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7747200000014

第14章 蜂巢

它们是一个王国,

还有各式各样的官长,

它们有的像郡守,管理内政,

有的像士兵,把刺针当作武器,

炎夏的百花丛成了它们的掠夺场;

它们迈着欢快的步伐,满载而归,

把胜利品献到国王陛下的殿堂。

——引自莎士比亚剧作《亨利五世》

瞎狗

瞎狗又做了一个内容相同的梦,梦里再次出现了那个巨大的蜂巢,它在树丛间闪着光芒,形体像一间茅屋。这是瞎狗在短短的时间,第三次梦见同一件东西了。这让瞎狗感到害怕,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瞎狗一直想找人诉说一下梦里的情景,但却苦于没人能听得懂心里的想法,急得不行。因为瞎狗只是一条狗,有了烦恼只能自行消化。

在梦里,瞎狗行走在一片诡异的密林,周身暖风瑟瑟,莫名其妙的声音泉水一样从地下冒出,仿佛咕咕地吐着气泡。瞎狗抬起头来,站在了一座简陋的木桥之上,看到一轮明月和满天的星斗,星斗间飘弋着许多只流萤或飞蛾。树木在风中飘摇不止,发出阵阵吼声。瞎狗蹑着手脚走到一株树下,仰脸看到一个发光体,是一只圆盘,形状像向日葵一样,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巨大的蜂巢,瞎狗当时想,这里面一定居住着几亿只金蜂。瞎狗还想起两年前,也是这个时节,它被被胡蜂蛰肿了脸,心下便有了几分胆怯。瞎狗想迈着绵软的步子离开,却发现从蜂巢里飞出一只金蜂,它在瞬间变成一个小小的女孩,张开翅膀停在半空中。见到瞎狗,她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说:“呀,我们又见面了!”

瞎狗一脸迷茫,摇了摇尾巴。

但后来,女孩似乎向瞎狗提出许多令人烦恼的问题,问这问那,全是瞎狗不愿意想不愿意说的事情,惹得瞎狗一阵不快。

瞎狗傲慢地回答:“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瞎狗很不耐烦地打断她,想结束这场谈话。

奇怪的是,瞎狗为什么厌烦她?这个漂亮的女孩,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瞳仁里闪烁着晶亮的光。而且,瞎狗对她甜美的声音也熟视无睹。而在平时,瞎狗总是对声音格外注意。如果一张美丽的脸,搭配上一副老鸭子的嗓音,对瞎狗来说是个巨大的折磨,老巫婆阿珍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当然,在瞎狗眼里,阿珍长得也不好看。瞎狗讨厌阿珍,讨厌她瘦长的总是在空中比比划划的胳膊,讨厌她长在左眼睑旁边的一块黑斑。

女孩委屈地撅起了嘴巴,说:“与你说话好没劲,你太不好玩儿了……”

这时,从蜂巢里飞出一群蜜蜂,她们唧唧喳喳,就像人世间的长舌妇们一样,在嗡嗡地招呼女孩,指责着女孩的犯规,声音里带有愠怒:

“快回来!”

女孩慌得张开了翅膀,飞回到蜂巢里。蜂巢一下子变黑了,像一幢房子关上了门。瞎狗怔怔地盯着树杈看了半天,那里,黑得像是什么也没有,一切都变得静静的,连摇动的树叶也忽然间静止了。

这时,瞎狗醒了。

瞎狗听到肚子咕咕地叫,它看到四周闪烁着一片红光。大海在不远的地方,发出阵阵低吼声,燥热的风,夹带着一股鱼腥味,扑到了它的脸上。

梦醒之后,瞎狗却感觉很是恍惚,惊讶自己在梦里可以像人一样说话,用语言表达心里的想法。这个从蜂巢里飞出的女孩,已经是第三次出现在它的梦境中了,这预示着什么呢?瞎狗听人说,如果总是做一个相同的梦,那么这个梦就有可能变成真实的发生,一切都从梦里走出,化为清晰的存在。

现在,瞎狗又作为一条狗的形象出现在海滩上了,它东嗅嗅,西看看,使劲儿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然后颠颠地跑到一棵高大的椰树跟前,习惯性地跷起一根腿,对着树身撒了一泡尿。

糟老头

瞎狗沿着热乎乎的沙地回家,眼前只剩下奔跑的爪子在眼前交替挪动。瞎狗的脚永远都是踝着的,脚底被日光晒热的砂粒硌得有些疼,疼感有时会钻到胸脯里去,一扎一扎的。瞎狗抬眼远望,看到远海里有闪烁的灯塔和夜航的渔船,瞎狗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是因为瞎狗与那船上的糟老头有些交情,算是一家人,不管怎样,他们生活在同一幢屋檐下,闻着同一幢屋子里散发的气味,墙壁上的羊皮散发着膻气味,炕洞里的柴草,散发着烟火味,衣柜内散发着雨天的霉湿味。

他,糟老头,满面红光,目光炯炯,手上的老茧像粗糙的树皮,这家伙六十多岁了,嘴里发出的声音还能震落墙上的尘土,吓跑夜间蹲伏觅食的壁虎。不久前,他曾经带瞎狗到深海里捕鲸鱼。那一次,人们死死地盯上了一条巨大的鲸鱼,每天都做着神秘周到的策划,经验丰富的渔民们开动了脑筋,像是面对一堆毫无生机的木头,他们却要建造一艘大船。在那些天,他们嘁嘁嚓嚓地说话,蹑手蹑脚地走路,即便在船上,也不许发出声音,晚上还有专人负责观察记录,轮流值班。自然,被暗算的鲸鱼浑然不知,依旧准时在黄昏时分出现,在夕阳漂亮的光线下展示漂亮的水柱。听说它的力量能掀翻一条大船,但却最终没能逃掉糟老头及其同伙们的算计。一个月后,死去的鲸鱼成了他们盛大晚宴的庆祝内容,彩旗飘舞,锣鼓阵阵。那天晚上,他们喝了一通宵酒,笑啊,闹啊,敲响了一切能发出声音的东西:铁桶、木碗、瓷盆和桌面。闹到最后,还有人哼哼地哭了起来。那是有人喝醉了酒。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杨栓娃,边哭边嚷着要跳到海里去,说是船上又闷又热,他要到海里美美地睡上一觉,睡醒了再爬上来。他企图挣脱众人的拉扯,咕哝着说“躲开啊,躲开……不要拦我。让我下去睡,我要下去睡……”最后,是糟老头给了杨栓娃一巴掌,才让他停止了耍疯。糟老头涨红着脸,愤愤地骂道:“妈拉个巴子!吃饱喝足了,就知道闹,闹,再叫你闹!”

糟老头依照以往的经验,知道在伙计们喝醉时,只有耳光可以平息闹事,除此别无办法。面对一群没有教养的家伙,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操,天不早了,都睡觉!”

糟老头命令道。伙计们这才消停下来,各就各位,呼呼地睡去,刹那间,整条船都被浓重的酒气和粗粗的鼾声淹没。

那一夜,瞎狗在甲板上,闻着从厨房里散发出一股蔬菜和肉食的气息,呆呆地望着夜空满天的繁星,四周是海水哗哗的声响。瞎狗觉得肚子很饿,就溜进厨房,在面案下面找到人们吃剩下的菜肴,瞎狗闻到菜肴里有洒落进去的酒味,结果吃着吃着就头晕了。瞎狗的身子开始发软,四只脚已经无法完成地面的支撑,像醉酒的老参威一样摇摇晃晃,远处闪烁在视野里的航标灯被放大和变形。

后来,瞎狗觉得太累太困了,就倒在船舱的一角睡着了。就是在那一次,瞎狗第一次梦见蜂巢,以及蜂巢里的那个女孩。

满嘴粗话的糟老头,是老巫婆阿珍在金鱼村公开的情人。瞎狗从别人嘴里知道,他叫老参威,听上去很彪悍。事实上,老参威也的确算得上一条壮汉:他有赤红的胸脯,胸脯上茂盛的汗毛在海风的吹拂下,像一垄韭菜。前面说了,他大大的嗓门可以让整个甲板摇晃。早晨,他站在甲板上做扩展运动,金色的阳光照亮了他的全身,从宽阔的额头,一直照到撒开的脚趾。远远地看上去,他就像是矗立在船头的一尊铜像。做完了运动,他会朝那些还赖在床上不愿醒来的水手们吼叫:

“起床喽!太阳已经晒糊了你们的屁股。”

这是比较文雅客气的,更多的时候,是直接放粗话:“妈的,起床!再不起床老子揪断你们的鸡巴。”

渔民们熬到年关,船队才会满载而归。当捕渔的船队一登上岸,人们就哄笑着说:“老参威,你今晚可不要喝多哇,你喝多了,就不能干那事啦!”

