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至儒下洋的盘山公路，徒步走了三十几年。
正月初二，在这个喜庆的日子，轿车一辆接着一辆，在身边席卷尘云而去。挥手相拦，一辆不停。只能用一元钱搭公交，然而即使是这样，现实和记忆已经截然不同。
那时，我们是极其喜欢去姑妈家的，每年正月，自然要去拜年。一般是抄近路，爬过山冈，只是土坡，然后沿着盘山公路，两边是葱葱郁郁的竹林，走上田垄，穿过田野，经过倪家的百年老松林，这里劲脧挺拔的树木，常常使我驻足，也许不仅仅是树木的丰茂打动了我，而是身处风口，却如此坚强韧耐，更使人尊敬一些。
一个家庭的兴起，当家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姑父的家境其实并不富足，然而他好强，又颇具经济头脑，常年承包炸山采石的工程，终于在已经玘（X）塌的老屋废址上重新竖起了栋梁。而姑母是出了名的好客，不仅对亲人，如我，对亲戚，即使是我村庄里卖菜秧的，听到了老家来人，也一定会非招待不可。在我的印象中，有很多细节似乎磨灭不去的，不说她如何来待我的，单是村民在我的面前赞她的，也有一大箩。虽然我的印象中，姑父对金钱，近似于吝啬，可是每年正月，客人接连不断，厅堂里几大桌的宴席，吆喝喧哗之声不绝。
表兄和我同龄，他的能力，据说超过我许多，六岁时，就能独自从黄泥桥走到我家。而相处时候，也似乎感觉到他的自信，一天去游泳，我是特别吹嘘自己的能力，他只是聆听，却在打水仗时候，一下子显出了我的诸多弱点。看着他和比他年龄大的伙伴，在酒桌上吆五喝六，完全一副成人相，特别是在改革开放的早期，就已经办起模具厂，成为早期的万元户，我的内心是真正佩服他的。
世事沧桑。
而今，泥尘翻涌的石子路已经改为水泥路，山路的护栏黄绿相间，庆丰桥的引水工程将近竣工，穿山底而出的水渠，表面波澜不惊。下流的山溪坑，有一半已经被当地的富商占去，豪华的别墅横跨在溪谷之上，欧式的栏杆，中式的角檐，构成一堆富丽堂皇的建筑垃圾。公交驾驶员的口气充满了艳羡，我知道时代的变化使人眼花缭乱，钞票，对于有的人来说，来得太容易，显富，摆阔，时代就用这些丝毫不足道的东西来见证。
应该说对金钱永不满足的欲望，总是刺激着人去远方淘金。多年以前，表兄就放弃了蒸蒸欲上的事业，变卖工厂，用房子抵押贷款，去深圳发展。然而事业并不顺利，在深圳的日子里，没有业务，无所事事，于是就迷上赌博，欠了一屁股的债。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因为积劳成疾，那么热爱生活的姑妈得了重病。据说直接的原因是挑了40担沙子，她的胸口开始发闷。记得在天井的自来水管口边，她无忧无虑地说着往事，留给我尽是笑容，间杂着打嗝，嗌气。接下去的日子里，因为舍不得开支功夫钱，她又硬撑着背了百株毛竹，超负荷的劳动，可能是致命的打击，身体每况愈下，肺喘，不断地从腹里抽水，终于不治而去。转瞬之间，门庭冷落不少。
虽然在孤独落寞之中，姑父坚强，并不放弃劳作。他种植了一山的杉树，一山的金棠梨，翻土，耕植，生活却简单了极点，常常喝几两烧酒，几粒花生米作下饭，身体终于也熬不住，得了不治之症，在最后的日子里，姑父并不怎么说话，他总是村头村后地游走。他不喜欢和人说话，只是晚饭之后，在灶间，围在火坑边，听我的工作，问我的工资。他甚至不要我的钞票，以为这些还不如我自己留着更实用，推辞了一下，终于接手。在我的印象中，姑父总是为表兄的成就而自豪着，他甚至把所有的积蓄都交付给他，然而现在，他却对毕生拼搏的钞票，漠然视之。他也终于寂寞地离开了人世，至今坟头萋萋，荆棘丛丛。
近乡情更怯，似乎适用我现在的情绪，然而似乎又不是。中年失去双亲，悲痛自然是悲痛，可是这并不能作为放弃自己的理由，然而现在表兄却如此消极，为了还上贷款，卖了房子，自己不积极工作，夫妻不和，及至离婚，幼子无人照顾。我走进他的房间，他正一个人闷头躺在被窝里，床柜里积满了灰尘，电视机挪在床头边，洋铁碗里还残留着方便面的断屑。我不想责备他的萎靡不振，一个人走进熟悉的厨房，冰冷的灶台里，尺十空着，尺八翻扑，尺六没有锅盖，锅底和锅铲都生了锈。
