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
儿子睡着时非常安详，简直像上帝派来的天使。我相信每一个做父亲的都喜欢这样赞美自己的孩子，并且相信：他一定是另一个意义上的自己。
生命的延续原来是如此严肃而奇妙的事。
二〇〇八年元月二日下午三点五十八分，随着儿子呱呱坠地，一切都已发生变更。这种感觉是慢慢升腾起来的，起初的时候并不清晰，但迹象已明。是的，结论瞬息即至。
我紧张地走来走去，内心极度急躁不安，如同自己在脱胎换骨。
护士出来告诉我产房里的情况，谢天谢地，母子都平安无事。但还需要观察两个小时。这段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没法子告诉任何人此刻我的感受。
这个世界隆重得如同初生。是的，万物都睁开了混沌中的双眼，氤氲的时间形成迷雾，笼罩了周身。
我相信自己看起来像极了一个父亲。这样一个庄重的身份，一定是上苍赐予我的。我走到阳台那里去，抬头看晴朗的天空。阳光对视觉造成轻柔的触痛。我的眼中含泪。
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我一直采取仰头的姿势，直到情绪缓和过来。
一定有冥冥中的神看到了我的样子。
我努力使自己相信：这样一种生命的传承再也普通不过。我尽力抑制自己的感觉，像一个日常的人那样。然而结果却是相反。
这的确是一个新鲜的事实，我和妻子都需要通过一段时间来消化和吸收。不，妻子比我更加早地认知了这个事实的存在。她的自信心远远超过了我。
此刻，儿子异常成功地迈出了他走向这个世界的第一步。我的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他的身影。
元月二日下午六点，我终于看见了他。这个小小的孩子，他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唇、小小的耳朵。
他睁开的眼睛熠熠发亮，我相信他看见了我。一次，两次，三次。
我的孩子，他的面部发红。他的头发已经老长了。他长着修长的十指和小小的脚。
这个初临人世的孩子，他会哭泣，更多的时候则静静地安睡。我一时想不起来我是怎么成了父亲的。这个刹那间的感觉，使我的思维回溯。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他的命运的源头。
所有的迹象都在向我证明：这个小小的人儿，将成为我和妻子的生命中最为突出的部分。我们为他欢喜，为他心焦，他的未来所系，亦是我和妻子未来之所系。
他的出现，使我们与整个世界之间建立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关系。
他刚刚落地的姿态和一只小动物无异，面对着时间与万物，充满了无力和惊惧。他一动不动的样子使我充满了担心，一次又一次，我低下头去看他。甚至想亲吻他。但是妻子说不能，得等到他满月以后。
我从来没有见过初生婴儿的样子，儿子的出现，形成了一个观察的通道。我知道在我和他之间，有一种奇怪的注目的力量。
我怎么看他都不够。
第二天，他打呵欠，打嗝，张开嘴巴吐气，皱眉头，小胳膊小脚用力地动。他获得了一个无比广大却陌生的空间。他为此欢喜为此忧。
第三天，他皮肤的颜色变得好看多了。胳膊脚的劲头都大多了。他追随着看我的眼神使我充满了欢悦。他吮吸乳汁的样子非常有力。他大小便了，便大声地哭出来。
第四天，他转动自己的头部，想获得一个舒服的睡姿。因为任何一点不适，他都会哭。
这一天，我们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家了。一路上，他睡得很好。
打开屋门的瞬间，我想了一下：我们这个家中，多出了一个小生命。
这是一次非常不凡的历程，无论怎么形容都不为过。儿子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躺在被褥里，依旧睡得安稳。
他的眼睛合着，嘴巴微张。他睡在母亲的身边，这是最安全的区域，对于他而言。
我不敢打扰他，然而又总是忍不住坐在他的身边。我尽可能地屏息静气。
光阴如梭。儿子出生第五天了。
白昼里他大睡特睡，到了夜里，他便时时哭醒。他没有晨昏的概念。
他还没有许多概念。在将来的日子里，他需要建立许多东西。
这个幼小的男子汉，他会长大，在不久的将来，会喊我爸爸，会喊妻子妈妈。我们深信他聪明、健康、活泼。