老参威脸通红,呲着牙笑着,却不吭声。他手里提着一网兜大小不一的怪鱼,那是他出海劳作的收获,当然,他鼓鼓的腰包里,还塞满了钱。他提着这些怪鱼,二话不说地径直来到瞎狗家——准确点说,是瞎狗和老巫婆阿珍居住的家里。屋子里除了土炕,还有一张竹床,一台炉灶,两盏汽灯,桌案上供着一尊泥塑的灶王爷。

老参威出海回来,会当着瞎狗的面,把老巫婆按倒在竹床上行欢。这一次,老巫婆连半推半就的程序也省略了,对老参威尽现温柔,朝他不停地飞着媚眼儿,撩起衣襟,露出一双布袋一样垂吊的乳房。他们在结束的时候,总是喃喃地呼唤对方的名字,老巫婆迷离着眼神叫:“哦!老参威,老参威……我的棒小伙儿。”

他们总是很有激情地亲热,这一点,金鱼村里的年轻人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做不到。他们把身子压在一起的时候,窗外风很大,呜呜呜地响,但炕上风更大。瞎狗用一只眼睛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行欢,从不避讳它,认为在炕下摇尾巴的,不过是一条普通的狗罢了。夜已经很深,有几分寒气袭击着瞎狗暴露在外的鼻头,鼻孔里似乎有一缕鼻涕被冻僵。瞎狗蜷缩在土炕边上,炕洞里取暖用的柴草已经燃烧殆尽,从中散发出一股破布头的焦糊气味。瞎狗在草窝里瑟瑟发抖,听着两个老家伙制造出的怪声,它的脑海里出现了模样丑陋的怪鱼。

老巫婆

炉灶的柴堆里养着一窝花狗崽,一共六只,全都嗷嗷待哺,大张着肉红色的嘴巴,迷瞪瞪的眼睛发出蓝光。

你可千万不要小瞧这些小狗崽子,它们比瞎狗吃得好,是老巫婆的心肝宝贝。因为这群狗崽子,是老巫婆从集市上花钱买来的,而瞎狗,却是她从一个垃圾站里捡来的,区别就在于此。正因为这一点微小的区别,瞎狗与那些花崽们的命运便有了两重天地。几年前,老巫婆领着瞎狗回家的那一天,遭到了一街人的嘲笑,人们朝她发出惊叹:“阿珍,跟在你身后的是一条狗吗?”

“阿珍,你身后的狗怎么瞎了一只眼睛?”

“阿珍,你身后跟着这么一条难看的狗,有失你的身份呀。”

“阿珍,这是条公狗吧?晚上它和老参威哪个更棒一些?”

无论街坊说出什么话来,老巫婆一概不急不躁,也不正面回答他们的问话,实在听得烦了,才瞪起眼珠子还击:“去去去,老娘要养汉,你们管得着吗?老娘要和瞎狗睡觉,给你们生个爹出来,你们就舒坦了,是吧?”

阿珍的嗓子很沙哑,像一面破铜锣,砸得满街响,当当当!当当当!招来了许多从门洞里探出的人头,喜欢看热闹,也是金鱼村的老传统了。见阿珍像似真的有些急眼,众人就心软了,哄笑说:“阿珍,要养汉你就养吧,你养了个老参威大家都没说什么。”

很快,阿珍就不喜欢瞎狗了,因为她发现瞎狗不但瞎了一只眼睛,而且还很懒惰,她对街坊邻居说瞎狗从不放过哪怕一分钟的睡觉机会。非但如此,瞎狗的嘴上还会流哈喇子,远远看上去,亮闪闪的,给人一种很邋遢和不讲究个人卫生的印象。作为一条狗,瞎狗居然不懂得守门护院,见了生人装着没看见。最要命的是,它从来不会叫,偶尔地叫一嗓子,动静也怪怪的。

收拾完家务,闲下来的老巫婆,自言自语地说:“一分钱一分货,买来的东西就是好。”

说着,一边将花狗崽们抱在怀里,捋它们的毛,亲它们黑黑的散发着腥气的鼻头儿,有时,她还端来一盆清凉的海水,冲洗花狗崽们的下身。做完了这些,老巫婆很高兴,敲起铜盆,在屋子里跳起了舞,招来一群孩子趴在窗子上观看。瞎狗在院子里嘟着嘴,懒洋洋地摇尾巴。那一群孩子看了一会儿老巫婆的表演,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她兜售的这些,都是过时的老玩意儿。于是,孩子们就把注意力转移到暴力刺激上,捡起一些碎石头,冰雹一样地砸向了瞎狗。瞎狗把头一缩,本能地护住自己的头颅。

蜂女孩花精

“你为什么总在我梦里?”

这一天,瞎狗终于忍不住,仰着头问蜂女孩,蜂女孩就笑了,悦耳的笑声像溪水一样在空气中传播,让瞎狗全身一阵酥麻。

蜂女孩说:“傻瞎狗,快跟我来。”

蜂女孩在前面缓缓飞翔,她一会儿脚触地面行走,一会儿又舒展了翅膀浮在空中。在她的脸蛋上,始终荡漾着笑意,眼睛总是那么明亮,瞎狗想:其实她不用说话,有这双眼睛表达一切就足够了。瞎狗在心里认定,蜂女孩就是金鱼村人传说中的仙女,如果她不是仙女,那什么样的女孩才会是仙女呢?有好几次,瞎狗想对蜂女孩说:“你的眼睛啊,总是眨个不停,是想说什么呢?”

瞎狗很兴奋,在后面颠颠地跑,前爪抓住夏天滚烫的路面,而蜂女孩一路没有住嘴,不停地说着话,说她的生活琐碎事儿,还有发生在她家族里一些事儿,说她是众多蜂女孩中唯一的“花精”。

瞎狗听不懂,问:“什么是花精?”

蜂女孩就向它解释:“就是在我们蜂族里永远都不会死去的一个。”

“你怎么会成了花精呢?”瞎狗嘟哝着,“其它的蜂,为什么就会死掉呢?”

蜂女孩说:“我也说不清。这是神灵的安排。”

它们很快穿越了海滩,走向海边悬崖的方向,悬崖下方,是大片深深的谷地,除了各种动物生灵,金鱼村的人,极少踏入谷地,因为关于谷地的传说很多,古辈自有,说起它人们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给人一种离奇的神秘感,当地人认为这谷地不祥,称之为“野谷地”。

瞎狗的眼前,兀现一片杂林,有高大的椰树,也有低矮的野生果树,以及盘索在山岩上的藤萝,四周闪耀着一片红光。瞎狗感觉,林间的空气清新异常,温度比金鱼村略低。它虽然在海边厮混了几年,却还是头一遭来到这里,眼前的一切依然恍然如梦,似乎用一口气,就能把它们吹灭。瞎狗走在林间生满草蔓的小路,看到野谷地里遍布荒坟,白骨累累,已经分辨不清是人还是动物所留,地上到处都是腐败的枝叶,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清香。

“看,到家了。”

蜂女孩在两株大榕树下停下,瞎狗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巨大的蜂巢,和它梦里的一模一样,这让它暗自吃惊。蜂女孩收拢了翅膀,走到蜂巢前轻轻敲门,门开了,瞎狗听到里面传出声音,是在责备她:“花精呀,又跑哪去了你?不知道外面的危险吗!”

声音沙哑,竟有几分像阿珍,瞎狗吓了一跳。仔细一听,又不是。蜂女孩却嘻嘻笑着,笑得顽皮。她说:“我有朋友来了。”

里面的声音,更加警觉:“谁?”

