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我转业到山西省人事局工作,因工作之故自然经常在东西两大院走走。一天,朋友告诉我,看见了吗,那人就是人们传说的“金包公”,那家伙,为人刚直不阿,法眼如炬。我看见一位忠厚长者,外貌像个朴实的农民,从我们眼前走过去……我的朋友又说,三十年前的老党员、省委监委书记,人称“金包公”。后来他又补充道,我们党内人才济济,好样的都到共产党内来了。我想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这句古话。他又说,只是有些人不得志,吃不开……我说,为什么,他说,不知道。
这话说过不久,1959年下半年,庐山会议后,开始“反右倾”,头一个就是批判这“金包公”。批判大会我参加了。这姓金的在台上站着,我在台下听着那些批判发言,大多只是政治口号,没有什么事实。后来有一个人发言,说到一些事实,姓金的不断的插话。他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我只管是谁犯了法,我不管他是什么阶级出身。他的插话,声音很洪亮,谁知又引起与会者的反感,有人呼口号,批判金某人态度不端正。我当时想,古代曾经有过“成汤祝网”的故事,夏桀设四面之网,成汤改为一面之网。他说,高的低的,左的右的,我都不管,我只管犯法的人。我想,金某的主张直接继承成汤,我心中非常敬佩他。后来一想,我也是本单位的批判对象,看来我是真的有点右倾了,想到这里,有些心灰意冷的感觉。一个人总是处在逆境中,大概这是命吧。
就在开这些批判会的时候,已经开始饿死人了。这是后来才知道,当时不报导,谁也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第二年,1960年,城市公社化,食堂化,人人都知道什么叫饥饿,什么叫饥荒了。饿了三年,1962年七千人大会以后,开始了比较灵活的政策,准许农民有“自留地”,并且机关里也开始种地,自己生产粮食填饱自己的肚子。我们省人事局,在洪洞县找了(借了)几亩地,种了红薯。到秋天,我和几个同志就被派去洪洞起红薯。因为下连阴雨,不能下地劳动,却可以聊天,只好就聊起来。洪洞的同志就告诉我一件金包公的事情。
洪洞是个有名的县份,并且是革命老区,老干部甚多。有一个老干部,不便说出真实的姓名来,就叫张三吧。张三是河西人,后来在河东当区长,因为有了权力,有了地位,所以也就有了许多非分之想。他想换一个年轻漂亮些的老婆,他想和他的老婆离婚,三次打报告,县委不批。他后来出于无奈,在1953年,某一天,就把自己的老婆连同他的四五岁的女儿,一起杀了。他做事非常缜密,当天晚上和同志们打扑克,打完睡下再起来,趁着月亮,骑自行车四十里,回到自己家中,用手枪打死在床上睡着的老婆孩子,又在院子里扔了一颗手榴弹,还在墙上写了“打倒共产党”的标语,然后骑自行车回到住所,睡在自己的床上。然后,天明同大家一齐起床(他单独住一间房),同大家一同洗脸,同大家一同吃饭,一切都同平时一样。
消息传来,这张三痛哭失声,他哭得非常伤心,大家非常同情。根据反动标语,定为“反革命报复”。张三在1947年土改中,曾经在本村领导土地改革,于是,就设想一定是本村的地主富农分子们对张三家人的报复,于是就抓了好几个村中地富分子和地富子弟。其中有三个人,一个七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一个十几岁,都是富农成分,就承认了杀害张三老婆和女儿的罪行。问他们用什么杀的,他们承认是宰羊刀杀的,并且交出了凶器,于是就定了案,三人一律判处死刑。
死刑应该经省高院批准,不过,解放初期的县委县政府(县法院)就有杀人权。金某人是省委监察委书记,并且兼着省监察长。他接到报告感觉到此案处理甚为不妥。就带着好几个人来到了洪洞县。他一下火车,就看见火车站贴出了判处死刑的布告。他叫人赶快撕掉,他拿着布告进入县委,指责他们草菅人命。这才知道,公审大会正在广胜寺举行,他要求立刻派人去制止公审,把犯人押回县监狱来。派去的人骑着自行车,赶到公审大会会场,还算来得及时,公审判词已经念完,还没有枪毙。大会立即停止,犯人押回了县监狱。
洪洞是个大县,县委书记县长们级别都比别的县高。他们虽然听了金某人的话,没有枪毙犯人,但是,心中不服,觉得丢了面子。当面顶撞金某人,要求他找出真凶,不然,我们的工作没法干了等等,等等。全县的干部两眼都盯着这姓金的,你说这三个人不是真凶,你就得把真凶找出来。要看金某人的好看了。
