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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这一年的“六一”就到了,丫丫学校组织了一场大型演出活动,邀请家长参加。
平时遇上丫丫学校开家长会、上公开课等等,许泽群都是让童琨去。刚开始的时候童琨还抗议说自己是坐班的,许泽群毕竟没人管应该他去。许泽群就说,教育孩子本来就是婆婆妈妈们的事情,你哪见一个大老爷们跟一帮妇女老头老太混在一起的?
他这话纯属信口开河。童琨每次去学校,大老爷们大有人在。但是你拿这些跟许泽群论理没用,他就是不去。实在逼得不行了他就说这天有案子要开庭,一说到开庭童琨也没办法。童琨就不能拿自己的工作来做挡箭牌。
许泽群会说,天塌下来该你老板顶着,你不去,顶多扣工资,扣的工资我双倍补你好了。
这回丫丫过“六一”,许泽群照常派童琨去,还叮嘱带上摄像机给丫丫摄像。童琨去参加丫丫的演出活动,才发现丫丫已经出落成他们学校的大明星。整台晚会就数她最忙乎了,要做主持人,要代表小朋友讲话,还要担任班级的领舞,班上的每一个集体节目则更少不了她的份儿……
童琨本来气没正过来,去得不大情愿,看丫丫那风光劲,作为母亲心头也有说不出的舒坦。最后演出散了还阿Q地想,他许泽群就知道推卸责任,他不来,这开心就享受不到。回到家里,她把摄像的内容稍稍做了一些剪接调整,想拿出去制成光碟,忽就想起丫丫满百天的时候还录过一盒带子,那时候是借的人家的录像机,童琨想反正要拿出去做光碟,就一并做了。于是就到书房找这盘带子。
她记得好像是放在书房的,找了一遍没找到,越找不到还就越想找。因为家里没有那样的录像机,不做成光碟以后看都没法看。童琨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就这样她找到了一封信,更确切说来是一封情书,一封没有称谓没有落款没有日期的情书,皱巴巴地夹在一堆卷宗里。
童琨读完这封情书,一时如同五雷轰顶,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个女孩子,从娟秀的字迹上就可以判断了。
女孩子在信中说:“我没有想到你不来,你答应了的……我没有办法,我必须离开你了,否则跟你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是痛苦和煎熬……我不怪你,你有你的难处……”
最后女孩请他多多保重,她永远都会祝福他……
信很短,只是一张便签,没有什么热切肉麻的话,多的只是一种伤心和无奈。这种感觉让童琨觉得那样熟悉,熟悉得对于写信人的心境几乎完全能够感同身受。
童琨就那样捏着信站在那里。她动不得叫不得。任何叫骂进攻都让她觉得她在攻击那个快要遗忘的几年前的伤痕累累的自己。她又不能不叫不发泄,心中的嫉恨和愤怒像开了锅的沸水一样要滚涌而出!
最后,童琨一把扔了那张纸片,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能感觉到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震裂,像二百吨的炸弹在她身边爆炸,没有把她炸死,但是已经把她炸成严重内伤,心肝俱裂,震成了碎片。如果她一张口,吐出来的一定是满口的鲜血和肝脏的碎片!
童琨知道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好好地坐在那里,不要动,让身体有个静静的安养的时间,自己也好好地想一想应该怎么办。
也不知坐了多久,就听见开门的声音,许泽群回来了。
许泽群路过书房看到童琨坐在地上,就好生纳闷地问,你在干什么。
童琨有气无力地说,没干什么,在找丫丫满百天时候的录像带。
许泽群问。你找了干吗?
童琨说,跟今天录的一起拿了去做光碟。
许泽群就忙去拿摄像机看摄的像。他在客厅看,机器里敲锣打鼓热闹非凡。许泽群看得兴致勃勃连连说,嗨,童琨,咱们的丫丫还真是个明星呢!
许泽群是个比较内向的人,此时他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丫丫也在一边欢呼雀跃,要看这看那的。许泽群看了一会儿才想起问丫丫,丫丫你让你妈不高兴了?
丫丫说才不是,是你让她不高兴了,她本来就不想去,怕老板扣她钱!
许泽群笑起来,说是吗?那爸爸把老板扣的钱加倍还给她。
他就冲童琨叫,哎,今天一个客户打了一笔律师费到你卡上,看看够不够补偿你老板扣你的钱啊?
