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开春,据说进城的民工有两三亿人。随着农村苏醒过来的汹涌的人潮,我们五个像扔进了角马群里的小兽,快跑啊!逃命啊!一路奔波迁徙到遥远陌生的城市。
离乡打工只为补贴家用,奔波劳累只为攒钱结婚。阿航、牛智、老健、蒙哥和我,五个年轻的小光棍,一样的家庭贫苦,六亲无助。没有学历,一无所长。只能把年轻、勇气和精力用到了建筑队里。人穷志短,宝马豪宅只有牛智这种人整天想着。
在建筑队里的四个月里,每天要劳作12个小时,老健、阿航我们仨一天都没闲过,甚至还加了几个班。民工没周末。除了收麦子、秋种、和过年,也没假期。蒙哥因为生病请了假,比我仨少了几个工。牛智经常旷工,去扮城里人,他的工最少。
工地上要放麦忙假了。很多人要回家收种。蒙哥家地少,不回去。我们四人都决定回家,还计划好了收种后的去处。跳槽在工地上是常有的事。民工永远不会失业,有大把受罪的活可挑着干。人在一个地方做久了,就想换个地方,碰碰运气,希望那里待遇会好一些。其实,只要你烙上了民工的身份,到哪都摆脱不了出苦力的命运。但是这次,因为我们计划格外现实,准备也够充足,命运破例了。当时几个淳朴的少年谁也不会想到,短短几年后,我们中就有一个壮志未酬,客死他乡。有一个成了亿万富翁,现已移居海外。另一个千万富翁在国内春风得意。还有一个失踪了。人生波澜的转变跟现实惨烈的对比,都是从那天分手开始。
下午,工头放了我们四个的假,给我们买好了晚上的火车票,每人还结算了一小笔工资,仅够路上和农忙时的花销,剩下的要到年底才给结。老健和我高兴坏了。人说心眼少的人容易满足。每次下班我俩总是最高兴的,因为可以享受着一天里难得的放松,一天到晚只有下班时间才属于个人。更何况今天的自由长达半天。还有钱了,整整一千块呢。
阿航不声不响的在宿舍里整理行装。
牛智皱着眉数钱,数过来数过去,一会左手往右手塞几张,一会右手又赛回左手。
“一千!”我大声朝他嚷嚷。
“我识数!”牛智继续分配着手里的钱:“不够用啊·······”他喃喃自语。最后下定决心,把6百块放回兜里,手里攥着400块出门了。
“干嘛去呀!?”
“上街!回家了不换身叶子?你俩不去啊?”
“不去不去,不稀罕!你打扮再好,骗得了城里人,回家照样泥腿子。你混啥样我们还不知道啊?”
“品味懂吗?土鳖样,才二十一二岁,生下就是俩老头。蒙哥叫我告诉你俩哈,别出去吃了。他今天早下班,请客给咱四个饯行。
“智哥,上街出事了给我打电话,我去给你收尸啊。”“知道啦!”
牛智刚走,我对老健说:“完了他,一点不知道省钱,搞不好将来要打光棍呢。”老健说:“他就是怕打光棍才花钱打扮,你觉得他是虚荣吗?”“虚荣啊,他怎么不虚荣了,每次出门回来都吹说城里人看不出他是农村来的。瞧他德性,打扮有用啊?他弟兄四个呢,爸妈种地哪有钱盖四口房子?”
我趴在院子树荫下的矮墙上,外边,可以看见我们的工地,夏日里滚滚热浪像着了火焰,远远望去我们的施工工人在空气里袅袅晃晃的,我出神的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想着这些雄伟的建筑都是我们这些种地的人盖起来的,觉得不可思议。炎炎烈日跟滚滚灰尘下,民工抹得脏兮兮的。在城里人看来,这些破破烂烂的人性命都贱几毛。
老健在抓紧洗他的衣服,想赶在装包里之前把它晒干。他这人不时尚,但特爱干净。我已经养成了爱邋遢的好习惯,在工地上,怎么干净都是徒劳无功。老健接着刚才的话茬说:”不见得他会打光棍,我倒是担心自己,现在男女比例太悬殊······你还好一点,爸妈年轻,能给你赚钱。”“什么叫我还好一点,你长得比我好看多了。比我有机会的。”
老健认真道:”别安慰我了,我是单亲家庭,将来有了小孩,老爸会带吗?谁家姑娘不考虑这个?”
“老健,等咱们到了北边,你当大老板了,提亲的多得是,到时候就相个大学生给人看。”
阿航从宿舍走出来问:“谁相亲?”
”有你啥事?“
阿航径直往大门走,老健问他干嘛去?他回说上街买东西火车上吃。
“别买了,”我嘲笑他:“蒙哥说今天请客,你照撑死吃,路上就不用吃了!”
”切。”阿航说:“客套话你也信啊。”他总是这么聪明。阿航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比哪头猪都聪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