“瞎狗。”她说。

“呃……”那声音就平和下来。

过了一会儿,蜂女孩从蜂巢里钻出来,两只手棒着一团荷叶,在瞎狗面前小心展开,瞎狗心里一喜:哇……是蜂蜜。

“多吃吧,你会变聪明的。”

望着贪婪的瞎狗,蜂女孩笑着,用手轻抚着瞎狗的鼻子,弄得瞎狗打了个喷嚏。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夜幕垂落下来,空中飞翔着许多只萤火虫,把现场的气氛制造得如梦似幻,蜂女孩与瞎狗挥手告别。

临别前,蜂女孩叮嘱它:“妈妈说了,不要让你带人到这儿来,因为与人类交往是危险的,难道你的体会还不够多吗?他们已经越来越没有善心,有了这个想要那个,每天都在干愚蠢事儿。他们欺负弱小,逢迎强势……这一切,神灵也看在眼里。瞎狗,你就当我们的交往,是个梦吧!”

瞎狗满腹狐疑,沿原路回家。

海难

黄昏的金鱼村,刚刚被暴雨洗过,街道整洁,四周的光线格外幽暗,仿佛太阳被魔鬼劫持了,蒙上了黑色的眼罩。这时候,金鱼村的女人们,正唧唧喳喳地在街上收拾暴雨袭击后留下的残局。她们手持条帚,清扫被狂风吹落的树叶。有几幢没人住的老房子倒塌了,几个女人,正试图把几块滚落到街面上的石头,弄到排水沟里去。忽然,一个正在背篓里玩耍的孩子,用稚嫩的小手指着村头:“姆……姆。”

孩子很小,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刚刚学会一些简单的发音,但孩子的眼睛很尖,一眼就认出了眼前出现的一个怪物。村头树丛间的鸡鸭猫狗跟着吱哇乱叫。当然,低调的瞎狗也在其中,它想叫,却再一次失声。

人们被村头出现的景象惊呆:一个白发飘飘的老人,在幽暗的光线里出现,他衣衫褴褛,手里柱着一根木棍子。这一刻,夕阳出来了,微妙的光芒映照着他。他几乎是在吃力地朝前挪动着步子,每走一步,脚下都留下一丝血迹。他的鞋子没有了,脚是光着的;他全身肮脏不堪,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腥臭气味,在努力地伸着鸟爪一样的手掌,向人群发出呼救……当女人们放下活计跑过去时,他已经翻动着白眼,就势倒地,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快,掐他的人中。”

阿珍从混乱的人群中走出,指挥救援。

这就是老参威败走麦城的一幕,它成了整个金鱼村一场灾难的开始。

当天夜里,金鱼村陷入一片哭声,这哭声有的尖细,有的嘹亮;有的压抑,有的豪放。这是人类的哭声,发自内心真正的悲伤。一连三天,老参威都在昏迷不醒,偶尔醒来,也不睁眼,人们只是听到一些胡言乱语,还夹杂着脏话。老参威的喊叫内容芜杂,逻辑混乱,理不出头绪,但都与这场海难有关,诸如“快,快抓住缆绳!”,“日你祖宗!……我日你祖宗。”“小栓子,俺对不住你……”。

阿珍在一旁流泪,用勺子给老情人喂清水,女人们按住老参威的乱蹬的腿,让他安静下来。他已经很虚弱,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老实了,然后是昏睡。女人们在煎熬中,谁都无法知道老参威和他的船队,究竟遇到了什么场面,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事件,喝了多少苦涩呛人的海水。但有一点她们十分明确:老参威的船队出了大事,她们的男人没有如期返航。

七天之后,老参威醒了过来,但他目光呆滞,一下炕沿,就重重地摔倒在地,粉红色的假牙套,从口腔里飞了出来。在那一刹那,金鱼村的女人们发现,她们心目中的英雄老参威,已经衰弱得可以到火葬厂门口排队去了。女人们把他搀扶到一个老式的圈椅子上,沏了一壶热茶,却被他失手将茶壶打翻,滚烫的茶水喷溅了阿珍一身,惹得女人们也发出了尖叫。

下面是老参威断断续续的讲述。

“那天中午……我们都在睡午觉……船舱里突然黑下来……船开始摇晃……很厉害……我感觉大事不好……跑到甲板上去……天黑得啥也看不见……脚都站不稳……我滑倒了……我听见人都跑上了甲板……龙卷风实在太大……船控制不住……就听到一声响……触到了礁石上……”

说到这里,老参威两眼通红。显然,重复和还原当时的场景,对他来说,是个莫大的折磨。

随着老参威身体的日渐好转,他支支吾吾地,讲述了海难发生的经过,又经过女人们的几番拼接,使这个突如其来的海难事件过程,终于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船被风暴掀翻后,有几位渔民当场被浪涛卷走,有的则抱住突然间出现在眼前的浮木漂流,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他们至今生死未卜。老参威则凭借多年的海上经验,在呛了几口海水后牢牢地抠住了一块礁石的凹陷部位,就像是紧紧抓住了上帝的一条胳膊,他在伺机等待救生的机会。果然,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唤他“船长”,他一阵惊喜,看到了生的希望,急忙大声应答。当时,他的意识还很清醒,从声音上判断,是小家伙杨栓娃。

很快,一块船板朝他缓缓靠近。果然是杨栓娃。杨栓娃哆嗦着嘴唇,叫着“船长,快……”,就把老参威托上了木板,他自己则在水里泡着,牙齿咯咯打战。他们二人奋力划着水,使木板一点点朝前移动。

黄昏,风暴停息,海面上恢复了镜子样的平静,海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又在空中飞翔嬉戏。他们爷儿俩,把木板划到了附近的一座荒岛下。几经周折,他们爬上了荒岛。但令他们失望的是,荒岛只有巴掌大小,空空的,是一座货真价实的荒岛。透过遗落在石缝间的烟蒂色泽和铁罐头盒上的锈迹,表明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他们搜遍了岛上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寸缝隙,惊喜地发现了三处鸟窝,里面藏着雪白的鸟蛋,他们抓在手里,连蛋壳一同吞下,从喉咙里向外冒腥气。后来,两人又合力杀死了两条蛇,由于没有火源,只好用石块割成段来分食。但这些食物很快就开采尽了,不得不和降落到岛上的海鸥争得一点食物吃,他们捡拾偶然被冲上岛的死鱼和小虾充饥,还找到一只装鱼用的蛇皮袋,两人撕开了裹在身上,用以抵挡深夜涨潮后的寒湿气。蛇皮袋往身上一裹的刹那间,两个落难者的形象,终于被命运塑造完成。海上的天气忽阴忽晴,阴天时,冻得瑟瑟打抖,两人抱作一团;天晴时呢,太阳则十分毒辣,照得他们无处躲藏,全身很快脱了皮。

苦捱了一些时日,两个人都撑不住了,老参威的胡子疯狂地生长出来,使他看上去像个奄奄一息的恶鬼。这个荒岛,就像是飘浮在茫茫汪洋中的一座炼狱,燃起一场冲天大火。而这一切,不过是风暴在短短的瞬间所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条在风浪中胜利穿行了数十年的渔船打败,接着是把人的灵魂架到毒火里承受煎烤。终于,身体的能量消耗殆尽,杨栓娃说:

“船长……我……不行了……你……杀了我吧。”

当老参威讲到这里时,流出了眼泪。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悲痛与绝望交织情绪极不稳定的金鱼村女人面前,就这一句话,埋下了祸根。

幸存者

接下来的日子,面对金鱼村女人们的质疑,老参威反复为自己辩白,像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太婆,任凭他空有一百张嘴,也难辨清。——当复述这件事的时候,他总是用双手捂着眼睛,让泪水从指缝里向外漫溢,让人联想起冬天的月光从河床上溢出来,怎么捂也捂不住。人们失望地发现,他的神志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清晰了,思维变得颠三倒四,漏洞百出。

老参威说:“我们俩都做好了死的准备,还在石头上刻了遗书,只是我带不回来。他是实在撑不住了。再说,我杀了他有什么用呢?我当时已经没有力气杀人了。”

“怎么没用?你杀了他,好吃了他的肉才好活下来呀,啧!”

有人厉声提示。这个令人恐怖的猜测一出台,气氛立即陷入了可怕的紧张,一屋子人都沉默不语,似乎连空气也凝固了,有人小声抽泣起来。在女人们的心目中,老参威的高大形象瞬间坍塌,转换成一个吃过人肉喝过人血,苟且偷生的恶魔。

老参威听了,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质,把眼睛瞪得老大,脸扭曲变形,竭力辩解,无力地摆着手,屁股向墙角嚓嚓地退缩,“我怎么会?……不!”