这几年,许泽群的案子接大了,律师费都会往童琨的卡上打,回来他就会跟童琨不经意地说一声。特别是第一次,挣了一笔大钱,许泽群装做漫不经心地跟童琨说,嗯,查一下,一笔钱打到了你卡上。
每每给童琨钱,许泽群倒不在老婆面前炫耀邀功,只让老婆觉得他做这一切是理所该当,而他作为家庭顶梁柱一家之主的身份也是理所该当无可撼动的。当然,童琨也能感觉到,每每这样的时候他格外享受这样的感觉。
现在,他冲童琨喊了一嗓子,看童琨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开始有点奇怪了,就跑到书房看童琨。只见童琨还有气无力地坐在地板上,就拉了拉童琨说,唉,起来啦起来啦,今天我给你做红烧狮子头……
童琨这时也差不多想好了,不能当着春梅和孩子的面发作,就稍稍理了理东西跟着许泽群到了厨房,给许泽群打下手。
童琨和许泽群刚结婚的时候,连煤气罐都不会装,经过多年的历练,特别是许泽群在做饭上已经很有一手。比如红烧狮子头,许泽群还特地讨教过淮阴一出名酒楼的大师傅。
这些年,童琨已不大跟许泽群猛生气,即便生气,许泽群知道该百折不挠地哄一哄,童琨看火候差不多,也就连忙顺杆下。
后来两个人还就生气来了个约定,说童琨生气干脆就由许泽群做份红烧狮子头给她吃。如果许泽群心情不好呢,童琨就要给许泽群泡一个晚上的茶。两个人对这约定都很拥护。
许泽群宁可不厌其烦地做一份肉丸子也不愿不厌其烦地去哄童琨,肉丸子做出来,固然饱了童琨口腹之欲,家里其他人不也可以一并享受嘛!哪像哄一个女人,哄半天什么都留不下。
许泽群心情不好,本来固然不用童琨去哄,这两年顾蕾不是没少教训童琨嘛,说,你就知道要许泽群体贴你呵护你,可是你又怎么体贴呵护许泽群啦?
童琨想是有道理,再说合约都是相互的,许泽群给自己做肉丸子,自己给许泽群沏壶茶也不为过。也就因了这肉丸子和一壶茶,这两年两个人的日子倒也过得安生了好多,甚至还可以说得上美满和谐呢!
但是这回肉丸子显然是不能解决问题了,童琨一个晚上都吊着脸,晚上上了床又拿冷脊梁对着许泽群。许泽群知道这回问题大了,想只有靠哄了,于是就搂了童琨表示亲热。童琨把他一推好远,许泽群又挪过来继续搂童琨,童琨还是推。如是几个回合下来,许泽群只好开了口问,到底怎么啦?
童琨终于带着哭腔说,怎么啦怎么啦你问你自己!许泽群说,我没怎么呀?
童琨只好提醒他,你自己去书房看。许泽群蒙察察地下了床,去了书房,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又来搂童琨说没有什么呀。童琨终于哭出声来,说,你到那些狗屁卷宗里看,你看看有什么!有没有哪个女人写给你的情书!
许泽群愣住了,搂着童琨的手也松了下来,半天他才说,你翻我的东西了?
童琨说,谁要翻你那些破烂?我是找录像带碰上的。
许泽群想了一下说,都过去了。
童琨有些冷静了:“那么,都有过些什么呢?”
她看着许泽群,要看到他骨头里,那眼神,容不得许泽群说一个不诚实的字眼出来。
“没有过什么。”许泽群倒很坦然,“她是大学刚毕业新来所里的,比较单纯,嗯,似乎是喜欢上了我,我能怎么样,我也给不了她什么,她大概就很难过,后来离开我们所,给我写了这样一封信。”
“你能怎么样?”童琨满嘴讥讽,“嗯,一个已婚的男人,爱跟一个爱她的女人说的就是我能怎么样吧?”
“难道不是这样吗?”许泽群嗫嚅着,“我还能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童琨冷笑,“你等好过了,拿这话打发人家,我爱你,但是我有家庭,我能怎样?现在再拿这话来打发你老婆,我能怎样,所以我也没怎样。嚯,男人可真容易当,一句话情人老婆都撇个干干净净。”
许泽群显然不明白了。他不知道童琨到底想要他的一个什么态度。
“我考虑家庭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停了一下他似乎在找一些比较准确的措辞,“不要那么轻易扯上爱。”
“哦,你不爱她?”童琨的饶有兴趣里又增加了一层讥讽。
“你不要扯这个问题好不好?什么爱不爱的?这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许泽群简直要给童琨搞糊涂了,他以为她会跟所有面对这种情况的妻子一样追根究底,一边探测那一段往事的枝末与深浅,一边被任何一个细节或措辞所伤害与激怒。童琨似乎不是这样,她的问话简直就像那个在他记忆里已经遥远了的女孩子。她跟她一样地追问,甚至怀有同样的渴望与恐惧。
“我知道,你也没有不爱她。”童琨居然笑嘻嘻的了,她侧过脑袋看着许泽群的脸,“对吧?”
许泽群终于无可容忍,他咬着牙说:“是的,是的,我没有不爱她!你满足了吧?你这个神经病!”他愤怒了,狠狠地推开了她,第一次骂了粗口,然后把身子向一边一转,再不理她。
“报应啊报应!”童琨在心里喊,“童琨,这就是你的报应!”
