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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刀疤与闪电

去年二月底的一天下午,也就是我接到鲁院录取通知书的第四天,一个名叫唐冰冰的女网友给我打来电话,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听上去不难听。她笑声朗朗地问我:谷子,晚上有没有时间?谷子是我的网名,许多熟悉我的网友,都这么叫,反而把真名忽略了,奇怪的是,我也愿意网友这么“谷子谷子”的叫,感觉上好像叫的不是我,当然,也不会是别人,而是另一个戴了面具的我。我问唐冰冰有什么事,原来是她要请客,我说让美女请客,那多不好意思,还是我来请吧。她说:不不不,我请,必须的。认识这么久了,我们也该见见面了,是吧?接着是一串笑声,感觉依然是清脆,不难听。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当时,我正在银行营业厅排队,打算往一张银联卡里打钱,眼瞅着就排到我了,银行的小喇叭里开始广播,准确地叫出了我手里拿着的号码,一张二指宽的小纸条。我就凑近了窗口办理业务,把一个装有人民币的旧信封递上去,唐冰冰的电话,就在这一刻,在我左侧的裤兜里很美丽地响了。但答应赴约之后,我才想起晚上还有个鸟琐事要办:我的电脑中毒了,已经陷入瘫痪,我约了电脑店的小石来给电脑做杀毒处理。这几年,我的电脑一出毛病,就会给小石打电话来处理一下,不为别的,是因为我几次更换的电脑,都是从他的店里进的货——就连我眼下正在打字的这台台式戴尔,也是不久前从他的店里买的,我找他来修复电脑,便显得顺理成章。当然,我与小石已经很熟悉,几乎成了朋友。另外,还有一层关系,是他与我住在同一个小区,虽然不在同一个单元,但在同一幢楼,都是68号楼,我是东单元402,他在西单元501。准确点说,他在我这个单元的西边住两居室。自然,我算是他的东邻。这样一来,我们双方都感觉方便。

我往银联卡里打了两万块钱,准备到鲁院去潇洒一下。当然,无非是请同学朋友吃吃饭,喝点红星二锅头什么的,其它的潇洒项目,却难以支付得起,也不好做出宏大的规划。

从银行出来,我在车里给唐冰冰打手机,说冰冰啊,真不好意思,我忘记了一件事儿,你看……我说出了晚上小石要来修电脑的事情,我的意思是让她换个时间,我开导唐冰冰说时间有的是,反正离得近,实在不行,就等我从鲁院结业后再聚不迟。她可能当时也在忙碌,要么是在超市里购物,因为电话里噪音较大,像一头扎进了乱嗡嗡的苍蝇堆里。我听到她声音干脆地说了句:好吧!就把手机挂了。

但当我把车开到楼下时,却接到她的短信:谷子,我今晚正好有空,要不你修完电脑,我们晚上见,好吗?我就回复了一个字:好。然后,我上了楼,进了书房,在黑了屏的电脑前坐下,感受着电脑中毒后的沮丧与不便,过了一会儿,小石就按响了门铃。

小石上楼的速度飞快,有一次我计算了一下,他从一楼爬到四楼,仅用了10秒钟。这让我感到小石毕竟年轻,身上还残留着青春的威力。我开门,他削瘦的身影哧溜一下就进来了,同样动作飞快地打开腋下的小皮夹子,取出几张光盘,我知道那是修复电脑用的一些软件。往常,我都是让小石坐下,先喝杯茶,点上支烟,一边闲扯淡,然后再慢慢地打开电脑。可今天我想起与唐冰冰有约,就对小石说:小石,不用检查了,重装一遍系统吧,节省点时间。在我看来,重新安装系统比较简便,因为电脑里有备份,操作几个命令就OK了。小石见我急火火的样子,就问:晚上有事要出去?我说嗯。小石不再多问,埋头捣鼓电脑,三捅两戳,就把电脑弄好了。望着黑屏一天的电脑又恢复了它的妩媚,我的心里敞亮了许多。