有人问:“——那你能说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吗?又是谁解救下你的?证据呢?”

“是啊,……我是怎么回来的呢?”老参威自言自语,解释不清,拼命回忆也不得要领。

“这要问你自己。”人们说。

接下来,人们看到他开始口吐白沫,陷入癫狂,仰面朝天,翻开了白眼。好几次了,他都是在最关键时刻发病,让事情重新陷入僵局,回到原点,这太令人生疑了。

时隔不久,随着另一个幸存者的归来,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猜测或推理,让老参威在金鱼村积累多年的威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这个幸存者叫杨快活,他原本是小家伙杨栓娃的本家叔伯,多年来一直在渔船上掌管后勤工作,负责整个船队的吃喝拉撒。应该说,这个角色,也算是捕鱼船上的领导成员,享受着天下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有的特权,——特权有大小之分,但再小的特权也是特权。他可以不必参与繁重的捕鱼劳动,自然也不用每天收工后到船头登记自己捕上多少斤鱼。当别人穿着潜水衣下海捞海参的时候,他在船头抽旱烟,连续吐几十个标准的烟圈儿,再连续吐几十个标准的烟棍儿,烟棍儿会准确无误地穿透烟圈儿。这是杨快活在渔船上人人皆知的拿手好戏,这本领从学会吸烟的第一天就开始练习了。间或,他还会和老参威拉几句骚呱,逗得老参威哈哈大笑。他还没事时就手拿一张锣,随口编一些七荤八素的顺口溜,让一船的人都背下来。那些荤素搭配的顺口溜,多半都是从地方民谣演变而来,并非杨快活的原创。但无论什么段子,只要经过他一加工,再经过他表情夸张的表演,就很奇怪地让人有了发笑的欲望。在船员们眼里,杨快活是船上惟一的文化人,除了他,谁会张口就来一段韵脚押得这么出色的段子呢?

风暴袭来时,杨快活正带领两名船员蹲在船头修理橡皮筏,与他一起干活的还有另外两名船员,他们把橡皮筏子被礁石或贝壳划破的地方进行了火补,又把橡皮筏充满了气,将橡皮筏倒扣在甲板上,模样像大狗熊。这时候,杨快活想扯开嗓子吼京剧,突然感觉到天色从东南方向开始阴沉下来,锅盖似的黑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头顶滚动,桅杆颤抖左右摇摆,空中响起嘎嘎的声音,破旧的帆呼啦一下,被风扯了下来,船体倾斜,一些堆放在船头的空啤酒瓶子咕噜噜地滚到了海里。杨快活一看就吓坏了,整张脸变成了一张骇人的黄裱纸。凭着大半生的海上作业经验,他知道这是龙卷风的信号,就大叫了一声,马上张罗着,与另外两个人一起把橡皮筏扔到了船下。

就这样,一只橡皮筏,救下了三条人命。

杨快活和两名船员在海上漂泊了三天后,就再一次幸运地遇到了公家的轮船。轮船把他们救上来,带他们来到熟悉的码头小镇。公家的轮船对他们十分友好,随船出海的医生,给他们仔细地进行了一次体检,心脏、血压、眼球和尿液,结果是一切正常。他们只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晚上老做噩梦,被梦里的险境吓醒。但长期生活在海上的人,心比较粗糙,经过两天的休整也就没事了,见到餐桌上有好吃的,又把嘴咧成了“八万”。公家的轮船,还给他们进行了小范围的捐款捐物活动,分别捐给他们每人一身衣服和三百元钱,算是有了体面的行头、回家的路费。后来,他们离开了公家的轮船,在小镇上住了下来。剩下的事情,是他们三个反复商量着是否返回金鱼村,是步行还是乘车,是乘车还是乘船,是乘船还是步行,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十好几天。金鱼村独特的气味自风中飘来,那里有牵挂他们的亲人,但他们,似乎都比较一致地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只要双脚一站到码头上,他们就不想回家,这是天下水手的共同心理。那两个年轻的船员提议,找一家酒馆,好好喝一场酒压惊,他们可是从阎王爷手里把命夺回来的人,有充足的理由让自己醉上一醉。那一晚,他们在那家熟悉的小酒馆里要了雅间,吩咐服务生拿来了三瓶高度白酒,说是人手一瓶,各喝各的,不为别的,只求这大难不死重获新生后,一醉方休的快意,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他们确信自己的生活到了时来运转的时刻,幸福的号角正在向他们呜哇吹响。喝完一瓶后,感觉没有尽兴,又要了一瓶,但这第二瓶酒,没有喝完就醉了。杨快活喝醉了只知道睡觉,另两个年轻人,就习惯性地到镇上的按摩房找小姐去了。就这样,杨快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他到小酒馆巴台前付清了帐——不贵,才一百多块钱,这时候,恰巧路边开过来一辆中巴客车,杨快活想都没想,招了招手就跳了上去。

杨快活回到了金鱼村,新的问题也就来了,当然矛头直指老参威的软肋。他是个头脑清晰的人,年纪比老参威小上整整一轮,又精通借题发挥的路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先是探了探金鱼村女人们的口风,及时掌握了人心和舆论的导向,他在心里偷偷地笑了起来。他感觉这是一次绝妙的人生机会,他有一百个理由,能够扳倒压在他身上多年的老参威。

杨快活说:

“凭我在海上一线战斗多年的经验,知道一个人在海上最可怕的事就是饿肚子,在海上干活最不经饿,哪怕你一顿饭吃上二斤鱼,一斤牛肉,外加六个火烧也会很快消化掉。所以咧,一个人若想饿了半月还能活着,除非是鬼神帮忙,海水枯竭,人能在海底行走;天上下馒头小米粥和担架,玉皇大帝一挥鸡毛扇,仙女提灯照明,派神仙医生护送回家。”

女人们听了杨快活的一番话,哗地一下笑起来,笑声有点怪异,就像是谁突然从空中泼下一盆水一样响亮,又戛然而止。啊,女人们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这么笑过了!经历了这场灾难,她们已经深深地体会到金鱼村是不能没有男人的,男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女人的主心骨,而女人只会在关键时刻成批量地制造眼泪。如今,早年的偶像老参威,如一株朽木般轰然倒下,倒掉的偶像必然要被众人再踏上一只脚踩成烂泥巴,新的偶像才会在掌声中树立起来,这是事物发展的规律,也是金鱼村新形势新目标的迫切需要。现在,金鱼村的新偶像杨快活,把手一挥,朝众女人发出了号召:“走,端了狗日的老窝去!”

众人浩浩荡荡,前呼后拥地包围了阿珍和老参威居住的房子,三下五除二,杨快活就带领金鱼村的女人们,抄了老参威和阿珍的家。

他们从房梁上抄走了阿珍积攒多年的钱,以及在平日里,女人们送给阿珍的礼物:布料、毛线团、感冒灵、阿司匹林……等等。最后,他们还杀死了阿珍的心肝宝贝儿——六条一向民愤极大作恶多端,但同时也曾保护过金鱼村安宁的花狗们。

蜜浆

这些天来,通往海边野谷地的荒草都被瞎狗踏平了,踩出了一条明亮的小路。夏天的植物被连续不断的雨水浸泡,空中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路边的野花,却开得更加放肆,旁若无人。在颜色各异的花穗中,有野百合和喇叭花,还有鲜艳夺目的红罂粟。一只长得巨大的野瓜,从草丛里探出来,弯着身子,婴儿似地躺在路边。但瞎狗对这些诱人的景色全都忽略不计,闪亮的水洼像摆放在路面上的镜子,瞎狗飕地一下就跳跃过去,有几只在野树丛间飞翔的蜜蜂见到了瞎狗,煽动着翅膀与它打招呼:

“瞎狗哥哥好啊!”

