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斌武在上白彪岭被打伤了牙床,脸蛋子肿得老高,还被打断两根肋骨,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霍把式嘴里骂骂咧咧地给他查验了伤情,又把自制的跌打损伤药膏给敷上。他心里疼着儿子,却不表现出来,嘴里仍不干不净地骂着。骂着骂着,一股子辛酸涌上心头,眼睛里就有了泪。泪一出来,他就不骂了,只是暗暗地恨得咬牙,恨钱福顺下手太狠,恨钱福顺是条疯狗,真该千刀万剐。
斌武躺在炕上养着。羊和牛暂时由霍把式代为照料。
天气一天天转凉,耐不住凉的人家早已在窑洞里生火取暖。
钱福顺决意要把三女儿月圆的婚事办得排排场场,在上白彪岭方圆几十里来它个空前绝后。根据知情人传出来的话说,城里冯家送来的彩礼,光现金就是一十六万八千元,这叫做“一路发”。钱福顺考虑到三十里桃花峡不能走小汽车,所以提出这一段路由冯家以花轿迎亲,外带两班响器。到昌宁镇后,迎亲队伍换乘小轿车进城。冯家财大气粗答应一一照办。钱福顺的心情就特别地畅快,真的有了做皇帝的感觉。但是他的媳妇郝茹花始终觉得,把自己亲生的黄花闺女嫁给一个二婚男人心里不忍。躺在暖炕上准备睡觉的钱福顺压低声音教育郝茹花:“你就知道个一碗不饱吃两碗!你能给我生四个孥子,你能给我赚来几个‘一路发’?你知道这‘一路发’是多少?这三十里桃花峡怕也没几个人见识过咧!咱悄悄地美吧。三孥子她吃不愁,穿不愁,花的更不愁,比她大姐二姐都要富贵!”
郝茹花说:“要是能这样可就好了,就怕咱孥子心里不如意,不好好跟人家过咧。”
钱福顺说:“说你不懂你还真不懂。女人是给谁闹了就和谁亲,一结婚一钻进一张被子里就好了。”
郝茹花说:“瞅你这当大大的说的是些甚没德行话咧!”
钱福顺道:“甚话?大实话,人生经验。放心睡你的大觉吧,换了别人,睡着都能笑醒!”
在同样的日子里,霍斌武却躺在炕上不言不语的,眼瞅着嫂子桃花每日里为他端茶送饭,耳听着他妈时不时唉声叹气,还有霍把式粗言恶语的嚷骂,他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大姐霍双儿在他被打后的第三天把月圆写的那封信和山桃手链交到了他的手里。那时,霍斌武还躺在炕上怄气、养伤。
霍双儿说:“二弟你就死了那份心吧,能想的办法,咱们都想了,实在是不能有甚的办法了。依大姐瞅这事情,就是你真和月圆成了,怕也是过不上个舒心日子的。你瞅月圆她大她妈那德行样儿,他们能好好地对待你?二弟你等着吧,大姐在周边村舍给你操心着,咱肯定能找下个好人家的好孥子,你看你嫂子桃花多好咧,人家不也是咱山里的……你可不敢瞎马认准一根道儿,一根道儿走到黑,吃亏的还不是自家?不听好人劝,吃亏在眼前;听人劝,吃饱饭。”
斌武不管大姐霍双儿说些什么,只是一遍一遍地看着她转来的月圆写的信。看着看着,他忽然发作起来,把脖子上和手上的山桃链,以及月圆还回来的那只手链扯断,一任桃核满炕满地乱滚。接着,他把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不停地嚼动。大姐霍双儿见他这个样子,一时变得手足无措,说:“哎呀呀,你怎么把纸吃了?快、快吐出来……”
斌武闭紧了嘴,却更加用力地嚼动,嘴角有白色的汁液流出。霍双儿着急地说着:“快吐了、快吐了……”
斌武却要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可能是咽得猛了,忽而呕吐咳嗽起来。霍双儿被他的样子吓坏了,叫喊起来。惊动了霍把式老两口和桃花,都跑进窑洞里来。霍把式老两口听着霍双儿叙述事情的原委,桃花却就倒了一杯水给斌武喝,见斌武躺在炕上没办法喝,这便找了一只小勺来喂。霍把式骂骂咧咧的,见桃花正给斌武喂水,厌恶地瞅了斌武一眼:“龌龊鬼,你癞蛤蟆卧在浓痰上——融塌啦!还得你嫂子这样伺候你……”
斌武仰面朝着窑顶,忽而开口吼唱:“金水桥前把鱼钓/太师老贼下了朝/儿钓鱼他开道/把儿的鲤鱼惊跑了/那时节逗恼儿心头火/儿上去就是一拳/一拳将老儿,打打打、打死在地……”
霍把式说:“你吼吧,有本事你把天吼塌,看能吼来个媳妇子不!”