今天,我之所以要叙述这些,自然与唐冰冰有关。这个唐冰冰,最早出现在我的博客里,只是从名字上判断,大概是个女性。起初,对这个网友的出现,我并没有格外留意,铁打的军营,流水的网友,这句话是恰当的。也就是说,我把唐冰冰,混同于一般网友平等对待,不觉得她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时间一久,我发现有点问题了,主要是从留言和跟帖上判断,她对我是熟悉的,熟悉到掌握了我的一些行踪,比如有一次跟帖,有这样一句:“谷子,昨晚又出去喝酒了吧?哈。”是的,她说的没错,那天晚上,我果真是去一个叫“马莲台”的地方喝酒去了,回来得很晚,上楼后倒头就睡了。我满心疑惑,此事除了我老婆和几个那天一起喝酒的朋友知道外,唐冰冰是怎么掌握的呢?要知道,也许是出于写作的职业习惯,我是个刨根问底的人,在当天就打电话给昨晚喝酒的朋友,他们统统否认自己是唐冰冰,有个女人甚至还发了誓言,说如果她是唐冰冰,就让老天爷把她的头发揪光,成个秃头歌女,我听了哈哈大笑,说现在正流行秃头歌女,你这么说是在声明自己即将跨入新新人类的行列。接着我说,好啦,你肯定是唐冰冰无疑了。经我这么一说,她很生气,气得叭地一声挂了电话,可马上又打了过来,说谷子,如果我是它妈的唐冰冰,就让老天爷抠去我的双眼,剜了我的两个乳房!这、这下你该相信了吧?我一听当即就被雷倒了,忙说相信了,我相信了,你不是唐冰冰。

就这样,唐冰冰成了一个悬念,无论走到哪里,我开始感觉不好:我在明处,她在暗处,这很不公平。从此,每天黄昏的例行散步,哪怕无意中撞来一个陌生的眼神,我都忍不住发出疑问,猜想这个人是不是唐冰冰。有一次,我从利群超市购买洗发液出来,感觉身后有个人尾随而至,我本能地回头,看到一个表情暧昧的女人朝我微笑,在这种情况下,不知怎的,我联想到了唐冰冰,就朝她茫然地点了点头,然后钻进了停在路边的车里。女人快步跑过马路,拍打着车窗,在与之对视的片刻我否认了她是唐冰冰的可能,只见她动作飞快地塞给我一样东西,我展开一看,是一则售楼广告。望着那个驼着背,哈着腰,腿罗圈得很厉害的女人离去的背影,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把她与唐冰冰联系起来。在我的心目中,即便唐冰冰不是美女,但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不为别的,就凭那些留言和跟帖,看得出她读过许多书,还自称写过散文,她是个文学爱好者。

解铃还需系铃人,这话说得真好。这天,我的QQ提示有人加入,咚咚地敲门,显得很急迫。我一看对方的资料,正是唐冰冰。哈!她终于撑不住了。我加上了她,马上就接收到了她的问候:您好。我回复她:您好。她说:谷子,我是唐冰冰。我说:知道了。三言两语,我觉得唐冰冰很直率,居然在几分钟后就亮出了底牌:原来,她就住在我生活的小区,尤其巧合的是,她是小石的邻居,502,住小石对门儿。自然,小石肯定是熟悉她的,只是从来没有向我说起过,这很正常,谁会闲着没事朝人说起自己的邻居呢,除非是他的邻居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或者两家人闹起了纠纷。接下来,经过唐冰冰的一番提示,我对唐冰冰其人对上了号,她的形象在脑海里渐渐浮出水面:一个经常领着个小女孩在小区里走动的女子。年龄约三十左右岁,皮肤很白,又透着红润;眼睛较大,看人的眼神比较“火辣”,是直视型的,目光像手电筒一样照过来,逼得你只好先把视线移开。唐冰冰爱在夏天穿一件牛仔短裤,暴露出一双丰满结实的大腿和臀部,同样白里透红。这就是她留给我的全部印象。

事情水落石出后,剩下的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我又一次感叹世界真小,小得让人没了浪漫呼吸的空间。同时,我狠狠地责备自己,在这个时代,我也患有多种时髦的疾病,比如强迫症和多疑症,再往远一点引伸,就成了迫害狂。总之,把一个原本很简单的事情,我它妈的想复杂了。我错了,我检讨。