“你好。”

瞎狗点一下头,瓮声回答。它只顾低了头,顶着早晨的露水,朝前奔跑,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把难看的舌头伸出来。

蜜蜂们已经和瞎狗混得很熟了,它们知道瞎狗是来找花精的。花精可是它们家族里最受宠的人物,是天地间最美丽骄傲的公主。在这个庞大的蜜蜂家族里,花精想怎样就怎样,除了妈妈,没有谁能够阻挡或制止她的想法和任性。因为,辛劳聪明的蜜蜂们都知道,自己会在不久的一天死去,唯独花精会一直活下来,成为整个蜜蜂家族的守护神,她会在春天里向它们传递人间花开的消息,还会在它们的坟墓前回忆过去,唱一支旧日的歌。

可是,花精并不不为此感到得意,她时常抱怨:“我为什么不会死呢?日子一天天的重复,老这么活下去,多没意思啊。”

妈妈听了,就撇嘴说她:“别没数了,孩子。你该感到快乐和幸福才是。你没看到这世间多少人类受苦受难,却都是为了能够吃顿饱饭?因为只有吃饱了他们才能活下去。他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短暂的一生,而你却有无限的时间可供挥霍。”

花精就娇嗔地反驳妈妈:

“哼哼,那又怎么样呢?无论活多久,我只不过是一只蜜蜂。”

妈妈说:“傻孩子啊,蜜蜂怎么啦?难道你很羡慕人类的生活吗?我们虽然不属于人类,但我们也少了世间那么多的争斗,那么多的恩恩怨怨,我们一样可以看到天地间的奇花异草,溪水奔流,大海山川啊。而且——”妈妈说到这里,一字一顿地认真起来,声音变低了,“而且,我们有一个温暖的家族。”

花精听了,就停止了反驳,把头歪在了妈妈的怀里。这时,外面响起了动静,花精立刻跳起来:

“妈妈,是瞎狗取蜜来了!”

花精从蜂巢里飞了出去。她看到瞎狗摇着尾巴,朝她做鬼脸。

“嗡嗡嗡,嗡嗡嗡。”

几亿只蜜蜂,从蜂巢里一齐出动,在空中有秩序地集合,每只蜜蜂,都口衔一滴新鲜的蜜浆,吐到一张碧绿的大荷叶上,蜜浆被牢牢地沾在叶面上后,妈妈会把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王浆,让花精吐到荷叶上。妈妈说,王浆营养价值是最高的,人吃了可以增加免疫力,再虚弱的身体也会很快恢复强壮。吐完了鲜蜜,它们合力,把荷叶的一角卷起来,做成一个荷叶包的形状,这样一来,瞎狗在将它带回家的路上,就不会漏掉蜂蜜。为防止路上出现意外,花精带领数只蜜蜂护送,有时,会一直送到金鱼村的村头。

如今,老参威和阿珍就住在村头,一个漏雨的草棚子里。

家被抄了,什么也没留下,阿珍的嗓子哭哑了,她觉得自己再也发不出声音,现在只能用手比划着,才能表达意思,人们发现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哑巴。人们在心下算计,金鱼村三百多口子人,总共有四个哑巴,现在多了一个阿珍成了五个,她再也不能向全村的妇女发号施令了。但阿珍就是阿珍,她是坚强隐忍的,经历过风雨见过世面的,自从老参威出事后,她几乎寸步不离老参威,每天给他喂瞎狗带回来的鲜蜜浆,把老参威照应得很精心,这说明阿珍人虽哑了,但心没有瞎。否则,老参威早就见它妈的阎王去啦。

阿珍家原来刚翻修过的房子,被没收了,成了金鱼村的办公场所,用来开会和接待来客。当然,能打开门的人,只有两个,因为钥匙只有两把。杨快活能打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就挂在他的腰带上。另一把钥匙,交给了一位年轻貌美、在海难事故中死去丈夫的女人,她每天早晚负责开门和关门,一有公务,还兼着负责清扫卫生端茶续水的业务。

五十岁挂零的杨快活,在取代老参威后,竟无端地平添了一个过去从来没有被人发现的爱好,就是搞妇女。在过去,人人都以为老参威很腐败,其实杨快活上台了,还不如老参威哩!老参威除了做事霸道点,爱喝酒后耍点威风,骂点人外,没有搞妇女的爱好。他心里只有一个阿珍。而这个杨快活,他原本就是个虚无论者,在他眼里,人生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游戏,既然人的出生如此偶然,那么人人都处于游戏与被游戏的沙盘之中。没有机会,你被别人游戏;机会来了,你游戏别人,反正这世上,永远做不到让所有的人都快活。他刚上台一个月,就打着“慰问”的旗号,在短短的时间里搞了十几个女人,让金鱼村的女人们,见识了他极少出手的“老树盘根”、“海底捞月”之类的床上技巧。这些堪称先进的床上招数,都是杨快活在渔船上播放的黄色录相带里学来的,虽说船员们,都有到嫖码头的爱好和习惯,杨快活也曾有所涉猎,但并还没有达到沉迷的地步,他年纪偏大,需求也少。有一次酒后,他硬是被船员们拉了去,结果在按摩房的走廊里,与一个长满胸毛的嫖客打了个照面,对方心领神会地朝他暧昧一笑,友好的态度里暗藏先行者身份的优越感。一想到这个黑熊似的家伙前脚刚走,自己却又要在他插过的地方插上一家伙,就感觉心里很吃亏,好像去吃这个人吐下的口水。

而这些刚刚失去了丈夫,又一向没有主张,又经不住蛊惑的金鱼村的女人们,纷纷在杨快活的关照下,束手就擒,让杨快活享受了快活。换杨快活的话说,就是自己一定要多关心村里那些“令人尊敬的遗孀们”和“勇于奉献的遗孀们”,以及“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的可爱的遗孀们。

杨快活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在村干部的圆桌会议上。他一边呷茶,一边无师自通地打官腔,表情严肃认真,透着几分崇高。众人就点头附和,还做了笔记。

蜂针

草棚子里很潮湿,散发着一股雨天的霉味儿,地面上爬着蚂蚁和虫子,外面雨水涟涟,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哭泣。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死。

阿珍翻翻白眼珠,比比划划,意思是说:“老头子,我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啦!”

怎么办?老参威使劲盯着阿珍,让阿珍拿主意。

“我们不活啦,我们去死吧!”阿珍比划着,表达了告别人世的决心,“老头子,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好在咱们也老了,是时候了。人就这么回事儿,没啥了不起的。老头子,如果咱俩能死一块儿,不也挺好吗?呃呃。”

她的每一个手势,老参威都心领神会,他一边点头,一边流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辈子开朗豁达的阿珍,会在这种时刻,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真是清醒得心碎,又温柔得彻底。老参威说:

“阿珍,我对人绝望了。”

“金鱼村成了骗子的乐园,我觉得人还不如一条瞎狗。”阿珍比划着附和他,“多亏了瞎狗啊!”

“瞎狗呢?它跑哪里去了?”

“可能又出去取蜜浆了,外面还下着雨呢。”阿珍说,“老头子,你知道你这些天喝下了多少蜂蜜么?”

老参威摇摇头:“不知道啊!我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的,我只知道,每天都在喝蜂蜜,我感觉身上一天比一天有了力气。”

阿珍笑着比划:“老头子,你喝下了半辈子都没有喝下的蜜,你快成了蜜罐子。”

“嗯?可俺弄不明白呃,它一条瞎眼狗,从哪里搞这来的这些新鲜的蜂蜜……真是怪事情啊,它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呢?”

