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管头村北头我们张家的老宅,现在还在。我父亲弟兄三人,父亲是老大。老宅前后两个小院,分给了二叔和三叔了。我们分了一个场院。在这个场院里,我们家极不顺利,我的一个小弟弟和我母亲在这里相继去世。有人说这宅子不吉利,我父亲一怒之下就把它卖了。卖给了同姓的一个叔叔,张海子叔叔。
前几年,有一次,我和我弟弟林鸿到老宅子去看了看。我们兄弟二人就出生在那小南房里,现在已经拆了。我弟弟林鸿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心中却有许多感触。
正房是西屋,破破烂烂,因为被日本鬼子烧过,后来几次翻盖,型制甚至尺寸,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但是屋前那个台阶还在。从前是一个五级的台阶,我很小的时候,大约两三岁吧,我在这台阶上玩,玩着玩着就滚下去了,一直滚到院里。我坐在地上向上一看,看见正在烧火做饭的母亲,正在望着我笑。我想哭,可是看见母亲的亲切的笑容,我就不哭了。这是我平生的第一个记忆。这记忆是如此牢固,致使我长大后每次看见这个台阶总是想起我一滚到底和母亲的笑容。这个笑容是如此难忘,可以说铭记心中。
1952年7月,在朝鲜开城前线,平白无故忽然给了我一个处分,一撸到底,成了新战士。三反运动中说我是“思想老虎”,这本身就非常荒唐,周围同志们都非常惊讶。后来处分下来,同志们更是惊讶无限了,明摆着这是欺侮人。我想去上级告他去。于谦是我的好朋友,他再三劝我,我打消了告状的念头。
一天夜里,我忽然梦见了我母亲的笑容,这一下子就把我惊醒了。我的母亲去世已经十个年头,这熟悉的笑容出现在梦中,给我震动不小。这是天命吗?是天意吗?是母亲的在天之灵正在昭示着我什么吗?或者这仅仅是我的灵感吗?我不迷信,但是,这是事实。我想,看来于谦是对的,老老实实忍受吧。我们乡间有句俗话,“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我想我能熬过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间,我接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中安慰我,希望我沉住气,渡过难关,眼光放远点,等等,等等。话说得非常好,我很感动。这是一个姑娘,某师的宣传队员写给我的。她知道我会猜到,所以她不署名。后来我给她回了信,也没有署名。我不署名,是因为我背着一个处分,再来个“非法恋爱”,那可受不了。如此这般,这就是我后来的妻子,她叫李忠葆。她是合肥李氏,论起来是李鸿章的侄孙女。
在通信以前,我们曾经见过面。老耿领着她和谢江来看我,老耿说:“老林,把你的糖拿出来招待客人吧。”那天吃的糖叫“小人酥”。我们后来结婚,李忠葆给我生了二儿一女共三个孩子。我有一次开玩笑说:“你还记得在开城前线,你和谢江来看我,吃我的‘小人酥’,你吃了几个?”她说:“不记得。”我说:“你吃了三个,所以后来给我生了三个孩子。”她惊奇地说,“是吗?这是真的吗?”我极力说明这是真的。她认为这大概就是天命吧。其实这所谓天命是我瞎编的。我拿出糖来请人吃,同坐的好几个人,我不可能数着某人吃了几块,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的妻子终于相信了,“这是天命啊!”
因为收到她第一封信,和我梦见母亲的笑容,差不多在一个时间段里。这个地点,我记得清楚,开城北边一个名叫马蹄洞的小山沟里。有一天,心绪烦乱,不能入睡,我就起来,站在防空洞前,望着东方鱼肚白的天空中,渐渐地泛起朝霞的火红的颜色。不知为什么,我看到那非常好看的朝霞颜色的时候,我突然落下泪来。也许我忽然想起了老宅子房前的那个我曾滚落下来的台阶吧,难忘的那个台阶哟,还有母亲的笑容……
(二)
难忘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的曾祖父名张旭,号张老化。我没有见过他的面。我小时候,我的曾祖母,我们叫老太太,还在世。她是一个满脸皱纹满头白发乱蓬蓬的老太太,我有点怕见她。她晚年就住在上房(西屋)的北里间。到了晚上,她要吃一个柿子,我奶奶就叫着我的小名,给老太太端一个柿子去。我就用一个小瓷碟子,里面放一个柿子,给老太太端进去。天黑了,奶奶就让我去给老太太点灯。我就用一根杆在灶膛里就火点着,进去把老太太窗台上的油灯点着。当时的我大概也就是五岁吧,记不清了。我想,老太太的油灯就放在窗台上,我见窗户上有破的地方,心想,我从外面顺窗户的破洞,把点着的杆伸进去,就可以点燃里面的油灯,谁知油灯没点着,我把窗户点着了,火苗忽的升上房顶……
这时候,我奶奶,我娘,我二婶子正在外间靠南边的大炕上说闲话,看见起火了,她们三个一齐扑过来,急忙从水瓮里面舀水泼灭了窗户上的火。火被扑灭以后,我奶奶吓坏了,浑身在打哆嗦,我娘要打我,我奶奶不让,说:“还小呢!”