当然，他还是爷爷奶奶的长孙，是姥爷姥姥迄今唯一的外孙。他将是个受宠的孩子。
对于他的爸爸来说，有了他，人生的一切便获得了圆满。对于他的妈妈来说，再没有什么比他更加重要，至少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如此。
我们都不同程度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来，这是一种有趣的转移。这一点，在他出生以前，我们都还意识不到。
为了孩子，我开始更多地考虑经济、住宅，考虑孩子的教育，他的成长。诸如此类，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出？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称职的父亲。这个身份，将比我其他的所有身份都重要得多。
除了这些，我还能为他做什么？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报给予我人生完满的这个世界，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变得冲淡一些，宁静一些。
我将学会祝福所有的人。
儿子的胃口很好，饿得很快，长得也很快。他像在拔节的小树苗，在我们不期然的瞬间变成让我们惊奇的样子。
他已经变得不像初生时那么柔弱了，我用手抓住他的小脚丫，想让他的腿放直，而不是蜷曲着。但他使劲踢我，挣扎，并且脸上呈现出不快，似乎在埋怨我打扰了他的睡梦。
我不愿意打扰他，但是我整天里什么也做不成。隔不了半个小时，我便从我的书房跑到儿子身边去。妻子数落我靠儿子太近了。她说，他还太小，你不能凑那么近看他。
但是，我希望能够把儿子的一切看得清晰。他小小的身体，是怎样一个奇特的存在？可以使我如此痴迷，简直超越了以往一切时候。
妻子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奇怪的人。你爱孩子比爱我更甚，她差一点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专注地盯着儿子看的时候，忘却了此前我人生道路上所有的沧桑与失败。他比任何其他外在的事物更具备安抚和激励我的力量。
我怎么也没有弄明白，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他缩在襁褓里，小脸蛋胖乎乎的，带着幸福和安适，睡在我们的目光中。他将在我们的目光中长大，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到我们垂暮时，他是我们留给这个世界的最珍贵和吉祥的礼物。
他将经历人生的风雨，在岁月的河流中变得勇敢无畏。我相信他的强大和聪慧远胜于我。
看着儿子，我会想起很多事。譬如我的幼年。我的父亲母亲。我在乡下度过的层层叠叠的光阴。贫窘、敏感的青少年时期。人生路途中的一次次转折。直到与妻子的相遇，生活才渐渐安定下来。直到现在，儿子的诞生。
我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对儿子讲起这些。我不知道，将来他是像我多些，还是像妻子多些。我一定不愿意他像我这样经历波折。
我希望他的生命顺遂。有着强健的体魄和健全的人格。
在未来的每一天，我希望他都能开心，没有不必要的压力。我们不会为他强加任何压力。我想他应该过得自在一些、率性一些。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想他应该像妻子多一些。
日复一日，我在慢慢地接受这个惊奇的事实。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杰作。
时间，先是被放慢了，每分每秒都历历在目，似乎可以重新来过。但事实上不能。
然后，它又变快了，完全超越了我的想象。在我还没有准备充分的时分，已经坚定不移地接受了他。所有的思维都被重新过滤与刷新。我已经看他无数遍，他扎根在我的心里了。我的儿子。
我对远在家乡的父母讲述过儿子，对岳父讲述过儿子。我还想对一切亲近的人讲述他。
我怎么讲他都不够。
这种情感将很快稳定下来，我作为一个父亲的事实被我记录。这个事实每天都在深化。
我到他居住的房间。妻子和岳母居住的房间。我看着他静静地入梦。他的梦乡绚烂多姿。
