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睡,却带着一种入睡的浑噩睁着眼睛看我,谈不上他眼神里的含义,但他一直那样地看着我,我的心突然窒住,恐怖像龙卷风一般呼啸而来。
秘密
我很小的时候就想过死,受了点委屈,吃了点苦便想着死,就像孩子吃不到糖便要哭一阵;十七岁时我认真地考虑过死,在离家之前,我甚至写了一封遗书留给家人,绝望的心情令那些字迹显得混乱而潦草;直到现在,我二十七岁了,活着,很幸福地活着。
我的男朋友叫罗缜,他很爱我,他的爱常令我感觉惭愧,让我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他这样的爱。这份自卑源自于我的过去,虽然罗缜已经无数次对我说过他不在意我的过去。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对他说出我的秘密,可他总是会优雅地打断我,他会说,红衣,为什么不留着你的那些秘密呢?一个月里,月亮只有一天是圆的,其它的时候,它都活在自己的阴影里,其实阴影又有什么不好?它会让人变得更加——更加性感,更加迷人,就像你。
瞧瞧,他一贯都是这样的宽容并且坦荡,良好的教养与学识令他与我从前接触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也许那个时候他和我正坐在沙发上看碟,也许我们正在浴室里洗澡,他会在我脸上看到春情荡漾,然后把他的手探进我的大腿深处,当然是缓慢的,柔软的,对我充满敬意的。当我的身体在他手指的爱抚中渐渐扭曲并且发出奔突的欢吟时,他才开始吻我。
罗缜更喜欢和我接吻,有几次,他甚至因此而早泄了。当然,你们也许会想到,罗缜可能是一个不擅长或者不热衷于做爱的男人。
恭喜你们,你们猜对了。
我是罗缜的第一个女人,他却是我的第N个男人。
罗缜遇到我的时候,我在一间夜总会里做主任。二十六岁之前,我几乎一直都在过这样的生活,每天在各种各样的男人堆里打着滚,每天脸都要笑到僵掉,半夜时回到家,必定是醉的,浑身酒气。我厌倦这样的生活,又不得不依赖这样的生活,如果我不喝醉,那漫长得仿佛长出藓来的夜晚该怎么过啊。
那天罗缜一个要结婚的同学约了一票旧同窗在夜总会里搞了一个告别单身派对,全是男人,而且每个男人都必须叫一个夜总会的女孩子作陪。罗缜轮到最后,可是进去了十拨女孩子,却没有一个是他要的,最后他竟然腼腆地指着我说,要不就你吧。
那天晚上,我们只是聊天而已,聊一些在风月边上打转的话题,比如他的性爱不分离论。聊到大半夜,罗缜似乎还有很多的话没有说,他的同学们都各自携着女孩子去开房,只有他落单,我说要不去我家吧。
我并不是敷衍他,我是诚心邀请他的。没有喝酒的夜晚我总是害怕一个人睡,那些从黑暗里渗出来的不安会令我煎熬一夜。于是吃完宵夜之后我把他带到了我家,并且再三向他保证只需要他睡在我身边陪陪我就行,他没有洗澡,只是抱着胸合衣睡在我的床上。
凌晨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向他下手了。我根本不相信男人的性爱不分离论,如果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没有欲望,那一定是那个女人太矜持。
这么简单的道理,往往是踏足夜总会时,妈妈桑们教给女孩子们的第一课。
野火
罗缜在认识我的第一个晚上,结束了他三十年的处男生涯。然后,他以一种野火燎原的姿态席卷了我,他把他家的钥匙,还有他的存折及工资卡全部都交给了我。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男人像他这样对我,我辞掉了夜总会的工作,换了电话卡,与从前的生活,还有那些男人彻底地断绝了关系。
看到这里,也许你们会笑我傻,笑我一个身经百战的女人不该为了一个迷恋自己肉体的男人断掉自己所有的后路。其实我看过的男人何止成百上千,和罗缜走到今天这一步,不管将来如何,我都绝不后悔。罗缜当初最打动我,是因为他并没有你们以为的那样迷恋我的肉体,而最后令我出轨的,亦是因为他的不够迷恋。