此后的几天里,斌武再没有听到关于上白彪岭那边的任何消息,他知道这是家里人故意不在他面前言说的缘故。大约过了一周时间,他开始下地走路。但是霍把式对家里人有吩咐,说钱家那边快嫁女了,为防止斌武再生是非,坚决不能让斌武走出院子。妈和嫂子就把斌武看得很紧。这一日,妈出去串门,斌武对嫂子桃花说要去相里彦章家借书来看。
嫂子问:“你要看甚书,等等妈回来,嫂子给你借去。”
斌武说:“嫂子你又认不得多少字,说了,你也借不对,还是我自己去吧。”
嫂子说:“瞅你把我们小看的呀,好歹我们也上到小学五年级咧。”
斌武说:“嫂子,我不是小看你,是我也不知道看甚书咧,去了才能翻找咧嘛。”
嫂子桃花为难了半天就答应了斌武,只是要求斌武快去快回。
不曾想,斌武这一去,却又惹出不少事端。
在汾阳,一般是订婚十日之后,男女双方举行婚礼。霍斌武早已掐算清楚,今天就是月圆的结婚之日。霍斌武一出院门就捂着肋骨处直奔强盗沟去,还没跑到点将台,就隐约听到峡谷里传来悠悠扬扬的唢呐吹唱。在汾阳,因为明代有庆成王和永和王的两座府邸,许多事情就沾了皇家的光,比方这结婚用的喜轿,周边地区通常用玻璃轿或红帏轿,而汾阳人用的喜轿,却是仿照皇家的轿式,俗称九凤朝阳轿。霍斌武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滚带爬上了点将台,却见一顶红色的九凤朝阳轿在轿夫们舞蹈动作一般的悠晃中朝昌宁镇方向去了。
那花轿里坐着的是他的心上人儿月圆吗?
心上的人儿就这样被他们抬走了吗?
“月——”斌武扯着嗓子呼唤,声声干涩的呼唤在峡谷里回荡,回应他的却只有渐渐远去的花轿和如诉如泣的唢呐声声。斌武一拳砸在点将台上,殷红的鲜血很快滴落在石面上,他冲着上白彪岭方向声嘶力竭吼唱起来:“金水桥前把鱼钓/太师老贼下了朝/儿钓鱼他开道/把儿的鲤鱼惊跑了/那时节逗恼儿心头火/儿上去就是一拳/一拳将老儿,打打打、打死在地……”
一句句,一声声、吼了一遍又一遍……
峡谷里却传来疤三儿的声音:“吼你妈的屄咧,吊死鬼耍刀子——死得不凶闹得凶,老子早就在这里等上你啦,有本事你下来、下来过过招儿,打得你满地寻牙……”
斌武朝峡里看去,看见疤三儿和上白彪岭的几个治安人员正冲着他嘻嘻哈哈地起哄:“骡子家的下来,有本事下来……”
斌武知道,这一定是钱福顺事先安排疤三儿他们守在这里防范他的。斌武气血冲头,大叫一声从点将台上跳下来,欲往山下冲,忽觉眼前一黑,他晕倒在地……
斌武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家窑洞的炕上。斌武发着高烧,他在高烧中叫喊着月圆,伸着手乱抓乱挠。他在迷迷糊糊中,忽地感到额头一阵凉爽,一股女人身上特有的温馨气息沁入心扉:“月、月……”他朝上伸着两手呼唤着,要把一个身体搂进怀里,那个身体却挣扎着离他而去,他睁开眼睛,恍惚中看见嫂子桃花正慌乱地躲闪……
蹲在炕角的霍把式,起身骂了句:“家门不幸,二龌龊!”
嫂子桃花镇静下来,说:“大大不用骂他,他心里苦着咧!”