“老头子,现在想想,我们过去对瞎狗太不好了……”阿珍说着,用粗毛巾擦了擦脸,“可看我们遭难了,它一点儿也没计较我们。”

“唉……”

说完了该说的话,心结解开了,感觉一下子坦然和轻松了,放弃成了惟一的出路。他们就把床腿上的一根麻绳子解了下来,用剪刀剪断,剪成了两截,两条绳子同时搭在了草棚子子细细的房梁上,绳子挽成圈套。老参威躺在床上站不起来,阿珍就扶他站起来,他的双腿像两根麻杆一样细,在瑟瑟发抖。两个人抱在一起,互相温存了一会儿。就各自把住一根绳子,把头伸了进去。结果,随着脚下的凳子咣当一声响,木门被重重地撞开。

接着,是两个戴袖标的女人闯了进来。

几天后,他们又在强烈的死亡冲动下行动了一次。这一次,他们巧妙地避开了两名负责在草棚子外监视的女人,趁其中一个中午回家做饭要哺乳孩子,而另一个却没能及时接岗的机会,成功地溜了出来,两人蹑手蹑脚,互相搀扶着,来到了海滩上,打算跳海。由于有了上次的教训,这一回,他们设计得精心周密。

但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的计划,会被守在一旁的瞎狗听到。

聪明的瞎狗,先是装模作样地接受了两人的拥别,用舌头舔了老参威的手和阿珍的额头,还佯装懂事地听了他们的吩咐,表情难过地摇着尾巴。眼瞅着他们一瘸一拐地出门后,它就在他们身后跟踪了一段路。警惕性颇高的阿珍却不时回头,四处张望。这时候,它想大声叫唤,扯开嗓子喊了几声,却没有发出声音。

瞎狗想得到帮助,但睃视四周,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在这个钟点,几乎整个金鱼村的人,都倒在床上睡午觉,如雷的鼾声,炊烟般从窗棂里袅袅地飘出来,和村街上的日光搅成一团。正午的太阳像取火镜,毒辣地投下一层光焰,把瞎狗的爪子烫得脱了皮。不知是因为焦急还是炎热,瞎狗伸出了舌头,哈啦哈啦地喘气,也许是急中生智吧,它脑子一转,想出一个办法,就撒开蹄子,跑到野谷地去找花精,花精正也正在午休,听到门外的动静,就醒了,从蜂巢里飞了出来。瞎狗上气不接下气,对花精说:“快,快帮帮我。”

看到瞎狗焦急的样子,花精一脸诧异,问:“发生了什么事?”

瞎狗就把事情简单地述说了一遍。

花精问:“要我怎么帮你?”

瞎狗说:“花精,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要你狠狠地用针蛰疼我。”

“啊?为什么?”花精不解地问。

“唉,你别问这么多了,快动手吧,只有这样,才能救他们两个,否则就来不及了!”说着,瞎狗就把脸捂起来,“快来吧亲爱的,蛰狠一点!”

花精小心翼翼,声音颤颤地问:“瞎狗哥,蛰、蛰哪儿呀?”

瞎狗说:“头。”

花精就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翅膀煽动,蛰了瞎狗的头。瞎狗趴在沙地上,屁股紧贴住发烫的沙土,随着花精的蜂针猛然刺入,它像一只黑箭一样从沙土里飞了起来,朝海滩上狂奔。

“汪汪汪!汪汪汪!”

经过花精这一蛰,瞎狗感到了疼痛,它终于能叫出声了!它觉得堵塞在喉咙里的一块息肉,霎时冲了出来。接着,是一股黄水喷到了地上。它的叫声惊醒了金鱼村鼾声大作的人群,人们吃惊于瞎狗近乎疯狂的叫声,不知道村子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记忆

几天之后,老参威从破旧的竹摇椅上坐起来,神使鬼差般地恢复了记忆力,他感觉自己像刚刚做完了一个色彩浓重的梦。在梦中,他走在曲折幽暗的暗道里,走了很多天才走到尽头,像一个手柱拐杖的乞丐,步履蹒姗地看到了明亮的出口。当确认了记忆恢复的事实后,他的第一反映,就是咧嘴笑,然后拍了拍脑门,喃喃自语:

“老天……想起来了。”

阿珍正在从锅里向外舀温水,她要给瞎狗好好地洗个澡,以表达多年来对瞎狗的亏欠。自从海滩上回来那天起,她就彻底放弃了去死的念头,想:既然处境已经如此艰难,还能怎样呢?否极泰来,活下去,就会看到希望。人一旦不再自弃,心病也就没了,就很自然地学会爱惜自己。几天来,她煮了一些治疗嗓子的中草药,都是些耳熟能详的土偏方,野薄荷叶子加上野山楂煮水,连续服用了三天,嗓子竟也奇迹般地有所恢复,至少,能够用语言和老参威对话。只不过声音仍是那般沙哑,不好听。

“老头子,你说什么?”阿珍盛了半盆子温水,把瞎狗抱了进去,然后,给瞎狗洗澡,一边对瞎狗念叨着,“嘿,乖宝贝儿,我们能有今天,可都是你给的。”声音里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温柔,经过这次事件,老巫婆阿珍,也学会了和风细雨地说话。而在此前的大半生里,她的脾气一直很坏,像装满了火药的“二踢脚”,一点就响。

瞎狗受宠若惊,憨态可掬,被按倒在温水里。

老参威站起身来,在屋里激动地打转转,嘴里嘟哝着一些阿珍听不懂的话:“没错儿……是两个人……他们都很年轻……其中的一个,戴着眼镜……一艘蓝色的快艇。”

原来,老参威和杨栓娃在荒岛上被困的第七天,有两个开着快艇的年轻人登上了荒岛,那两个年轻人,是当地海事局航标管理处的职工,其中一位还是工程师。他们要到这个荒岛上进行测量摸底,打算给这个黑暗的孤岛安装一座灯塔,让这一带的海域,结束在黑暗中摸索作业的历史。几乎在每年夏季,都有渔船在这个孤岛上触礁,酿成一个又一个海难事故,成了人们争议很大的死角。他们一登上荒岛,立即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就像一朵残酷的丁香花,正在某一处暗暗腐烂。这两个脚踏高筒雨靴的年轻人,踩着深深的荒草,在岛子上搜寻了半天,结果发现了两个躺在蛇皮袋子里的怪物。当时,他们俩已奄奄一息,身上落满了苍蝇,海上的小咬,也趁机叮牢了他们不堪一击的身体,咬得他们全身都是出血点。工程师见状,急忙给码头打了电话,搬来两名救兵和一名医生,他们把老参威和杨栓娃抬上了快艇,在海上实施救人。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几乎在每个季节里都能遇到。只是,可怜的好孩子杨栓娃,在刚被抬上码头的时间段里,停止了呼吸。医院给杨栓娃的尸体拍了照片,确认了杨栓娃的死因,还录了像。后来,杨栓娃的尸体,被临时存放到码头医院太平间的冷柜里。人们期待着老参威清醒后述说详情,并转告死者的家人前来认尸。老参威还清晰地忆起,那位戴眼镜的工程师小丁,曾经向半昏迷状态的他出示过证件。工程师的名字叫丁道中,因为老参威知道有个著名的科学家叫丁肇中,老参威便对丁道中的名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他在码头医院开始了为期一周的治疗,每天输液打点滴,进行各种化验,医生和护士,在他身边忙忙碌碌,人们对这个饱经磨难的老人尽到了人道主义责任。但在老参威住院恢复意识的环节中,有一个关键的链条被他遗忘得一干二净:一天晚上,他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血淋淋地站在床前,仿佛魔鬼的化身,但魔鬼却用双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形似祈祷,目光灼灼地朝他放电。老参威“啊——”地发出一声大叫,动作飞快地从位于二楼的病室阳台上跳了下来。楼下是一片潮湿的小花圃,里面种着月季和龟贝竹,还有两垄葱蒜苗。显然,这是小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的业余生活点缀。花圃外还围着一圈低矮的木栅栏,老参威从里面爬起来,在医院里新换上的一身衣服已经被捆扎栅栏的铁丝头撕烂,他连滚带爬,仓皇地跑出了码头医院。后来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包括自己怎样回到了金鱼村。不过,这对于整个故事的结构和逻辑而言,已经不再重要。

“鞋子呢?快找出我的鞋子。”

老参威吩咐阿珍,“那鞋子里有工程师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老参威回忆至此,难掩脸上的喜悦之情,他感到自己就要从一个可怕的茧壳中脱颖而出,仁慈的上帝,为他洗清污浊的时刻就要到来。据阿珍说,老参威回金鱼村的那天黄昏,是打着赤脚的,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景象:天色浑黄,空气微凉,树叶瑟瑟作响,整个金鱼村,陷入了一阵鸡犬不宁的骚动。

小丁的名片

在连续三天绵绵不绝的大雨中,老参威和阿珍都陷入了难熬的失眠之夜,他们在吱嘎作响的竹床上,为自己的人生出路反复合计,否定了一个又一个可行性,微茫的希望就像爬行在身体里的虱子,刚一冒头就被掐灭。现在,如何获得工程师小丁的联系方式,成了一个难题。事情想到最后,还是阿珍变聪明了,她把大腿一拍,“我们到码头医院去一趟,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我们怎么这样笨!”说着,嘎嘎地笑起来。