年底回家时，和堂兄聊及，深深感叹世事难料，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富贵不可靠，贫穷也不可怕。最靠不住的是一个人缺少一种精神，一个家庭缺少一根顶梁柱。”我总为自己有这样的兄弟而可悲，当处境优越时，骄横跋扈，对待落难的人，不施一文。当遭遇坎坷时，要么怨天尤人，以为人人对不起自己，要么不堪一击，很随便地把自己抛弃，做了命运的奴隶。
中饭是在叔叔家吃的。小时候，也喜欢他，虽然只是姑父的兄弟，和我并没有亲戚关系，可是感觉他很朴实，很友善。他在年轻时，也是一个善于拼搏的人，朋友遍四海，只是在采矿时，发生灾祸，断了腿，当时自以为成了一个废人，寻死觅活，然而终于熬过难关，迎来了生活的曙光，他很自豪地说，我不是一个废人，对家庭，对企业有帮助。三十几年来，我一直对自己说：“困难是暂时的，熬一熬就过去了。”甚至遇到了被逼迫的事情，我坐在床头，对自己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有何妨。”我是敬佩这样的人，我不相信生活一帆风顺，也不企盼一帆风顺。花草的枯荣，人事的盛衰，只是一般的道理，原来也不必强求千篇一律的顺利。
我站在道地里，叔叔的屋基座落在半山腰，茶垄地下。道地不大，是扒平的泥地，四周种植着花草，山茶喜阴，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正结满了花苞，有两株树，我怀疑是新品种，我问是樱花吧，结果猜个正着。我对樱花是情有独钟的，开始时候，在《藤野先生》里看到“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以为只不过是一种花儿罢了，和我国的国花牡丹一样，是一种富贵花罢了。然而，那一年，我却突然发现，它飘洋过海，来到了异乡，正站在我们校园门口，开得骄傲誉人，花瓣团结，雍容华贵。然而，我似乎是个乡下的人，无知无识，无心无肺，对他们熟视无睹，不能欣赏它们的美丽，虽然对他们的精神有一丝感慨，因为水土不服四个字，没有丝毫显示在他们身上。
一段时间里，青春期忧郁症严重地困扰着我，死亡的欲望有时非常强烈，天使飞翔的影子莫名其妙地习惯性浮起来，虽然理性的思绪里，知道人活着应该承担责任，享受痛苦，况且肩膀上的胆子很重，这个路途是走不得的。可是家庭、生活、工作错综复杂的现况，总使我十分无奈。
大概我是个悲观的人，我渴望爱情，爱情的种类很多，特别是如父爱般坚强宽容，母爱般纯洁无私，然而我总觉得有所缺失，有时也用“痛苦是种精神面包”来安慰自己，有时是用工作来替代痛苦，这使我成了工作狂。也许是不注意细节，使我得罪了不少人，精神苦闷，填词为乐。记得一首《调寄清平乐风雨樱花》：
落花成翼风卷胁，
卷起愁一掖，
愁如潮，
潮袭袭，
不能歇，
应是谢时方叹息。
那是个狂风吹刮的早晨，樱花其实很美丽，满树烂漫，一副富贵相，极象小时候睡觉时，印在缎面上的雍容的牡丹花团，开在树枝上，密密麻麻，挤得渗不出一线缝来，甚至遮住了叶子，热闹，似乎还团结，可是在风雨打来，四处滚动，或者被风胁逼，卷成一堆，我想一则花草如此，二则人事也如此，真到了生命枯萎，可是我所热爱的生活，我所热爱的亲人，我所珍惜的生命都撒手抛弃，不知道有没有人扼腕叹息。然而这个也不过是一时的念头，我知道我自己的信念，我还时时记起自己念叨的信条。我相信痛苦毕竟只是一时一地的。被人误解，被人打击，遭受磨难和挫折，不可以作为放弃生活的理由。
表兄聪明，有技术，有能力。我知道只要竖起精神，发达起来，只需要一个机会，所以我劝他振作，而且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都会尽力。这次正月，如果出外上班（他说还想去深圳发展），我提供路费。这是因为刚刚帮过弟弟，使我背上了沉重的负担，手头极紧张，等段时间，只要我手头稍微宽裕些，倾囊相助。他无语，偌大的房间里，毫无生气。我给了六百元路费，他强自不要，于是我塞在叔叔的家里，要他转交。我想颓唐的精神状况，如果有一段时间的过渡，总是会成为过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