小石走后,我立即登陆了QQ,果然看到唐冰冰在线,我告诉她,电脑修好了。她说,太好了。我问她吃饭了没有?她说在等着和你一起吃呀,难道你吃过了?我说没有没有。其实,我是想吃过饭后再出门赴约,去喝茶,或者去酒吧喝杯咖啡。最好不吃饭,只聊天。自从长了痛风后,我讨厌在外面吃饭。痛风就是吃出来的毛病,每一口汤里都含有大量的嘌呤。但作为男人,有些应酬无法回避,有些酒不得不喝,喝高后只有自己“倒醉”几天,像一只老母鸡在鸡笼里悄悄咯气。

好吧,我对唐冰冰说,我现在就走,你也下楼吧。

唐冰冰说,我上周搬出了小区,已经暂时不是你的邻居了,不过房子还是我的,我还会搬回去住。我现在住桑坡路,是租的一间房子。

嗯?为什么?我问,忽然想起,是有些日子没在小区里见到她了。

唉,一言难尽……见面再说吧。

我说:好。

说完,我电脑也没关,到卫生间简单地洗了把脸,麻利地下楼。在楼下发动了车子,夜幕已经降临,车轮在早春的气氛里嚓嚓地发出声音,仿佛与路面进行神秘地交谈。桑坡路离我居住的小区不远,中间相隔一条马路,经过一个红绿灯,我把车开到桑坡路,看到她早已在路边等着了。她站在路边,用一块花丝巾包住了半个脸,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大大的墨镜,这衬托着她的皮肤更加白嫩了些,样子像个接头的女特务。我停下车,说:上来吧。她就一猫腰,打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车里顿时充溢着一缕淡淡的唇膏香气。

去哪里?我问。

去土大力吧,她说。

土大力在哪里?

在行政中心大楼以东,重庆小天鹅火锅城旁边。知道了吧?

我说嗯。

到了土大力,上了二楼,要了一个雅间,室内有些冷,还有些冬天残存的霉味儿。唐冰冰吩咐服务生打开空调,我听到服务生叫她“张姐”,唐冰冰解释说,她经常来土大力,和这里的老板很也熟悉,而张姓,则是她的真实姓氏,本名叫什么我就不透露了。到这时候,我这才意识到她并不姓唐,和“谷子”一样,“唐冰冰”是个虚拟的网名,但人却又是个真实的存在,这就够了。她把点菜单推给我,让我点菜,我要了一杯咖啡,一盘葵花籽,一碟开心果,一份爆米花。唐冰冰点了个豆腐干,一个红烧青鱼,一个梅菜扣肉。然后,她就坐在我对面,露出白牙,微笑,笑得很明亮。说:谷子,你和我想象中的,没什么两样。

我附和道:你也是。

借着一缕橘黄的光线,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唐冰冰,发现她虽谈不上惊艳,但也算漂亮了:苹果似的圆脸上,布满了光芒;精巧的鼻子,嘴唇很性感。大概是因为涂了淡淡的口红吧,唇上还跳动着一层银光。

我想说:你挺漂亮的。但克制住没说出口。女人经不住夸奖。而且,夸女人漂亮,太缺乏创意了。在生活里,我喜欢那种明明长得漂亮,却对自己的漂亮认识不足或有意忽略的女子——她不把自己的美当资本炫耀,其实就更容易获得加分。可怕的是另一种,明明长相一般,却时时以美女自居,与她交谈,通常会听到一个无奈而做作的开场白:像我这样的吧,身材比较好,学历又高,人比较聪明,长得又漂亮的,自然就招人一些……好在我也习惯了,唉……

这种像是设计好的开场白,比满街林立的广告词介绍还全面。每每遇到这种女子,你就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沟通。也不好因这点小事,让对方下不来台。

显然,我面前的唐冰冰,不属此例。她给人的感觉相当朴实、干练,心无城府。刚落坐的瞬间里,甚至还带有几分羞涩。

然后,我们要了一瓶干红,我因为要开车,只倒了一小杯,象征性地啜饮着。她倒很爽快,很快把一瓶干红喝光了,只好又要了一瓶。酒是营造气氛的东西,还能让人打开话匣。那一晚,都说了些什么,自然是没有主线的随意,喝到最后,我才想起她已经搬出了小区,就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搬家了?

