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风情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纳兰性德《长相思》句)
一枝何足贵,怜是故园春。(张九龄《折杨柳》句)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屈原《九章·哀郢》句)
对于故乡,无论离开多远,时间多长,总是要想。人不亲土亲,心不想不行。乡情就像醇酒,经过时间的浓缩和提纯,会日渐纯净,变为精品。尤其深埋在童心深处的记忆,到老年就会翻浆似的时时破壳挤出来,令人回味无穷。故乡的山山水水,故乡的风土人情,故乡的灾难幸福……一涌上心头,就挥之不去,迫使我行诸文字。它们对同龄人是一种分享,而后来人知道这些也没有坏处。
山村夹在荒沟间,土地挂在山坡上,道路缠在沟壑边,日子陷进战火中。男子汉要扑灭这战火,把生命预支给前线,扭头就走。老婆们肠子拧成了麻花,眼眶里憋满了珍珠,却咬碎生死离情,挥手一笑说:去吧,这里有我呢!便带上武器,扶老携幼,挺着大肚子,冲进刀丛弹缝生产逃难救伤员打仗……直打到新中国成立前夕,袅袅炊烟溶解了严酷岁月,氤氲成一派静谧,全村才进入“千红万紫安排着,只待新雷第一声”的扬眉吐气状态。
听到天安门城楼上振聋发聩的“新雷”一响,山村立即爆发出不尽的青春活力,拼命在废墟上恢复生产清洗创伤。房屋烧光了,壮汉们用挖地道筑工事的老功夫打土窑盖新房。树木砍尽了,全村人漫山遍野一株一株地栽植。牲口抢完了,人就把腰弓成石拱桥牵犁拉车驮东西……从早到晚扑下身子精心梳理呵护从炮灰和弹片中扒拉出来的寸寸土地和株株禾苗。深夜,筋疲力尽的男人睡成了死猪,鼾声的雷霆滚过夜空。妇女们还要用如豆青灯照出半炕朦胧,把孩子搁到双腿盘成的“摇篮”里,手摇着古老的纺车,从柔柔的棉卷儿里抽出甜甜的梦……
第二年,圣洁的土地就不负众望地捧出金灿灿的粮食,把连年的饥饿拒之村外,为他们撩起了第一道幸福的帷幕。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美帝侵朝的战火又烧到了国门口。山民们眼里喷着愤怒的火焰,唾沫星子如弹片四溅,粗野地骂道:刚撵走狗日的东洋鬼子,又蹿来挨刀的西洋强盗,日你老先人的,我要喝了你们的脑子!在骂声伴奏下,好小伙参加了志愿军,家里人心的战马冲锋在异国的前沿阵地,汗的瀑布落在辛勤耕耘的田野上,耕和战仍是他们生命的经和纬……与此同时,家家都鸡屁股里抠蛋,深山里采药,牙缝儿里节省,一分一分地攒钱,捐献飞机大炮。不眠之夜,识字的热情洋溢写慰问信,手巧的满怀深情做军鞋、绣慰问袋,笔画和针线里浸透着炎黄子孙伟大的不屈精神!
胜利的凯歌从板门店传遍全球时,小山村也走出历史的阴影,打好了有地又有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基础。位卑未敢忘忧国。他们继续披朝云暮雨,迎风吹浪打,发展农业社,革新农机具,与旱涝虫雹等灾害殊死搏斗,向土地要丰产,向副业要增收。那几年,他们用烙满生活鞭痕刀伤的腰板,支撑着共和国的新天地,用握惯步枪手榴弹的茧手,推拥着历史的列车前进。
列车一度驶入坎坷曲折的路段,被迫走走停停。但这些遗传密码中只有喂牛放羊扛锄扶犁种粮食的世袭农民,却深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重量,一心胸怀大局坚定不移地守护着土地,奋力前进,从未停步!大炼钢铁,把家里的铁锅都送去炼铁,宁可不吃饭也决不放松种地。三年困难,连老弱病残的人都舍不得吃自己生产的粮食,却勒紧裤带把它慷慨献给国家。十年“文革”,批判“唯生产力论”的冰雹打蔫了他们的心。有人气愤地骂:批个狗屁!手扶犁杖鞭打牛,老子不生产你吃球!谁也不揭发他“反动透顶”的言论,却冒着风险忍辱负重转入“地下”继续生产。山民深谙人是铁饭是钢这条亘古如斯的通俗哲理,为了粮食,他们用最原始的铁锹和木犁把梯田整成一幅幅精美的苏绣杭绣,用最粗陋的石头把地垄垒成一条条壮丽的万里长城。排山倒海的山洪袭来了,跳进波涛以生命捍卫土地,将洪魔撞得溃不成军。庄稼熟了,土枪上挑着星星,惺忪睡眼带着血丝,彻夜巡滩防野兽们糟蹋……十多年波谲云诡,困难重重,小村人遇到过数不清的干扰和冲击,誓死捍卫粮食这条生命线却丝毫没有动摇过!献给国家的粮食丝毫没有少过!
当他们站到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坐标点上蓦然回首时,十几年走过的弯路才历历在目。但忠厚的山民们没有怨天尤人,而是敞开海洋般的博大胸襟无比宽容地说,人不是神,领导偌大的国家哪能不出差错!过去欠账多了点,现在咱更要加油干!这回冲在前面的是那些留长头发穿牛仔服哼流行歌曲的新生代:有的进城摆摊、开店,在滚滚民工潮头冲浪;有的开着三轮四轮在城乡之间穿梭;有的死守阵地请师傅买设备搞“科学种田”……个个以大江东去的豪情演绎着春天的故事!少数腥风血雨中幸存下来的老人担心地说,你们不分姓社姓资地蛮干,能折腾成啥名堂!
土气中蕴藏着睿智的年轻人莞尔一笑,鬼精的目光一闪,飞给老人一百个自信,只顾寻找机遇发展自己,很快就作出不少新“名堂”的答卷来。老人们惊喜的泪潮漫平了满脸沟壑,瞳仁的深潭里映出肃然起敬的心影,沧桑老手一挥,把一千个信赖甩过去,并殚精竭虑出点子找路子看孩子,鞠躬尽瘁当参谋,誓把生命的最后章节写完美!两代人的目光缝合了历史的断裂层,形成了巨大合力。祖坟里没长过几根“文化草”的山村,悄然掀起一股读书看报听广播学红头文件的热潮,把不少祖传的铁杆土老帽卷进准知识分子旋涡。他们眼睛亮了,视野宽了,开窗阅读地球村,出门直接取真经,拧成一股绳地“折腾”。即使千里省城当日还的人,晚上还要到一起拆解市场经济的魔方,解剖社会发展的麻雀……很快就形成以农村包围城市,又以城市模式改造农村的历史性态势。
如今有人“晋升”为城市人,当了有房有车的阔老板,却常回家看看。有人做起了拥有一批资深顾问一摊农机具的新农民,却处处欲与都市试比高。村里办起了养殖场种植场加工厂和第三产业,建起了新学校卫生所……家家都盖小楼新院,害得燕子年年回来找不见老房东。昔日帝王桌上筵,成了百姓盘中餐,高兴了还要出国尝尝当老外的滋味。城乡差别正在骄阳溶春冰般的急剧缩小。打开网络学知识,辅导子女上大学,钻研科学技术,探求长寿秘诀等等成了他们人生的必修课程。
回顾六十年的变化,村民们说,又大又快,有点始料未及。预测未来的变化,他们又说,更大更快,已在意料之中!
原载《平阳文艺》2009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