对于儿子，人生的一切都刚刚开始。
而对于我，这是一个隆重的转折。从为人子到为人父，我跨越了将近三十个年头。
多少年后，我一定还可以记忆今天。灯光明亮，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恩。
儿子的睡眠
儿子的睡眠很轻，每逢我走近他或者咳嗽出声，他都有察觉。或者他即使睡着也知道我在他旁边呆着，每隔几秒钟，他便睁开眼睛看我。如果我有意偏离他的视线，他也会追随着我的动作移动自己的眼神。他还太小，无法看到更远处的部分，但他已经熟悉了自己置身的这个区域内的几个人，妻子、岳母和我。
这是他出生后的第十七天。
儿子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他生长发育的特征越来越明显。现在他的皮肤的颜色也变好了，正朝着粉嘟嘟的方向转变。这是我喜欢的一个词。他将慢慢地变成我熟悉的婴儿的样子，越来越熟悉。我守候在他的身边，就像在守护我的幼年。我将重新看到我是怎么长大的。
尽管，他并不是我。但无可置疑地，他将带着婴孩时期的我的许多特征。我现在觉得，他的眼睛眉毛都像我，大眼睛，浓眉。我在注视他的时候总在琢磨这里头的关系。他至今还未满月呢。时间，像一个古怪的老头儿，他知道一切变幻，但他并未告诉我。我很难确定的许多东西，只能依靠想象去完成。只有在想象中，我可以看到无限。
他睡着时的表情并不平静单一。如果我守候的时间够久，可以看到他皱眉，如他的母亲，或者打呵欠，张开小嘴，眼睛闭着，带着浓厚的睡意。他还会突然睁眼，但事实上他仍然在睡梦中。他在梦中睁眼的样子带着无辜的神色，他完全不知情。
他睡着时会撒尿，拉屎，开始的时候他马上会哭，以此将这桩事情来告诉我们，后来就不一定了。他睡得好好的，过去一段时间，他醒来了，会发现不适，然后才会大声地哭出来。
他连续睡眠的时间在两三个小时，有时短一些。在他睡着时我在自己的书房里忙碌，隔一阵子过去看他。如果是周末，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因为他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因此我写作的数量不多，且一旦落笔，字句都围着他转来转去。
他还不知道我在写他呢，但终将知道。有一次我在给他朗诵古诗，他瞪大眼睛静静地聆听。我给他讲授算术时，他的眼睛是清澈、透明的。他在静静地望我。他一定有许多感应。这样的交流早在妻子的孕期就进行过了。
他睡眠的质量越来越好。有时我躺在他的旁边小憩，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有时会伸长胳膊，把被子往上推。有时踢腿，但多半是在醒着的时候。
他睡熟时是无忧愁的，我知道他是无忧愁的。围绕他的，是一股奶水味的清香。
偶而，还能听到他在打喷嚏，有时是连续两个、三个。
我在看护他的时候，时光是轻盈的，它平静地围拢着他。
有时他一两个小时都醒着，我同他说话。他的眼睛看整个屋顶，甚至转动头部，他置身在这间屋子里半个月了，这里并不日日如新。但他日日如新。我指给他看客厅的方向，看窗子外面，看书柜和墙上的照片。他一天比一天大了，慢慢地，他知道这里的一切将超过我。
这里才是他的出生地。
他每天的睡眠时间都在十七八个小时。我一直无法弄明白他的睡眠是怎样构成的？他会看到什么？
有时，我轻轻地摸一下他的小手，他会用力把我的指头握紧。他的手指修长。他将来会做什么？
一切都是未知的。但一切都让人兴奋。我把自己三岁时和表哥合照的照片拿来让他看。他有一天会看懂，这上面的那个人，就是幼年的父亲吗？他一定会看到自己与这个人之间有什么异同。
他现在才那么一点大。但岁月会无声地改变这一切。睡眠中的儿子，会微微地笑，他有着非常充分的理由笑迎整个人生。
在睡眠中，光阴已经在慢慢地孕育、成长。光阴同时也是见证，它记忆中的一切由来，都像是我们的记忆。
许多年后，通过这些字，关于儿子幼年的一些事，都将被记起。那时他年龄长大了。在我们日复一日的盼望中，他的个头将超过我。他睡觉可能会打很响亮的呼噜。
在他的记忆产生之前，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他一天天会知道。
就像现在，我所知道的，就像我已经看到的一切。他面孔俊朗，沉醉在睡眠中，属于他的时光，连一点点的皱褶都没有。但生活会将他的生命一点点地充实。