这是我平生第二个记忆,这件事情,差点没有把房子烧掉了,对我的印象太深了,令我毕生难忘。这是我平生干的第一件蠢事,后来长大以后,也经常干些蠢事,每次都是让我想起这件隔窗点灯的事情。它成了我心中的一个典故,一个我自己的典故。
(三)
我小时候,不知为什么,总是爱头痛。有一天,我奶奶备好我家的小毛驴,她骑在驴背上,让我骑在驴屁股上,得得得,往北走,过了北管头,就是画猫儿,然后就到了河水拐弯处的只有一家人的一个小庄子。这地方叫姑嬷峪。姑嬷峪这家人家姓石,老汉叫石老英,是远近闻名的厨师。十里八乡谁家有红白喜事,就请他去,大勺碰小勺,叮一响,这就成了个席面。
我们去这天,石老汉不在家,家中只有她老伴儿。他老伴儿仿佛跟我奶奶很是熟识,她们说道了一阵子。那老婆婆就领着我们顺着那西沟往山上爬,爬了好一阵子,我都累了。在山坡的右手,看见一个小山洞。那老婆婆就蹲下身去往里面爬,我奶奶和我也就跟着她往里爬。这就爬进了一个小山洞。那老婆婆划根火柴,点着了一个小油灯。这时我看见这山洞几乎就像一个小团标房子一样,一旁有一个石台,上面放着那小小的油灯,灯旁边有一个小香炉,香炉后面什么也没有。既没有神像,也没有什么牌位之类。这时我看见那老婆婆点着三炷香,恭恭敬敬把香插在那小香炉里。她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说的什么,然后她磕头,我奶奶和我也跟着磕头。磕完头,又跪着听她祷告。过了一阵,那老婆婆把一点点香灰什么的,用一小块黄表纸包起来,郑重地交给我奶奶,然后又磕头,磕完头就退出那小山洞。然后下山,然后骑上毛驴回家。回到家我奶奶用一碗凉水,把那香灰一冲,让我喝下肚里。不知为什么,我的头痛就真的好了。
没想到从山洞里讨来的仙药竟然会这么灵。我问我奶奶:“那是什么洞?”
“狐仙洞。”她毫不经意地说着。
后来,每次提起这件事,我极力回想,那年我可能是十岁,或者说十岁左右。我仔细地推算过,1939年阴历五月发大水,这年的秋天我们家分家。这事情是在发大水发后,在分家之前。这么算下来,我那年是十一岁,虚岁十二岁。过了两年,1940年大扫荡,我生了一场病。1941年夏天,病好后,我去高小上学。易县全县有两个公费生,我是一个。因为边区精兵简政,公费生取消了。我因为交不起伙食费,高小不能上了,我哭了。那时的高小校长姓刘,对我说:“不要哭,有办法,你到三中去吧。”我说:“行。”当时的高小在裴庄,而晋察冀边区第三革命中学在岭东,相距三里路。刘校长亲自领我去三中。好像刘校长跟三中的教师们很熟,也经过一个简单的考试,我就进了三中的第三大队,年龄最小的一个队。
第二年,1942年秋天,我奶奶去世。又一年,1943年,我母亲去世,不久我祖父去世。这正是边区最困难的时候,我家有三个老人去世,我们家就算败落了。
后来就是艰难的抗日战争和残酷的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立即又开始了朝鲜战争,可以说战争不断。
1952年7月,在朝鲜前线无缘无故给了我一个处分,我开始头疼,这回是偏头疼,疼得很厉害。那时候前线连个止痛片也没有,就这么忍着。我想,这是在异国他乡,若是在老家,说不定我就要到那个狐仙洞去求药去了。这种想法非常强烈,所以忘不了。后来,大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回到老家,同我父亲,我二弟和侄子们闲谈时,说到这个狐仙洞,他们都说,那地方没有洞……
“没听说过……不可能。”他们都这么说。
我极力辩解着,我去过……他们只是笑。
确实有个狐仙洞,无奈他们硬不信。我要求我的侄子们陪着我去那山上拜访那小小的狐仙洞,他们笑着说:“甭去。我们从小在那一带山上割柴火,从来没听说有什么狐仙洞……哈哈……”
没有办法了。我散步时,常常去羊栏山的路口,有一次,我决心上去,到羊栏山后的叫做老车沟的东山去,我的狐仙洞就在那一带,我能找到它。爬了一阵,山很陡峭,没有路,我一个人有点害怕,就返回来了。我坚信那个狐仙洞是真实存在的。至于所谓狐仙,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我倒希望它有。
如果真有狐仙这东西,它应该还记得从前那个爱头疼的小男孩吧?
2003年7月9日于南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