琨听了心下更酸了——自己在被这个人在乎吗?
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太久。她担心到头来又发现自己的这种感觉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但是有一点她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眼前的人心眼透亮,什么都不必跟他说得太明白,甚至你都不用说。所以她才不愿意相信他说得罪了她一定不是故意的话呢,他在把握人心上太聪明,哪会有失着的时候呢?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大鹏镇。
童琨以为乔去非要去南澳的海鲜食街吃饭,那里的海鲜是有名的新鲜和便宜,可以说到了南澳不去海鲜食街就是白来了。
不想乔去非的车往金沙湾的方向开,乔去非说去金沙湾酒店吃饭。童琨也不好说什么,就点了头表示同意。乔去非好像知道她的疑惑似的,说,我知道深圳人来南澳都会去海鲜食街,我想那里脏了点,怕不适合你,还有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跟你吃饭聊天。
童琨心下笑了笑,按她对他的感觉,她觉得他的意思比较明显,只差说明白了,那就是他之所以作出这避开人声嘈杂的茶肆酒楼的刻意安排,去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或许就是希望他们的交往更多一点私密的色彩吧。
在金沙湾酒店吃完一顿饭,童琨已经在心底彻底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跟眼前的人绝对没有成为朋友的可能。他们一如既往地找不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而在一些可以交叉的话题——比如大家都曾经有过或正在经历着的某种生活,诸如一些家常话题等等,他们亦不可能稍事深入地进行下去。
童琨不愿意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家庭生活情况,更何况在这种没有定位清楚的异性朋友面前。说日子过得好是撒谎,说不好简直有某种暗示的嫌疑,所以在她这边一碰到家庭问题她总是三缄其口。这一回的聊天,他们似乎配合得很好,彼此心照不宣,点到为止,好像什么都说了点,好像又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