这一夜,童琨没有睡觉。
她很奇怪,身体似乎变成了一个空壳,任体内散乱疯狂的思绪东冲西撞,这空壳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一夜。许泽群却睡得格外香甜,这香甜也使她疯狂,有过这样的事情,他无所谓,他居然无所谓!男人,这个字眼再一次让她心疼,这就是男人,可以令女人崩溃、心碎,他却毫发不伤依然故我的男人!
第二天早晨,许泽群准时醒来,他甚至那么正常地关心了一下童琨。
“如果不舒服,今天就不要去上班了。”他说完,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我上班去了。”
他还是说出了这句话,表示一切并没发生过,跟以往的任何一个早晨都一样。
许泽群站起来想走,童琨一下拖住了他的手臂:“我要你。”
童琨第一次以语言表达做爱的愿望,“我们好好地爱,好好地做爱。”
这回真令许泽群满腹狐疑了。但是他还是又一次把童琨的睡衣撩起来。他轻轻地匍匐到童琨身上,他开始亲她,不是像以往那样直接从胸前开始,而是从她的颈脖开始,一点一滴仔仔细细地亲她。他这样,使得童琨必须扬起脖子才能接纳他的亲吻。而这,也就那么清晰地点点滴滴地唤回童琨久远的记忆,那遗留在童琨生长的城市的某一份记忆。
那个人在那一天说过她还是没有长大,现在她在男人相似的动作里找到了长大的感觉。
最后,童琨哭了。
“好了,”最后许泽群轻轻地拍拍童琨,“好了,我们好好地爱。”
“能吗?”童琨像是自语。
“如果你认为能,就能。”许泽群笑起来,“世界上任何事情还不都是这样。”
“你这是自信还是无奈?”童琨问许泽群。
许泽群显然已经不想再跟她扯下去,这天上班已经晚了。他匆匆忙忙地穿衣服。
“不管是什么,”许泽群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们都要好好爱下去,好好过下去,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还能怎样”一说完,许泽群就意识到自己又说回了头天晚上童琨忌讳的话上去。他忙打住了话头,也是借口,也的确是这个早上在家里耽误得太晚了,连忙逃也似的出了门。
剩下这边童琨,坐在床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许泽群匆忙的脚步声依然敲在她心头,慌乱的神情也依然浮现在她脑海里。
“还能怎样”,这头天晚上那么刺激她的一句话,现在则叫她心疼了。这四个字里满是男人的叹息和无奈,看上去,不比她的辗转反侧撕心裂肺更难消解,其实,要不是那些天长日久的浸淫与点点滴滴毫厘都不放过的侵蚀与啮咬,一切又怎会变成“又能怎样”?!
这就是一个跟她日日同床共枕的男人么?这就是跟两个女人说“我能怎样”的男人么?这就是说来说去都会说回“又能怎样”的男人么?这就是忙着上班挣钱买房子买车还想买别墅养一屋子老人一群狗的男人么?这就是你自私冷漠不讲道理坚毅强大又首鼠两端无奈畏缩的男人你的老公你的丈夫么?这就是婚姻这就是生活你的婚姻你的生活你要的婚姻你要的生活么?!
童琨感到自己透不过气来。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远离这一切!”
她心底只剩下这一个声音。这样,她获得了出乎意料的平静与从容。她拿起电话,拨到交通台。“订一张去黄山的车票,今天的,可以越早动身越好。”
童琨听到对方在问要不要返程票,童琨说,“不要,我要的是单程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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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琨走的时候,给许泽群留了一张纸条:“我要出去散散心,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丫丫你照顾好。”
短短的三句话,本不是童琨的风格,但是童琨只愿意这么写。她出了门,把手机都关了。因为先前的一夜没有合眼,上了火车,倒睡了个囫囵觉,一觉就到了目的地。
童琨在黄山脚下找了个酒店住下,山上下来的溪流从宾馆门前流过,哗啦啦地唱着欢快的歌儿。其时正是暮色苍茫的时分,抬眼看黄山,群峰笼罩在日暮时分的沉沉雾气里。童琨知道自己这个地方选对了,她不过是以掷硬币选择了一个出行处,眼下的景致却使自己恍若置身于尘世之外。
在上海读大学跟许泽群谈恋爱的时候,他们曾经想过来黄山玩,后来许泽群说,黄山最好结婚旅游的时候去。那时候他们还刚开始谈恋爱,许泽群那样笃定地说起结婚,好像他自见到童琨的第一眼起这女孩就板上钉钉地收归他囊中了。
当时童琨自然首先表示了女孩应有的娇羞与嗔怒,佯装生气地说,谁跟你结婚!许泽群说还能有谁。童琨就说谁嘛,许泽群说你说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