这一问,唐冰冰眼圈红了,说谷子,你是不是见过我领着个小女孩儿,在院子里玩?我说见过,但对女孩儿,我没有格外留意过,隐约感觉是个五岁左右的女孩儿,长得也不好看,似乎皮肤很黑。

唐冰冰说:那女孩是抱养的,我和老公在婚前做过几次流产手术,从此就生不出孩子了。结婚的第二年,我们就商量着,从外面抱养了一个女孩,叫小意。

唐冰冰说:我对小意是真的好呢,把她当亲生女儿养。到今年春节,小意满五岁了,结果,就出问题了。

我问:生病了?还是……

唐冰冰摇摇头,继续讲述:春节前的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告诉我说,小意是她生的,我一听还很客气,人家毕竟是孩子的亲妈嘛!当时,这孩子的抱养过程,是我老公一手操办的,据他说,是从医院里花一万块钱抱来的,也就是人不敢要的私生子,怎么会在五年后突然冒出人来认领呢?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这女人在电话里,向我透露了一个惊天秘密:小意是她和我老公生的!

哟,真的吗?我喝的一口茶,从嘴里喷了出来。不是开玩笑吧?这可是件大事情。

她说:可不真的呀!其实在小意长到两岁的时候,就有人说这孩子和我老公长得像,我老公左下巴颏上,有颗大黑痣,小意在那地方也长了一颗。为此我曾经疑心过,偷偷地找医生咨询,医生就解释说人生活在一起时间久了,双方的生活习惯、饮食结构相同。夫妻俩相同的面部肌肉得到锻炼,笑容和表情逐渐趋于一致,让原本有差异的两个外貌看起来也有了相似之处,模样会长得越来越像,所谓“夫妻相”,就是这么来的。我一听有道理,也就不再多想了。

事情一出,我当晚就找老公摊牌对质,我以为老公会百般抵赖,反正我还没有拿到确凿的证据。但没想到老公哏都不带打的,马上承认了。可气的是,我老公还扑哧笑出了声,说,早料到你会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然后,他连声叫了三声好,说好好好。怎么办?老公说既然如此,离婚吧,我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只带了小意离开家就是,反正我有生意做,饿不死;你也有生意做,也饿不死。可我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一下子被这个突发事件打懵了,手心里的汗像泪水一样涌出来,我觉得当时满手都是泪水。晚上,我望着睡在我身边的小意,心情复杂极了,好歹她“妈妈妈妈”地叫我了五年呀!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被撕扯得生疼!但我很快冷静下来,我知道事情已经别无选择,几天之后,我就从家里搬出来了,在桑坡路租了一间房子,等着办理离婚手续。

我听了唐冰冰的讲述,叹息了一声,我说冰冰,你该让你老公搬出家门,是他对不起你,先做了孽的嘛。唐冰冰用纸巾抹了抹泪潸潸的眼睛,哽咽着说:我对小意还是很有感情的,不想让这孩子跟着遭罪,她是无辜的。我老公说他暂时是没有房子住的,那个与他搞出小意的女子,是个在歌厅里混的小姐,自然也没有自己的房子,目前与她的小姐同行们在东王小区合租居住。唐冰冰说,等他们料理好,有了着落,我再搬回去不迟。

我想,她所说的“料理好”,大概是指自己退出后成全对方,让那一家人团聚,让小意回到她的亲生母亲怀中。

从土大力出来,已经快深夜十二点,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流逝了。夜空被雾气笼罩,整个城市的街道上,已经行人稀少。我把唐冰冰送到桑坡路,在她的引领下,来到了一个小区的门口,看门人的小屋里还亮着疲惫微弱的灯光,唐冰冰说:到了。车子停下来,唐冰冰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地说:谷子,谢谢你。我说好了,天不早了,快休息吧。她却一直握住我的手,没有马上松开的意思。我感觉她的手冰凉,小小的手掌,像一片秋天的叶子一样,从叶脉里向我传递忧伤。她说:下次见面,我给你唱首歌,王菲的《红豆》,好吗?我说好。你的音质不错,唱歌一定好听。她笑了起来,露出一排白牙,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拍我的手背。她说:那我下车啦?说着,身子却向我倾斜过来,用眼睛暗示我拥抱她一下。说真的,通过一晚上的交谈,我对她印象不坏,但让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所动作,我无法接受。尽管在平时,我与朋友宴后分别,大家当众拥抱一下,也不分男女,这很正常。但现在,一对男女在深夜拥抱告别,感觉鬼祟。不知道下一步要发生什么。于是,我佯装不解,对她传递过来的信息不予配合,口吻生硬地与她道别。我丢给她的一句话是:多联系吧。就目送她下车,关了车门,踩下了油门。