呵,骂我吧,使劲儿地骂吧,有罗缜这样的男朋友,我竟然还是出轨了,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为此,我在餐桌上,在墙上,在马路上,在草地上,就连马桶的厕圈我都没有放过,我给罗缜写信,全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无数个对不起。
和江家荣刚刚开始的时候,无疑是快乐的。那段时间罗缜的研究所新上了一个项目,而罗缜是项目组负责人,他比从前忙了一些,但总是挤得出时间喂我吃早餐,替我泡脚,陪我聊天。他常常抱着我在床上看碟,最后却无疾而终地睡了过去,有的时候我整夜整夜不得安睡,被自己的欲望折磨得不成人形。才知道欲求未满原来和惊惶恐惧一样,都能致人失眠,让黑夜变得幽深难捱。
每天傍晚,我总是去菜市场买菜。罗缜有轻微的洁癖,曾经嘱咐我买菜要去超市,但我更喜欢菜市场里的那种感觉,嘈杂、混乱、拥挤,各种各样的气味和颜色混杂在一起,有烟火气,更有一种物质丰足的饱涨感。
我会固定去一家熟食烧腊档,有时候买半只烧鹅,有时候切一斤叉烧,我总是要求把鹅肉斩小块,叉烧切薄片,越小块越薄片越好。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有点无聊,但档口里面有一个刀功很棒的小工,手起刀落,切得飞快,嘴又甜,阿姨姐姐的一通乱叫,那些师奶便全排过来。不管排了多少人,他永远不会慌,总是一边嘴里唱,一边手里切,砰砰碰碰,半只乳猪便分装进几只塑料袋中。配的酱料亦是井井有条,你家蒜泥,他家蜜汁,丝毫不拖泥带水,他就是江家荣。
我喜欢看他切肉的样子。夏天的时候,市场内闷热难当,他总是光着膀子系着一条防水围裙,使刀的时候臂上的肌肉结成小块,在蜜色的灯光下充满了力量感,还有一种肉欲的诱惑,这种危险的不安的念头一直纠缠着我。有天在浴缸里,罗缜正在用一种充满芳香味的浴盐帮我按摩身体,他的动作是一贯的轻柔,从乳间到趾部,绝不厚此薄彼,这时候我突然没有来由地想起江家荣执刀拆斩一只烧鸡的样子,狠而果决,毫不犹豫地一径向前挺进,直到整只鸡变成碎块,空留一副形状在那里。想到这里,我的身体像被一把火烧了起来,扑都扑不灭。
潜伏
那把火烧得太凶了,烧得我骨酥肉软欲令智昏。
江家荣下班在每天七八点钟,菜市收档,他便下了班。但是那天,他下班比平常要早一些,他换了一件软耷耷的白衬衣从菜市里走出来,别着一个腰包,手里夹着一只烟,另一只手拎着一只装着烧肉的白色塑料袋,和一个市井里常见的普通男人并没有二致。
他住在附近的城中村。这座城市有许多外来人口,这种狭窄而拥挤的城中村便应运而生,我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也曾经住过这样的地方,许多年之后,我又走进了这种熟悉的生活场景里。他急匆匆地走进巷子里,在杂货店买了一包香烟,还有两瓶啤酒,然后拐弯,上楼,用钥匙打开门。
我敲开他的房门时,他显然刚刚洗过澡,尽管用香皂将自己彻底地清洗过,但他身上那种油腻的熟肉味仍然自他发肤里散发出来,那一刻,我喜欢这种味道。
我闪进了门内。显然在洗澡之前,他已经将他的房间粗略地收拾了一下,这才是他提前下班的原因,还好,他虽然算不上是一个整洁的男人,但也不至于邋遢到不能容忍。我甩掉了自己的高跟鞋,还有外套,坐在他的床上,他当然知道我的来意,所以我们很快便直奔主题了。
毫无意外的,江家荣在床上与他在档口里使刀的风格完全相符,他的经验非常多,狠而准地找出了我的需要,并且迅速地满足,没有那种拖沓亢长的前戏,没有语言,没有爱抚,没有挑逗,长驱直入,直抵我欲望的深核。我又得到了那种仿佛泼溅而出的快感,这种感觉,好像已经在我身上消失了一辈子,许多年之后,它又重回,像是旧灵魂又找到了新家,我嗅到它在阴影背后潜藏的那么一丝不安与危险,但是那一刻我不愿意多想,我要快乐,更快乐。
后来江家荣在昏暗的台灯下抚摸着我的身体,突然问我说,你生过孩子吗?
