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心事付瑶琴。
琴声泠然响起，却不似那夜的缠绵悱恻，凄切悲凉。
我不知长沐通不通琴艺，能不能听得懂琴中心事。但今时今日，因了他，我的心境已然大有不同。那夜的曲，倒是再也奏不出了。
纤指乱拂琴面，只觉长亭临湖，书墨茶香，依稀旧时。
只是旧物似，人非昨。为我长亭抚琴的少年，我的阿澈，已是归路杳杳再难逢。
不知何处箫声起，隐约和着我的琴声，空灵悠长，洗尽浮华。我心下讶异，觉得那箫声似曾相识。心念一动，琴声转了那夜的调。果然箫声略停片刻，立即又跟了上来。
我淡淡一笑。
果然是那夜箫声应和的人，那位“云公子”。
长沐听着听着，面色就有些变了。后来见我换了曲调，琴箫相和声反而更加和谐相契，他甩手掷了书，走上前来，按住了我的手。
琴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湄染的惊叫声：“姑娘，你的手指流血了。”
长沐闻言，连忙松开，抬起我的手掌细看。
方才我并不觉得疼痛，此时看见了琴弦上的血迹，再看一看手指划开的伤口，就觉得疼痛钻心入骨。但看着长沐焦急歉疚的模样，我只好忍了疼痛宽慰他：“你别急，不是很疼。”
他正低头，捧着我的手轻轻吹气。听见我这话，他抬起头来，沉声道：“又胡说，哪有不疼的，瞧你脸色都白了。是我的不是，不该莫名其妙就按住了你的手，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知道伤重，还敢这么耽搁着。”说话间，一袭白衣的男子已然出现在亭里，他眼中似是没有这亭里的任一个人，只是盯着我流血的手指看了会儿，随即摇头道：“真是可惜了，这样好的一双手……”
话落间，他已经蹲在我身前。长沐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云公子，你这是要干什么？”
男子皱眉，伸出美如玉质的一双手，冷声道：“你若还想要她的双手，就交给我。”
我疼得冷汗涔涔，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手指略一蜷曲就是就是更难以忍受的疼痛。长沐听见我疼得又哼了一声，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还是把我的双手交到那云公子手里。
他语气中带了恳求之意，说道：“云岫，拜托你，让她疼得轻一些。”
云岫正帮我清洗伤口，听了这话，惊异道：“难得你也有求我的时候。”说完又细细看了一下我的手，才说道：“你放心，我也不舍得叫这一双手今后再不能弹琴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瓷瓶来，敛声道：“我给你上药，会有些疼，且忍一忍。”
我点点头，紧咬了牙，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他拔出瓶塞，一点一点给我抹上药，我疼得受不住。他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厉声道：“不许动。郑长沐，赶紧握住她另一只手。”
长沐的手握紧了，声声劝哄：“絮儿，絮儿，你听话，不要动，一会儿就好，是我不好，叫你平白受这些苦……”
云岫上完药，随手撕了衣摆给我包扎好。伤口处清清凉凉，疼痛也缓了不少。
长沐拿帕子给我拭了眼泪，问道：“还疼得厉害么？”
我摇摇头：“都说了不疼了，就你瞎操心。”
“还不疼？眼泪是假的么？”他宽心地笑笑，“还好你没事。”说完，扶着我站起身来。
我欠身行了个礼，道：“多谢云公子相助，吟絮铭记于心。”
“无妨，这药是我一好友相赠，姑娘无双妙手确保无虞。我也不要什么报答，姑娘伤好之后为在下奏完一曲便是。”
云岫说完，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却嚣张了笑意，看向长沐，语含挑衅道：“我不知吟絮姑娘竟是这般天姿国色的美人，那一夜拱手相让，倒是生平一桩憾事了。”
长沐反唇相讥：“无论是那夜还是今日，我能得絮儿相伴，总是要对云公子道一声谢的。”
他转身端起了石桌上的茶盏，道：“今日且以茶代酒，聊表谢意。”
云岫不接，倒是凑到了我面前，道：“这一杯茶，还是等吟絮姑娘双手痊愈了，再亲自奉与我吧。”
话音落，他手中碧萧一举，箫声起，人自缓缓离去。空余寥寥余音，经久不息。
长沐的脸色有些难看，竟失手摔了茶盏。我吓了一跳，觑见他面色发青，想来是不知为何又生了气。