他会读书写字的时候，万物会展开它们的羽翼。我所写下的汉字，在儿子的阅读和回顾中，终将变成所有的过往。儿子以这些汉字为基准重新组合自己的记忆。
我与儿子相处的时间够久，十七八年、二十年或者更长，直到他能够独立的时候，他将看着我和他的母亲慢慢变老。
但伴随着他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懂事，我们是无憾的。韶华易逝，我们如何能挽留时光？
他将作为我们的骄傲继承我和妻子身上的大半优势，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我们生命的延续。多少年后，我们七八十岁了，他也已经四五十岁。他终将比我们更加具备应对人生的能力。
他将承担生命的一切。爱与恨，顺遂与挫折，平淡与高潮。或许有懊悔，思想在各个时期都各各不同。他长大以后，将懂得生命的哲学，他的思维将更加强健与完整。
他将经历的人生将是唯一。我们无法为他铺排道路，我们所能为他做的，只是为他提供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他将在我们的注目中变得成熟。
儿子是个急性子，这已经看出来了。但他完全不用急迫，人生路还远着呢，一切都要慢慢地来。
他饥饿了的时候有些迫不及待。哭声震天。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的急性子。只要他一有动静，我们就知道他的尿布湿了，换了尿布，紧接着，就该喂他吃奶了。
有时，他的眼睛完全睁着，看不出他的思想所在。或者，他仍然倦意未消，他的眼睛半睁半闭，边吃着奶，他边打瞌睡。
他常常偎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小脸蛋鼓着，眼角里都是睡意。
这是他最为嗜睡的一段时期。他将在床上边吃边睡地度过他来到世界上的第一个月。
但时间如此匆匆，即使对于刚刚落地的孩子也不例外。他静静地沉睡的时候长得最快。他的精力集中，完全都付诸成长中了。
我总觉得他比我小的时候要胖一点。当然，他的营养充足，远胜于我。
只要吃饱喝足，换洗的尿布干净，没有潮气，他就睡得安稳。目前，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他是一个很好养的孩子。
我无比羡慕他的沉睡。或许连梦都不做。但他沉睡中的种种表情又说明了什么？我在他的耳畔絮语，被妻子阻止了。她要我不要打扰儿子的睡眠。
我想清晰地知道他的生活。他现在无从知晓的，我要为他记录。我把这一切归功于上苍。但上苍把种种未知摆在我们的面前。我们要用数十年的时间来求解。
血缘是如此奇怪的一种存在。我知道我和妻子都无比地爱这个孩子。我们爱他的一切。他现在不知道，但终将明白无误地看到这种爱。
他也将看到他沉睡中的样子。十几二十年后他通过照片看到的这个可爱的婴儿，竟然就是刚刚降临人世的他自己？他一定为此惊奇不已。
我们的惊奇也是无法言表，尽管多次叙说，但距离想要表达的事物，永远相差那么一点点。
我使劲地向自己的思维深处挖掘。但这个小生命到来的时间如此短暂，我挖掘到的东西还只那么一点点。这些东西却将扩大、增补，渐渐变成人生的一本厚书。
厚厚的书。
在我们的相处中，终将延续这样的模式。他是儿子，我是父亲。我将学会怎样从一个儿子做到父亲，这是我们多数人都要经历的生活人伦。
他不用学，他静静地睡着。年复一年，我们将重复这样的道路。但事实上不是。他一往无前，向生活的未来行进，越走越远。
他不会重新变回刚出生的小孩子。他不会从第十七天、十八天，回到最开始的时候。回顾他的“小时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我们觉得现在的他，已经长大了。以后的每一天，他的长大面前，只是增加一个“更”字。我们无法不珍惜他成年之前的每一个日子。
到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能够记得许多事。人世种种，在他的未来，可以简洁，单纯，但时光累叠，也将充满韵味，可圈可点。
他终将学会复述他的梦境。那么，我将要询问他的第一个话题是：儿子，你梦见了什么？
他扬起粉嫩的小脸。他在回忆。那么在彼时，真正的人生记忆已经拉开。他从梦境中醒来，开始看得见生活的来龙去脉。而生活是什么？
照我现在的理解，就是一个人的命运被延伸的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