“唉唉,通过这档子事,我们是变笨了。”

老参威也笑,表示赞同阿珍的话。他忽然觉得,人在顺境坦途中的聪明,都不是真正的聪明。而在遇到困境时,能够尽快找出好的解决办法,才聪明得名符其实。

现在,他们一下子松懈下来了,打算好好地睡一觉。让门外的雨,可劲地下吧。当他们酣畅淋漓地睡醒一觉后,阿珍打开草棚子的门,意外地发现有一只鞋子躺在门框下面:是她所熟悉的军用绿色胶鞋,尺码是42的,正合老参威的脚。这双胶鞋,还是阿珍在镇上的货摊上买的,老参威已经穿了整整两年。如今,鞋子经过雨水的浸泡腐蚀,鞋带已经断裂,鞋跟也已经形状不规。

她摸索着把手伸进鞋窝子里,从里面摸出一张名片。

这不过是一张很普通、司空见惯的名片,但印刷得比较精致,是那种塑料防雨防潮的工作名片,上面写着工程师小丁的名字和联系电话、地址等。阿珍急忙叫醒老参威,老参威把名片凑到眼底,哆嗦着抚摸,像看到了救星。他高兴得差点晕过去,喃喃反复说着一句话: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剩下的事情,在他们看来,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得到解决。他们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工程师小丁打电话。而且,老参威十分肯定地说,小丁也一定正在到处寻找他。说不定,城里的电视上,每天都在播放事关老参威的寻人启事。然后呢?他们设想中的景象,是小丁会带着车辆和人马赶到金鱼村,还会有一辆嘀嘀鸣叫的警车开路。有关部门会召集一个全体群众大会,警察当场宣布老参威的无辜,彻底恢复他的名誉,授予他一个体面的荣誉称号,归还他的房子和没收财物,并给他和阿珍一定的经济补偿。最后,是领导讲话,让大家认真总结这场海难事故带来的惨痛教训,团结一致,面向美好未来。整个金鱼村的人们,会在表示愧怍和歉意后,向老参威献上掌声和鲜花。这样,老参威又会成为人们眼中的偶像。再然后呢,对杨栓娃舍己救人的行为给予表彰,搞一个体面的安葬仪式,在全村掀起一个向英雄学习的活动。

这是全世界都适用的处事法则和程序套路,放到哪里,都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蜂王

瞎狗去了野谷地,那里一片墨绿,被风灌得满满的,流动着荫凉的气流。自从那次央求花精蛰过它以后,它就再也没有去过野谷地。因为天气很不好,雨一直在不停地下,雨下得篱笆桩都黑了半截子,然后,天一晴,篱笆下就长出了许多雪白肥胖的小蘑菇。在雨天,蜜蜂们都躲在巢里,它们吃喝、唱歌,开音乐会。

有七天的时间没去野谷地,瞎狗太想念花精了:她歪着头的样子,她大大的眼睛有时会眯起来,像是一弯月亮在夜空睡熟了。那一刻,天上宽敞明亮,形同白昼,连游弋的云朵都能看得清楚。周围,是神秘起伏的野地,近处是高高的悬崖,远处是辽阔的海岸线。海上起风的时候,会听到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如果是深夜,还会听到鲸鱼的歌唱。

路上,瞎狗的脑海里,全是有关花精的回忆:这个花精!她不懂人世的各种形态,不懂爱恨情仇,甚至不懂苦难为何物,她只是很自然地爱着这个世界。她太单纯,像个雕刻的冰人,见到阳光,就会融化。在她和瞎狗愉快相处的时光里,她有时会突然跳起来,伸手胳肢瞎狗,揪它的耳朵,朝它的脸上哈气,把它从一种呆呆的状态里拎出来,说:“嘘——,振作,振作!”有一次,她对瞎狗吻了一下,可瞎狗傻傻的,什么都不明白,还使劲擦着右脸颊被吻的部位,边擦边问:“咦?你,你往我脸上吐口水干嘛?”

类似的趣事儿,还有很多。

瞎狗边走边想,要把最近发生在金鱼村的几件大事告诉她,当然都是喜讯,比如:老参威吃了花精提供的鲜蜜,恢复了记忆,海难事件很快就可以真相大白;还有,它是如何凭借灵敏的嗅觉,从金鱼村出发,低头一路找寻,搜遍了路两边的沟沟坎坎,终于在靠海附近的山崖边下边,一株大松树下找到了老参威的鞋子。其实,是两只鞋子都找到了,它们被遗落在相隔不远的地方。但瞎狗无法做到同时咬住两只鞋子奔跑,就又通过仔细辨认,准确无误地咬住了那藏匿着秘密的一只。它成功了,觉得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对养育过它的老参威和阿珍,作个了结。

当瞎狗终于像往常一样,蹲坐在那只巨大的蜂巢前时,花精却没有出现。瞎狗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心头,就张开嘴巴,汪汪地狂叫起来。叫了很久,听到一声门响,瞎狗抬起头来,看到一只巨大的黑蜂,从蜂巢里飞了来,她的手里有一根明晃晃的拐杖。很快,她幻化成一个外表威严的老妇人模样,她在轻轻地咳嗽,然后问道:“你,可是来找我女儿的么?”

瞎狗马上判断出这就是躲在蜂巢里的蜂王,是蜂家族里的最高首领,它还是第一次见到蜂王,但却对她的声音,早已熟悉。瞎狗急忙礼貌地做了个揖,答复蜂王的问话:

“我是……她的朋友。”

蜂王表情依旧冰冷,瞎狗感觉她的话,像是从坟墓里飞出来一样,她说:

“花精死了。”

“是么?”瞎狗愣怔,“这怎么可能?她亲口告诉过我,她是不会死的……”

蜂王说:“如果她从不蛰人,是不会死的。可是她一旦蛰过人类或者其它动物,就会像其它普通的蜜蜂一样在第二天死去。她犯下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我们都很痛心。”

“啊……”

瞎狗当即就傻掉了。它感觉天旋地转,森林和山崖在颤动。

它突然意识到,花精是因为蛰了它而死的,眼前一黑,脑袋嗡嗡地响了起来。

蜂王继续说,声音里终于了有慈爱:“瞎狗,她是为你而死的,心甘情愿。对此她心里是清楚的……她死前还呼唤你的名字。”

“唔唔。”

“她是微笑着死去的……她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那一天,我们围绕她唱歌,看着她一脸安详地闭上眼睛,然后遵照她的遗愿,我们把她安葬到了海里。瞎狗,可怜的孩子,死亡是很平常的事情,我们就不要再难过了。”

瞎狗伏地哭泣。

蜂王说:“我们在忙着搬家,这所我们住了上百年的房子,以后将变成一座空巢。我们要搬到对面的海岛上去。我们知道,这里也很快会被人类开发,不再适宜我们居住下去。瞎狗,你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这时候,一团黑云状的东西在天空聚集,在围绕着巨大的蜂巢嗡嗡飞翔。

“孩子,快走吧!我们就要搬家了。”

尾声

毒辣的日光灼灼照耀地着海滩,荒凉的海滩上空无一人。瞎狗来到了高大的椰树下,它回忆着花精第一次出现在自己梦里的情景,悲伤已经塞满了它的胸腔。此刻,与花精交往的全部过程,统统化作记忆,像一股甜蜜的液体,在它体内涌动。然后,它爬上高高的悬崖,看到了妖媚十足的海水,宽阔的海面风平浪静,像一张温暖的大床,正在一波波地向海岸扩散着涟漪。这时,瞎狗看到头顶上方,有一块黑云状的东西缓缓移动,嗡嗡嗡,嗡嗡嗡——像人类每天聚集在天空的数千架数万架战斗机,它们随时都会从尾部投放微型的炸弹和七彩的毒液。它知道,那是整个蜜蜂家族,正向荒凉的孤岛迁徙,而野谷地的空蜂巢,会很快被人类无所不至的目光发现!人们将把这个堪称奇迹的巨大蜂巢,在经过一番防腐技术处理后,弄到博物馆的展览架上,供络绎不绝的游人参观指点,大饱眼福。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而另一种最大的可能,是人们在发现这个巨型蜂巢后,用一把火将其焚烧殆尽,让它变成一块黑色的焦炭。在那一瞬间,瞎狗又一次想起蜂王的话:它们只有一次次地疏远人类,才能拥有安全可靠的生存。

“瞎狗!”