说着,走过来把凉毛巾重新敷在斌武额头上。
斌武感激地瞅瞅嫂子,闭眼,把头扭到了一边。
第二天半上午的时候,嫂子桃花进斌武的窑洞里给斌武送水,却看见原本躺在炕上的斌武正在地下艰难地往门外爬。桃花跑到院子里喊婆婆:“妈、妈呀,快来看看,斌武这是要怎咧,他、他、他满地上爬……”
霍把式和斌文都不在家,婆媳俩好容易才把斌武连扶带拖地扶回到炕上,问他究竟是要怎样,他也不说个话,真是能活急死人。
原来,汾阳这里有讲究,新婚后的第二天,新郎新娘是要回娘家的,所谓“回门”。早晨,由新娘的弟妹去姐夫家“请”姐夫和姐姐,俗话叫“唤”。然后姐夫姐姐相携双双回到娘家门,那姐弟和本家亲戚的孩子们则会守住家门、院门,向姐夫要喜钱、喜糖,不给是不让进门的。这些讲究斌武是知道的,斌武一早醒来就惦记着去桃花峡里等着月圆回门,见上月圆一面。可是他强撑着下了地,没走几步就摔倒了,摔倒了,他就爬,爬也要爬到桃花峡。只是这身体不做主,最终还是被他妈和他嫂子拦挡在了炕上。
斌武躺在炕上不想吃、不想喝,话也不说,正像霍把式说的“比死人多出一口幽幽气儿”。霍把式只知道骂,却不会劝、更不会说宽心话。反过来,还得别人劝他,给他说宽心话儿。老伴俏孥儿说:“你不要老骂孩儿,这孩儿不是你的嗣儿?你就不能劝劝他,给他说说宽心话?”
霍把式两眼一瞪:“他倒滋润!劝他、给他说宽心话?谁劝我,谁又给我说宽心话?老子再不骂他,老子都要给他憋死、气死啦!”
其实,斌武躺在炕上,脑子里也在想事情,只是一时想不通,肚子里又憋着气,所以才不吭不哈,胃口也不开,没有食欲。
赶上是个周末,相里彦章和他在城里公安部门当干警的四儿子相里智一起来到了霍把式家。
相里彦章的四儿子相里智和斌武的哥哥斌文同岁,相里智小的时候,吃过俏孥儿的奶水,后来就称俏孥儿奶妈了。也跟霍把式玩过石锁,学过几招“把式”。霍斌武小时候经常在相里彦章家和相里彦章的孩子们玩耍,相里智是相里家几个孩子里最淘气的,上树掏鸟窝,下河抓鱼虾,时不时还把别人家的孩子打得哭鼻子,但是对比他小几岁的霍斌武却是从来没有打过骂过。相里智年龄大,霍斌武年龄小;相里智却喜欢跟在斌武屁股后面玩耍。那时候,村里的孩子们也没什么好玩的,霍斌武心灵手巧,找了些铁丝什么的,编成了两副铁环,送给相里智一副,相里智高兴得厉害,滚着铁环大呼小叫满村里跑。玩铁环的技术却是比不上霍斌武的,跑起来也没有霍斌武快;心里不服,却也没办法。他父亲相里彦章说:“比不上二斌子就对了,二斌子家老子是耍把式卖艺的,出手快还跑得快,这是遗传咧!”相里智思谋思谋,觉得父亲相里彦章说的是至理名言,心理也就平衡了。后来,他们又玩拍三角、拍四角。三角、四角是用纸叠成三个角和四个角的玩物,一方把叠好的三角、四角放在地上,踩上几脚,然后,另一方手持一个三角或四角用力拍去,倘是地上的三角和四角被拍得翻身了,便能属于自己,叫做“赢了”。玩拍三角和四角游戏,相里智也不是霍斌武的对手。那时候,叠三角和四角的纸也缺,霍斌武没有纸可叠三角四角,就跟相里智借,说输了可以背着相里智在村里转一圈的。相里智便当真了,借给斌武三角四角玩,却是没有赢过斌武的,反倒把手里的三角四角输了个尽光。纸张缺乏的时候,竟然偷偷地扯了相里彦章家藏的那些书来叠三角四角玩。相里智也有鬼心眼,不是一本一本地扯,而是这本扯几页,那本扯几页,为的是不被相里彦章发现。他就不晓得他的父亲有多么喜欢这些书,到底是被发现了,从来不打孩子的相里彦章,两个耳光把相里智打得晕头转向。老实交待说,那些三角和四角都让斌武赢去了。相里彦章立马拖着脸蛋子还在火辣辣疼的相里智直奔霍把式家。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些三角四角一个不少都在霍斌武的枕头下压着呢,而且已不是三角四角模样,早已拆开,一张一张,平展展的。相里彦章向霍斌武索要这些纸张,霍斌武却说:“还没看完咧……”霍斌武还在上小学,不认得多少字。相里彦章就问:“你爱看?能看懂?”
霍斌武说了句大人话:“看闲书识闲字咧。”
相里彦章夸赞道:“好,有出息!”又看着相里智说,“比你四哥强,你四哥活家败!”