我回到书房,重新坐在电脑前,想大致梳理一下这一晚上的经过。这时,手机有响动,我一看,是唐冰冰发来的一则信息:谷子,你的手很温暖。我回复了一句:谢谢,晚安。

就关机了。

现在想想,我对自己当时的直觉和判断表示满意。这些年来,生活已经逼使我拥有理性。一句话:对于这个时代的男女情事,我已经十分警惕。我珍惜友谊。有个搞写作的朋友,在了解我的状态后,断言说:你成病人了,这种病叫心硬化,知道吗?知道吗?我说知道,知道。我知道自己已经病得不轻。

此后的日子,唐冰冰隔三差五地给我发短信,关心着我的行踪和心情,偶尔也会发几条半黄不黄的段子。我都一一做了恰当的回复,因为对她的良好印象,交往是愉快的。对她的好感,也慢慢地固定下来。是个好女人,我想。

我同情唐冰冰的遭遇,在心里狠狠地谴责那个男人——她的老公。那个身材瘦高的男人,每天在楼下晃悠,开着一辆破“红旗”。他时常在进入小区后把车也开得飞快,还嘀嘀地按喇叭,扰民,没有教养。有点像日本鬼子进村的味道。我知道他是个靠倒腾化工产品和囤油为生的个体商户。但据唐冰冰说,他欠了一屁股债,经常被债主追杀,每天都收到威胁的电话和短信。他只好东躲西藏,往往一躲就是一个多月,到广州去,到深圳去,到海口去,到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里去。害得唐冰冰在家里留守,接待那一拨又一拨急红了眼,出语恶狠狠,目光凶巴巴的债主。

手机响了,我拿起来接听,是唐冰冰的声音:

喂,谷子,我是冰冰,你在哪儿啊?

我正坐在电脑前,给在北京工作的一位兄弟发电子邮件。我已经订购了火车票,下周到鲁院报到。发邮件是告诉这位兄弟,我所乘坐的车次和车厢号,让他辛苦一趟,去北京站接我。因为即将进行为期四个月的学习生活,带的行李较多,而这趟车到达北京站的时间,是凌晨四点。

唔,谷子……

我听出唐冰冰的声音不对劲儿,语调低缓,鼻音很重。就问:冰冰,你怎么啦?是不是与老公闹起来啦?

我猜测她处境不妙,正在婚变的泥淖里挣扎,这种状态里的男女,每天的情绪都会有很大的起伏。说来好笑,头天晚上,我居然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一个手持尖刀的男人,疯了似地在小区里追赶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我走近一看,原来是唐冰冰的老公。而那个被追赶的女人,虽然没有将脸部正面展示给我,却无疑就是唐冰冰。随着凄厉的叫声,周围聚满了围观的人群,但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眼看着男人就要追上女人了,那一刻,我毫不怀疑他手中的利刃会准确无误地刺入她的身体,让她的肩膀上多出一道醒目的风景。我本能地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叫喊,结果把自己叫醒了。

握着手机,我想把这个梦说给唐冰冰,又怕给她陡增不快,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可这时,唐冰冰却扯开嗓子,从电话里哭了起来。一边说:谷子,出大事啦!

我不由一惊:什么事?

唐冰冰就断断续续地讲了刚刚发生的一起车祸,竟然与她的婚变内容全然无关。

原来,今天一大早,她的父亲和母亲,租了一辆无证三轮车,到另一个区去买布料,结果在309国道上,与迎面驰来的一辆大货车相撞,货车不废吹灰之力地撞飞了三轮车。此刻,两个昏迷中的老人,正躺在医院里进行急救。可气的是,那辆缺德的肇事车跑了。讲完经过,唐冰冰焦急地说:谷子,我现在急需用钱,救我的父母,你能借给我吗?