“瞎狗——”

远远地,响起了阿珍和老参威的叫声。瞎狗听到了,却没有做出丝毫反映。任那声音在风里飘渺,颤抖,可怜巴巴。

这时,瞎狗耳边,又响起了花精的声音:“瞎狗,你就当我们的交往,是个梦吧!”

瞎狗像一片黑色的树叶,从高高的悬崖上飘然而下。

2010年8月

(原载《青年作家》2011年第2期)

同类推荐
  • 芥末爱神侦探X

    芥末爱神侦探X

    花音伶月,宛如漫画般的名字,让人堕入唯美的幻想。白马王子、黑马王子、吸血鬼伯爵、超级无敌帅气的勇士……不管什么,总之是帅哥,精灵天使通通都进来这个童话世界吧!当大家对这个名字抱有红心的幻想时,它正式建成了。它,是一所古怪的高校。
  • 司马天下

    司马天下

    古代中国改朝换代的根本性内幕、情由,也许可以被浓缩到晋朝这一百多年里。从公元260年司马昭弑杀魏主“受禅”,到420年刘裕逼东晋恭帝“禅位”,从曹魏到两晋,从司马到刘宋,160年的弑篡轮回,折射了封建中国2000余年的踽踽蚁行。王族与皇族、奸佞与贤良、权谋与血腥、诡异与清朗,司马家族统御天下的历史遗痕及其文化逻辑,被这部精彩纷呈的小说生动可感、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 不负如来不负卿(新版)

    不负如来不负卿(新版)

    公元初的丝绸之路,龟兹国的古道夕阳,驼铃悠悠,缓缓唱一曲悠扬的情歌…… 初次见到穿越而来的现代女子艾晴时,鸠摩罗什十五岁。几番共历生死,少年僧人心中刻入的倩影再难抹去。十年后再次见到她时,她容颜未改,他已名扬西域。对他来说,她是爱而不得的女子;对她来说,他是注定许生佛门的千古高僧。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不仅有父母的悲剧,弟弟的阻挠,权谋的利用,世俗的不容,更是相隔着漫长的千年时光。即便早已情根深种,终究羁绊于那一颗坚定的向佛之心。 又一个十年过去,他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困厄,她甘冒辐射穿越而来,只为陪伴他走过最艰难的岁月。
  • 痴情

    痴情

    《痴情》是一部以反映当代(南线)战争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作家不仅以雄浑广阔的现实主义笔触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逼真动人的、飘散着俄罗斯油画风味的战争画卷与战场景观,还更以遒劲犀利的笔力和对人物心灵辩证的把握,为我们剖示了一场又一场关于战争与和平、关于爱国与爱子、关于人性与党性、关于奉献与自私、关于崇高与渺小的雷鸣电闪般的灵魂的自我拷问与抨击,不断地给我们以震撼与感动,这也使其成为了一部深入到了当代战争对人性的冲击、对伦理道德的洗涤、对整个社会的震荡的“战争后遣症”这一探寻与追问的先声之作。
  • 徐志摩:风往哪里吹

    徐志摩:风往哪里吹

    有关徐志摩所有的爱与恨,都离不开一个名为“时代”的镜头。透过它,所有人的形象都被嵌入“民国”的相框,站定了各自的位置,也许这是评价一个人最恰当的方式。
热门推荐
  • 王俊凯,相信我

    王俊凯,相信我

    之前的甜言蜜语,到头来:”这只是一场游戏!“”只是。。游戏。。。。王俊凯,我恨你!“
  • 大汉天师

    大汉天师

    二十一世纪的历史系大学生陈焉,竟莫名从曹操墓中穿越回了东汉末年?更是偶遇张角,发现了一件史书上本无记载的惊天秘密!从此之后,陈焉杀董卓,逐吕布,出虎牢关,战官渡港,与曹操针锋相对,与刘备争夺天下,抢地盘,收猛将,他又能否占到上风?乱世凶险,举步维艰,内有四大教派阴谋加害,外有各方军阀机关算计,陈焉该何去何从?
  • 重生之十八线小艺人与哈士奇男友

    重生之十八线小艺人与哈士奇男友

    刚拿到最佳女演员、刚被经纪人萧亦瑾表白,苏听雨和萧亦瑾就双双车祸死了。机缘巧合下,他们都重生穿越了。幸运的是,苏听雨再次成为一个十八线小艺人。不幸的是,萧亦瑾成了一只哈士奇狗。为了让萧亦瑾再次为人,苏听雨一边在娱乐圈苦苦上位,一边要升级打怪找法器。期间,还遇见了对她苦苦追求的霸道神经质影帝钱远航。是放弃狗样的萧亦瑾跟钱远航双宿双飞呢?还是继续陪着萧亦瑾等着他成人?苏听雨表示,这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 焚颜绝爱:冷面老公强势妻

    焚颜绝爱:冷面老公强势妻

    女孩时期认为人的一生就为那么一个人等待,相遇,相知,爱到苦尽佛灭。当真正面临着重要的人一个个死去,当谎言被撕裂,当爱的人与自己背道而驰,梦也该醒,糊涂也该装不下。青葱,我恨你,但是你是我儿时的一缕光,何铭,我恨你,但你曾温暖过我的背脊,孤城我恨你,是不发回想过去的恨,有个人恨,却也无法不爱。青葱岁月,落幕繁华孤城一梦,生死枉然十指微凉,葬了来生,可好?
  • 盲侠林素

    盲侠林素

    五代十国时期,连年的军阀割据相互征伐,民不聊生。后蜀边界小镇,出生一娃娃,堪称是奇事,自从娘胎出生,就不啼哭,双眼瞎盲,四肢异于常人,容貌扭曲,十分丑陋,父母羞于此,便遗弃于山野之中。恰逢巡游长生道人遇到,见其惨状,哀其不幸,顿生怜悯之心,收养其下,取名林素,悉心照料,教其五行八卦,易经风水,奇门武功。欲看后事如何,请看盲侠林素。每十章就会小幅修改,本着精艺求精的精神,给大家献上一本过得去的书。一年只此一本,每天连载,希望大家支持喜欢。凡是看过有意见的或者不明白可以加QQ书友群:293628138。
  • 仙蛮善

    仙蛮善

    他,一不敬天!他,二不畏地!他,三跪父母恩!他手中有剑,却心中无剑!他出手无情,却心中有情!他本不愿杀人,人人却群起而杀之!他杀人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心之乱,人之变!天之乱,世当变!【感谢阅文书评团提供书评支持】
  • 大菩提经

    大菩提经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泡影之中,宁静初开;一叶生,二叶生,繁叶生;此生不知何处,此生不知何故;道生一二,俗境风尘;观自在菩萨,观枝叶繁生;心是菩提树,身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误使惹尘埃。
  • 注意力!决定孩子一生的关键

    注意力!决定孩子一生的关键

    本书内容全面,分类清晰,分别从注意力的理论知识,如何提升注意力等几大角度,来进一步阐述注意力的相关知识,旨在帮助每一位父母都可以轻松教导孩子,使孩子的注意力得以更大提升。与此同时,本书还独树一帜,极具特色,比如,本书不仅将“趣味游戏”与“专注力”巧妙结合,而且还从孩子的学习与父母的家教等角度提出了很多专注力训练方法,
  • 雪梅世情

    雪梅世情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身边不乏朋友,并且生活的幸福而快乐。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朋友在慢慢消失,幸福如水般流逝。三个王子的同时追求使她由原来的幸福开始变得迷茫,富贵与血缘在战争!她渴望自由,那个真正自由又是她最喜欢的男孩,由于世情,在她眼中由单纯透明变得迷糊,时间将她的身世慢慢展开。。。。。。她是谁,在看似平静的生活背后,又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 天机卷:咒途

    天机卷:咒途

    原本在一个边城小县不甘堕落却又改变不了命运不得不向世俗低头做一个店小二的我,机缘巧合之下,在客栈中遇上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奇能异士青年,闻其谈吐,一语道破了天机.誓要夺取天机卷轴,改写自己的命运,改写一切人的命运,天下人的命运和事物,都将有我来决定,但是......这一路并不是由我所能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