我愣了一下,仿佛整个人突然灵魂出窍,江家荣对女人的经验丰富至此,是我没有料到的,而他提出的问题,亦是我不想回答的。这是我的秘密,月亮背后的秘密。
龙卷风
有了第一次必定还会有第二第三次的,我相信。
过几日我再去江家荣的档口买乳鸽,江家荣若无其事地嘴里唱着,姐姐,要不要试试我们新制的酸梅酱?我问,是什么味道的?他看了我一眼,突然促狭地笑起来,用食指蘸了一些酱汁在手上,伸到我嘴边来,说,不如试试看。
那根蘸着透亮褐色酱汁的手指头离我的嘴唇不过三五公分,我应该拒绝的,在那么多排队买肉的女人面前。但这种近于挑衅与作弄的姿态勾引了我,我把嘴凑过去,轻轻地吮了吮他的手指,并且用舌头包住它。
嗯。我笑着说,不错,酸甜酸甜,很爽口。
那天晚上,我在江家荣的出租房里等他。他回来得有点晚,在那之前,我相信他一定饱受着煎熬,我相信我的舌头留在他食指上的触感一直都挥之不去。他飞快地剥光了我,他把我压在他的身下,把他的食指放进我的嘴里,一直捅到喉深处,这种粗鲁的动作让我感觉不快,但我的身体却背叛了我,快乐很快到达峰顶。那天晚上,我实在是太累了,竟然在他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夜的时候我突然醒了过来,床头昏暗的台灯告知我这个地方多么陌生,我吃了一惊,侧头却看见江家荣,他没有睡,却带着一种入睡的浑噩睁着眼睛看我。谈不上他眼神里的含义,但他一直那样地看着我,我的心突然窒住,恐怖像龙卷风一般呼啸而来,我从他的床上滚了下来,连鞋都来不及穿,便冲下楼去。
背叛
不洁的欲望有时候令人痛不欲生。
罗缜向我求婚了,他送了我一枚一克拉的钻戒,我后来再也不去市场买菜。我给江家荣留的是我以前的名片,名字和电话都已过期,但江家荣竟找到了我现在的电话,告诉我他正在他的出租房里想着我自泄。我惊惶气恼,带着五万块现金去了他的小出租屋。
身体却再次地背叛了我,它仍是那么的欢扬,江家荣趴在我的身上,突然伤感地对我说,姐姐,你真好,不要离开我,我现在已经离不开你了。
我冷笑着,把包里的钱拿出来,码在他面前。我说,我要结婚了,以后你不要找我,这些钱都是给你的,你回老家找个好姑娘早点结婚吧。
他突然掀掉那些钱,气急败坏地扼住我的脖子说,我要你的钱干什么?你和什么人结婚都没有关系,但是你不能离开我,求求你,你只要一个星期有一个夜晚属于我就好了。
从那之后,江家荣每一次胁迫我回到他的出租屋都无所不用其极,他用刀片划破自己的手腕;把我掉在他家的内裤寄到我家的邮箱里;他甚至找到了罗缜研究所的电话。
每个星期里,必定有一个晚上,我是属于江家荣的,一整个晚上,我都必须要睡在他身边,经常半夜醒来时,发现他睁着眼睛看着我。
不眠不休。
遗书
我觉得我要崩溃了,像一只惊弓之鸟。
十七岁那年,我们家搬了地方,房东阿姨特别好,但她的儿子非常坏,总是偷了她的钥匙潜进我家里偷东西,有时候是爸爸口袋里的香烟,有时候是我书包里的零钱。有一天我正一个人在家里睡午觉,他又偷偷地潜了进来,那天中午,他在我的睡梦中用一根手指捅穿了我的处女膜,而我在半梦半醒之间竟然屈起了自己的身体,发出欢吟。
从那以后,他便吃定了我,我必须心惊胆战地逃课、撒谎、偷父母的钱,如果有一丝的不顺从,他便要把我与他做爱时的“淫声”播给全校所有的人听,那是我最黑暗的一年,在黑暗里蛰伏太久,我终于决定反击。
有一天他喝了酒之后我把他约到一所废弃的游泳馆里,他常常喜欢带着我去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交欢——显然那天他对周边的环境十分满意。我们站在十米跳板上,在他准备脱我的裙子时,我伸手把他推了下去。在他向下飞坠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暴睁,死死地看着我。很多个夜晚,那双眼睛都萦在我的身边,不眠不休地看着我。
有人找到他时他都已经发臭了,像他这样惹事生非的人,他的死并没有引起怜悯,他的母亲一下子老了十岁。没过多久,我却发现自己怀孕了。
有一天,他的母亲来收房租,我们全家正在吃饭,看见她之后我本能地冲进了厕所,呕吐了起来。他的母亲后来坐在我的床沿上,牵着我的手说,红衣,我知道那个畜生对你做的丑事,他是遭了报应死有余辜,可是看在我老来丧子的份上,你能不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给我们杨家留个种?
在充满罪恶感的日日煎熬里,为他们杨家诞下一个孩子无疑是最能减轻负罪感的方式,我答应了他母亲。他们把我安排在乡下的亲戚家里,我顺利地生下了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可真怪啊,他生下来之后从来没有哭过,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你,你走到那里他的眼睛都跟着你,有天半夜时醒来,我发现他仍是那样地看着我,有不眠不休的意思。
我快要疯了。
在回城的时候,我把那个孩子丢在了火车站的长椅上。
我写了我人生里的第二封遗书,然后离开了那座城市,从此没有回去过。
现在,我又开始写遗书了,当然是写给罗缜的,因为这个世界上,现在只有他才是最爱我的人。
我在酒店的房间里,穿着一身红艳的新衣,是罗缜喜欢的,我准备了一根结实的绳子,而酒店衣柜里的挂衣杆看上去足够结实。
我不想死在罗缜家里,我要带着我的秘密,远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