他见我惊着了，闷声道：“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他也一言不发。我心中纳闷，又不好直接相问。他送我进了门，径自走了。
我郁郁不乐，心道他无缘无故生的哪门子气。是那云岫惹了他，又不是我，何必对我冷眼相对。
清蕖扶着我坐下，瞧见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叹息道：“姑娘是真不知，还是故作不知？郑公子这样作为，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
我瞪她一眼：“这样说来我是瞎了不成？谁知道他生的什么气，谁要管他。”
“姑娘这说的什么话，”湄染在一旁急道，“郑公子疼姑娘疼到骨子里，姑娘这么说也不怕丢了良心？”
我睨了她们俩一眼，没好气道：“你们到底是谁的丫鬟，有这么跟自己的主子说话的么？整日把郑公子怪在嘴上，心都向着他，还跟在我这里做什么？既然如此不若就跟了他，以你们的美貌，他怕是求之不得呢。”
话一出口我就自知失言，心下懊恼不已。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我这样和她们以前伺候的姑娘有什么两样，嫉妒小气，不能容人。我为了一个郑长沐，竟也失了理智。
清蕖和湄染连忙跪在我面前。湄染早已红了眼，她又是生性受不得冤枉的，索性道：“我们跟在姑娘身边也有些时日了，自问事事上心，尽心尽力。原以为姑娘是不一样的，不想也一样防着我们。姑娘素日说我们要相互扶持，相互信任，可还是怀疑我们在肖想郑公子……”
“湄染，你胡说什么！”清蕖制止了她，湄染委屈，还是咬咬牙，把话咽了下去。
清蕖沉声道：“姑娘若要我们走，我和湄染绝不迟缓一刻。但请姑娘相信，我们绝无此心。湄染言语冲撞，还请姑娘宽恕。”她说着，郑重的磕了一个头。
我心里其实早就后悔不跌，连忙起身想要扶起她们。无奈手伤了，这么一碰没能扶起人来，倒是自己疼得不行。
我痛声道：“我本无心，只是心里气急了。你们俩起来，我向你们致歉。”
清蕖听见我痛呼出声，早已站了起来，捧着我的手查看，焦急不已。到是湄染楞跪在地上，堵着气，无动于衷。
清蕖见了，说道：“姑娘，清蕖知道您的心。我先扶您上楼歇息，湄染会想通的，我也会劝劝她。”
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湄染，心知就算她起身了，也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待我。她心里有了隔阂，甚至有了恨意。不知何时才能消解除去。
清蕖扶我上了楼。我知道她心中也是委屈的，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她却微笑着摇摇头：“姑娘什么都不必说，清蕖知道的。只是姑娘易位而处，也就能知道郑公子是如何想的了。”
她缓缓道来，却叫我彻悟。
不仅是长沐的心意，也是我自己的。
她说，长沐听得我和云岫琴箫和鸣，心中存了妒意，才想要阻止我。却不料一不小心伤了我的手指，惊惶愧疚之下，云岫现身为我治伤，他碍着我的伤势又不得不同意。云岫帮了忙，却又不肯接受他的致谢，反倒要我择日为他弹曲。后来又旧事重提，指我本来该是他的人，拱手让给了长沐叫他觉得可惜。
清蕖道：“姑娘想想，郑公子怎能不生气。”
我缄口不言，清蕖叹息：“姑娘先休息，我就先下去了。”
清蕖说得没错，长沐会如此，都是因为在乎我。
我一直都知道他在乎我，这种在乎还不浅，所以才敢在他面前横行无忌。
他若是不拿我当回事儿，我必得事事刻意讨好他。可从一开始，他就对我表现出莫大的包容与宠溺，反倒叫我有些失了分寸。就算我时时刻刻记着我们之间的关系，他对我的态度也足够叫我恃宠而骄。
所以我该离开他，我先前想的并没有错。我实在不该和一个人过分纠缠，这样我的秘密迟早瞒不住。
先前是因为灰心才想要远离他，可是他却并没有离开，反倒亲自为我求医问药关怀备至，我也因此变得越来越依赖他。我明知这种依赖是不好的，因为我同样铭记于心的是，他终究会离开我。
我知晓他对我的用心，可也明白那不可能会是爱。他是万花丛中过的风流公子，不是不谙人事的青涩少年。说一见钟情，未免太过荒唐。
就算如他所言，他待我与众不同，又能如何？兴许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想玩一场深情缱绻的游戏，恰好遇见了我。
说到底，不过萍水相逢，浮华一梦，谁都不该当了真。
（注：岫，xiu，四声，云无心以出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