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姝死去的时候，恰逢一年初雪。
她没能等到最爱的梅花盛开，也没能等回她深爱的人。
彼时只有我陪在她身边。
看着她死去。
云岫起了个头，就停住了，恍惚笑道：“我给你讲这些做什么，长沐醒来怕是又要记恨我了。”
我却被他的话夺去了心神。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梅姝……那是谁？”
云岫笑：“那是长沐一生挚爱。或许如今……换了你，也未可知。”
“那你呢？你跟她又是什么关系？当时何以只有你一直陪在她身边，长沐呢？”我脱口而出了这些话，却又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冷清了声色：“就算是如此，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你就不好奇，不在乎么？”
“我在乎，可这些，我想听长沐亲口说。”
云岫有些讶异，随即微笑了：“这些事，是长沐心中永远的隐痛。他是不会告诉你的，他甚至连梅姝都想忘了。”
云岫起身，打开窗户，天光漏进来，映着他雪白的半张脸。
他抬手，宽大的衣袖扫过窗台，长指遥遥指着某处。他唤我道：“你来看，那片梅林，就是梅姝生前住的地方。”
我握着长沐的手微微紧了紧，却并未有走过去的意思。
我不是不想知道，而是我已经知道了。
那片梅林我曾经站在窗前指给长沐看，我说等梅花都开了，一定会很美，听说是红梅呢。
长沐神色恍惚，道，梅雨过，蘋风起，黄昏斜照水。
我笑他，你怎么知道有水？那座梅园已有数年不许人去，早荒废了。你莫不是念及“疏影横斜水清浅”就这样笃定了？
长沐黯然许久，才道，有梅的地方，总该是有水的，花水交映，方才不显落寞。
我还故作了娇嗔缠着他，让他梅开时节一定要带我去看一看。
折梅和雪戴，该是多美的景。那座梅园的主人一定有过为她折梅之人，我却想不到，那就是日日伴在我身边的这个男子。
我想起某一日在他书中发现的一张字笺。素白的纸，淡淡墨痕，写着：“看花应念人离索。”
但十分，沈醉祝东君，长如昨。
散逸着梅香，经久悠长。我从未深思。而今日想来，那一切，都该是有原因的。因了这个唤作梅姝的女子，因了情深难复。
云岫见我没有走过去，也并不恼，自顾自说道：“那座梅林是长沐为了梅姝，特意辟了园子，引了渠，着人种植的。此处尚属江南，原以为可能梅花会开不好。却不想那一年莫名下了大雪，满园的红梅开的格外繁盛冶艳。”
云岫嘴角不自觉噙上一抹笑意来：“梅姝爱极了那些梅花。也爱极了，送她梅花的那个男子。”
我心里隐隐约约的疼，轻声问道：“那你呢？”
“我？”他双手支在窗台上，站直了身体，无所谓地说，“我就是那个破坏他们两情相悦的人咯。长沐以为，如果不是我，他就能和梅姝在一起，长长久久。可是其实，”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他争梅姝。”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冷笑，回过身来看我，说道：“你不是好奇我和长沐的关系么？那么我告诉你，若是我跟他说我喜欢你，他就会立刻离开你，你信是不信？”
我默然不语，只看着长沐沉睡的面容。
他会么？因为某个人的一句话，就弃我而去。
云岫道：“你大可掂量一下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如果当初他能因为这个就离开梅姝，那他会不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而离开你。”
他为之辟园种梅的女子，让他至今念念不忘的女子，我如何能与她相较。
“我喜欢梅姝，梅姝善琴，我长于弄萧。琴箫合奏，梅姝常说我是她的知音人。我知道梅姝在想什么，她的困惑，她的惊慌，她的爱恋，她的愿望。她所有隐秘难言的心事，我都能从她的琴声中略窥一二。
她眷恋着长沐，害怕他的辜负。他越是对她好，她就越是惶恐不安。
她曾对我说起，梅花离水不死，可也失了韵致，不若未曾盛开。梅姝离了郑长沐，也就再无必要，于人世流连。”
云岫笑的飘忽：“我不自觉就迷上了这个梅花一样的清冷女子。我感知到她的敏感和温柔，我希望那都能为我所有。我借着找长沐，常常去见她，就算我明知长沐不在她那里。梅姝每每笑着给我递一杯热茶。我是绕了远路来的，只为了喝一杯她端的茶，听她说几句话。”