相里智不管什么活家败死家败的,捂着脸蛋子对斌武说:“书页页在就行,我大不打我了,四哥还和你耍。”
相里智好动,不爱学习,霍斌武却是喜静,爱学习。这样两个性情截然不同的孩子,却很投缘,相处得亲哥俩似的。相里智比霍斌文对霍斌武更加关心、亲热、呵护,斌武对相里智也是哥哥长哥哥短的,表现得比对霍斌文还贴心。相里智复员在城里公安系统上班后,一回到村里,还是要和斌武坐坐、聊聊的。
相里智在城里上班后,经常从城里捎回一些养殖方面的书籍给霍斌武补充知识营养,也给斌武讲一些法律方面的事情和有趣儿的案子。那回,疤三儿在强盗沟要点草垛子,斌武就是用从相里智那里学来的法律知识击败了疤三儿的。这次回来,相里智同样给斌武带了两本野外放养牛羊的书。又听父亲相里彦章说了斌武的遭遇,便要来看看斌武。相里彦章说:“好啊,大大和你一起去吧,斌武这疙瘩硬石头,恐怕只有你才能敲出个好声响咧!上次在上白彪岭挨打,还口口声声要叫你回来给他做主儿咧!”
相里智笑哈哈地说:“看来我在二斌子心目中还是很有位置呢嘛!”
相里智先去看望了奶妈俏孥儿,然后才走进霍斌武住的窑洞。
果然,一见相里智,斌武的情绪就好了许多。
斌武说,等伤好了,还要去找钱福顺的麻烦,不能就这么白白地挨打。
相里智说:“怎么就是白白地挨打,你是不是自己跑到上白彪岭?是不是当众抱人家钱福顺的闺女啦?这事情,说你是耍流氓,那就是个耍流氓!你还骂人家钱福顺没儿子、断子绝孙,三十里桃花峡谁有这胆子?也是钱福顺手下留情,幸好没把你打出个大毛病,你还不依不饶……”
斌武嘟囔道:“我不能吃这哑巴亏。”
相里智说:“这个哑巴亏,你想不想吃,已经是吃进肚子里啦,只能自己慢慢消化,再要惹是生非,还有更大的亏让你吃咧!”
斌武想说什么,又不知能说什么。
他从炕上欠起身子,靠着背垛,一边翻看着书一边聆听着相里父子的教诲和开导。
相里彦章和相里智对斌武说了许多话。也不知斌武是听懂了没有、理解了没有,只是不时翻几页书,不时看他们一眼,不时点一点头。后来,相里彦章说:“说到底还是因为咱穷,人穷不如鬼,咱还是抖起精神赚钱吧,有了钱甚事也好办,也就没人敢小看咱啦!”
相里智接了话茬儿,连说带笑:“我大说的对呀。就是这个理咧,说好听的,有了钱能使鬼推磨;说不好听的,有了钱还怕娶不到黄花闺女?就是别人的老婆,只要咱看中了,也能把她弄到咱手里!”
相里彦章就责怪相里智:“说的是些甚话,还当干警咧,别把二斌子教坏吧。”
相里智笑着说:“话粗理不粗,这世道就是个这的。”
相里彦章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意外地看见斌武露出一抹笑容。
斌武笑了。不知道是相里彦章的话起了作用,还是相里智的话逗引他开心了,反正他笑了,反正他的眼睛忽而焕发了亮光,有了几许神采。钱福顺不就是因为霍家穷才破了这门婚的?如果霍家有钱,月圆能成了别人家的老婆?这是大实话、真话、明白话啊!有了钱,“就是别人的老婆,只要咱看中了,也能把她弄到手里”!这话真是话粗理不粗,现在遭遇的这许多事情不都是因为没钱、因为穷?罢了、罢了,人家已嫁了别人,自己还在这里要死要活地难受,何苦呢?
斌武这样想着,心里沉重的阴云就渐渐地淡化开去。
相里彦章说:“二斌子,听伯伯的话,不敢在一棵树上吊死,你是个重情重义又勤劳肯干的好孩儿咧,你还有你的养殖事业要干咧嘛,难受上几天就该缓过劲儿来了,可不敢为了个已经嫁了的女人再这样迫害自家啦。”
相里智补充道:“真男人,干成事业最重要,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敢让女人绊住脚。”
相里智的话让霍斌武再次露出了笑容。
霍斌武很感激相里父子来看他,又这般苦口婆心地劝慰他,他表态:“伯伯、四哥、辛苦你们了!我没事,躺着歇几天,养养身子,冷冷静静地想想就想开了,就没事了,我也不是那想不开的死脑筋。”
相里彦章:“这就对了。”
相里智:“好二斌,把重点放在事业上,放在发家致富上,四哥支持你!”
相里父子出门的时候,霍斌武执意要下炕来送,被相里智硬拦住了。斌武目送相里父子,礼貌地说:“伯伯,四哥,那你们慢些啊!”
相里彦章回头说:“伯伯不用你操心。你养好身子,快快该忙甚忙去,这来大的人了,不用老给你妈大惹麻烦!”
斌武诚恳地点了点头:“我听伯伯的,听四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