当时跟着金某人来到洪洞的干事中,就有一个是后来在大会上批判金某人的人。他明白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办案就是要讲阶级观点,阶级斗争,阶级路线,不能忘了这些。即使有些案情,不是阶级斗争,但是阶级斗争的思想观点没有错。这是他后来的观点,当时他只觉得金某人太武断,下车伊始,一意孤行。他觉得金某人这回要丢人,除了县委领导催金某人尽快办案,就是这位干事,也在不停地催促金某人快些办案。金某人问他,怎么办?他说,至少也得先到现场看看吧。金某人说,不用。这人又说,总不能就这么在招待所里蹲着吧。金某人说,你们要听话,哪里也不要去,就在这招待所里待着。明天开始,每天找县里的随便什么干部来谈话。那干事问,谈什么?金某人说,谈什么都行,闲聊天……金某人说着笑着,跟他来的人都大惑不解。
这人要做了坏事,他总是放不下心来。这张三,从金某人一到,就心神不安,不上班了,来到县里住下,每天到金某人住的招待所小院大门外察看。看见金某人找人谈话,不断有人进去,过一阵出来,张三就上前去问,找你谈什么话,跟我说说。那人说,没说什么,都是闲话。张三一听坏了,他以为所有人都不肯对他说真话。眼前最要紧的就是阶级报复杀人案,怎么可能总是说闲话,心想坏了,他们都对我保密……
到了第八天,县委常委们,包括县委书记、县长、县监委书记、县法院院长一干人等,在县委书记的亲自带领下,来到了县招待所金某人住的那个小院。县委书记说:
“金书记,你说七天就够了,今天是第八天了,怎么样,您这案子该破的,有眉目了吧?”
所有的人都认为,你金某人不出房门一步,你敢说你能破案?算了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要到省委联名告你……
金某人说:“有眉目了。你们都坐下吧,站着不好说话,别客气,都坐好。”然后他对与他同来的干事们说:“把这几天一直在门外站着的那个人叫进来吧。”
于是,张三被叫进来了。
金某人对张三说:
“张三,我是山西省委的监委书记,山西省政府的监察长,这几位是跟我一同来的省监察院的干部,其他人,你都认识,县里的领导全都在这儿了。你的罪行已经大白于天下,你只有一条路,老实交代。”
张三听完金某人的话,对着大家,扑通就跪下,他说,“我有罪,我有罪,我承认,我承认,是我干的,全是我干的……”
当时全体洪洞县的领导干部一听,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喘不上气来,支着耳朵听完张三的供词,那基本事实,同前述的情况一样,此处不再细说。
当天,张三进了监狱,那三个在押犯立即无罪释放。
洪洞人耿直、强悍,不容易服人,这一下全服了。全体洪洞县的老百姓们,人人交口称赞:“金某人真是金包公呀!”“多亏了金包公来了!”
后来县领导请金某人等人吃饭,酒席宴前,县委书记说:“金书记,你真是法眼如炬呀,我想问你,你怎么能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错案?”
金某人说:“很简单。活人难免说假话,死人不会说假话。死人是被手枪打死的,只有有手枪的人才能作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当时在饭桌上,众人就鼓起掌来,热烈的掌声持续了好一会儿。
县委书记又说:“金书记,您真是神通广大,您一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几天就大案告破,您真神啦。”
金某人说:“谈不上神。按理说我应该沿着手枪去侦察,那就太笨了。本案已经出现如此波折,你们判了三个无辜者死刑,布告都贴出去了,公审大会开了一半,我一来就把案子推翻了……这么大的动静,全县人都知道了,犯人能不知道吗?相比之下,他比我着急。现在不是我侦察他,是他要侦察我了。所以他在我门口站了好几天,后来一叫就进来了。”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虽然如此,几年以后,金某人照样挨批判。批判者中就有当时鼓掌的人,这就应了金某人的话,活人都难免说假话,大概是这样吧。
我一直挨整,心情不舒。三中全会后,不挨整了,心情自然就好多了。我忽然想到,为何不拜访一下这位金包公呢,一打听,我的朋友说,早死了。以前人们叫他“金包公”,后来叫他“老右倾”,他不死还等什么……
我想,正人君子越来越少了。
作者附记:
这是一篇多年前的旧稿,自觉文字粗率,不够雅驯,不敢送出。又觉得没有调查研究,都是听来的传闻,怕引起非议,就把当事人的真实姓名隐去了。现在考虑,这是不对的,我没有权力埋没一个正人君子的真实姓名。现在决定,原文不再改动,谨在此附记中郑重声明,金包公的真实姓名是,金长庚。金长庚值得我们山西人永远敬仰,永远怀念。作者谨志。2011年6月20日。
(豆豆十二岁生日)太原东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