“说来可笑，我抑制不了自己，就是想要和她亲近。我们相逢的最初，她就是长沐千金买下的中意女子，而我是长沐自幼的兄弟，只是想看一眼他上心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云岫顿了好长时间，怔怔的看着窗外。我听着他一一说来，只觉得寒心彻骨。这是长沐的过往，我本该无动于衷的听完。本该，若我真的不曾在意。
云岫长叹：“后来，长沐得知我的心意。他没有多说什么，就跟了家里的生意，远走西陵，此后音讯全无。他给我留了张信笺，说是将梅姝交由我照顾。
梅姝一无所知。我告诉她，长沐不是离开了她，他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会回来，回到她身边。
梅姝柔弱，在等待长沐归来这件事上却格外勇敢果决。我陪着她，等过一个个清晨和黄昏。直到最后她眼里心里也不曾有我。
而我却渐渐明白过来。我所谓的喜欢，原来只是好奇和欣赏，因她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类女子。而她在等待长沐的过程里，失了灵动和生气，我突然就觉得，自己不该是喜欢她的。喜欢一个对别人痴情的女子，那不是我云岫该做的。
我写了信给长沐，告知了他真相，却毫无回音。
梅姝等得太久，相思成灰。
她死在我怀里，在没有梅花开放的梅林。”
“梅姝让我将她的骨灰撒在梅树下，她说，梅园在，梅花依旧会开。有朝一日他回来，看见梅花就能记起她。”云岫喃喃道，“果然呢，那后来，梅花一年比一年开得好。”
“我带了梅姝的骨灰去寻他，和他大打出手，自此割袍断义。长沐封了梅园，再不许人进去打扰了梅姝安息。
他完全变了个人，冷心冷情，事事和我争执。我知道，他恨我。当初他远走是为了成全我，可是我却这样戏弄了他，还叫他和梅姝阴阳相隔。直至他遇见了你。”
云岫回过神来，定定的看着我：“遇见你，他才又拾起了真心的笑。”
遇见你，他才重又变成郑长沐。
有了真实的喜怒哀乐，有了牵挂和在乎。
那一晚我听见你的琴声，听出了和梅姝一样的哀怨忧伤，不禁又吹箫相和。
长沐听见了我的箫声，才会出价与我相争。他最初未必是看中了你，他甚至连你的样貌也不知。他有过许多女子，不过是因为他的寂寞，他对梅姝的想念需要一个寄托。
对他而言那是谁都不要紧。反正不是梅姝，不是他爱的人。
只是你，最初只是一个巧合，后来却变成他的所有。
我都觉得的可笑了，为了你，他竟又变成十七岁的少年一般，用尽心思要讨你欢喜。推掉生意应酬，只是为了多陪陪你。甚至只是和你一起吃顿饭，也愿意专程来这一趟，而后又匆匆离去。
他为了你竟然对女人出手。你病了，他推掉一切事情，日夜守在你床边，亲自照料。
他甚至为了你，长途奔波去求那个古怪孤僻的神医江子谦。
在他受了重伤，我从官兵手里救下他，想要带着他逃走。他却死活不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见你。
他说，你会担心，会难过，说不定又要吓得哭。他说，不能再让你流眼泪了。
我听得云岫说到这里，抬手擦去了眼泪，哽咽道：“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云岫声音莫名苍凉：“因为我时刻注意着他的境况。他和谁在一起，做了些什么，都落在我眼里。你知道吗？我曾经送了像极了梅姝的女子到他身边，可也不能叫他真正释怀。他有过各种各样的女子，却没一个能解开他的心结。好不容易你出现了，我怎么会不上心？”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值得他待我这样好？你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喜欢梅姝，但我代替了她在长沐心中的位置，你也是不乐意的吧？”
他挑眉道：“哦？此话何解。”
我冷冷的看着他：”若不是如此，那一****在亭中抚琴，你也就不会莫名的和了奏，叫长沐生了气。你分明是想试探长沐是否还记得旧事，还记得曾与你琴箫相和的梅姝。”
他淡哂：“都说你聪慧，果然不错。往事说到这里，你也该放心了。还是先去歇息，这里就先交给我。”
我强撑了这么些天，的确是疲惫至极。但我心中不知怎的就是不爽快起来。我冷声道：“既然如此，想必长沐也是不愿意见你的。这些日子以来有劳云公子费心了。还是云公子回去吧……”
云岫身影一动，手一起一落，女子已然软软倒在他怀里。他低头看了一眼，轻笑道：“还是这样简便，白白费了这些唇舌。这样固执桀骜，为何却偏偏只有你能让他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