我问:需要多少?

唐冰冰说:六千。

常言说,救急不救穷。我说冰冰,你不要着急,我马上到银行取款。你现在哪里?她回答说在医院,我问她在哪家医院?她说,在张店中医院。我说好,我可以开车把钱送去,顺便看望一下病人。唐冰冰说,不用,我这就回家,你把钱准备好,我去找你拿。

我说:好。

我很快把钱准备好了,装在了一个信封里,等唐冰冰来取。应当说明的是,这是近年来,我头一次向外借钱,因为此前的借钱经历都成了教训。但这次不同,一句话,我相信唐冰冰。我给唐冰冰发了短信,让她来取钱,但很久没有回音。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幻化出一个紧张忙碌的场景:手术室门前,挤满了人,焦虑的眼神,忐忑不安的心,只有护士穿着白大卦来回穿梭。

人真是怪,一旦认可了某件事,做出了决定,就急着把这件事办妥做实。就像现在的我,急着把钱借出去。无奈之下,我只好给唐冰冰打电话,但电话是该死的忙音。我猜测唐冰冰正在紧张地忙碌,也许正在到处打电话,筹措医疗费用,向人求救,不容易。在这个时代,借钱是个难以启齿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间,我还想是不是多借给她一点呢?帮助她渡过难关。人,都有在难处的时候。我这么想着,灵机一动,决定马上开车去医院送钱,我清楚地记得,她对我说,她的父母在张店中医院进行抢救,但当“中医院”三个字浮现在大脑里进行过滤的时候,我产生了疑问:中医院……会有手术室吗?兀然,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呆了,不可能,不不……她不会的。

我决定给张店中医院打个电话。

张店不过是另一个区,与我的居住地,相距十几公里,打个电话很简单,一接就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操一口“值班室”的模式化腔调,她一听我的陈述,马上作出解释:先生,我们是中医院哎,是不接收外伤病号的哎。我们这里没有手术室。

啊?那张店有几家中医院?

我觉得头一懵,也顾不得礼貌了,话直冲冲地砸过去,好在对方似乎习惯了,也直冲冲地回复:就我们这一家哎。好啦吧。再见。

我愣在那儿,望着桌子上装钱的信封,只感觉身体麻木,慢慢地从心里向外渗悲酸,越想越来气,像是承受了莫大的污辱。可偏偏在这时,唐冰冰回电话了,我决定揭穿她。

喂,谷子,你给我打电话了是吧?我正在忙着啊,钱准备好了吧?她的语调一如既往,只是没有了上次的哭腔。

嗯,我咳嗽了一声,说准备好了。心突然加快了跳速,像是撒谎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那我现在去取好啦,我们在哪儿见面?

我很快让自己恢复了平静,说:不必,我正好要去张店,把钱送到中医院吧。

她一听,慌了,说,不用你送啊,我已经……已经回到桑坡路的家里了呀!

我奋起直追,语气冰冷:你的父母在中医院做大手术,正在死亡线上挣扎,你却跑回家了,这合适吗?

她喏喏地:我回来……吃点饭。

我终于忍不住了,就挑明了,说:冰冰啊,你还年轻,连谎都不会撒,下次我教教你如何撒谎好吗?你知道,我是写小说的,编故事是我们这行当的基本功。

谷子,你……怎么这、这样讲话?钱不想借,就、就……算了。

好,那我问你,你撇下正在做大手术的父母,从另一个区,大老远地跑回来,仅仅是为了吃一顿饭,这它妈成立吗?不瞒你说,我刚给中医院打过电话。我想问你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请你正面回答我!

电话那边,唐冰冰在急促地喘息,我猜测,她丰满的胸脯,也一定是一起一伏的。

结果,她在粗粗地喘息了一会儿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把手机挂断了。

我再次见到唐冰冰,是四个月以后了。此时,我已经从鲁院结业,回到了生活的原点。八月降临,我的生命即将迎来一个不错的秋天。关于在鲁院的学习生活,我今天就不多赘述了。我想,哪天高兴了,我将另开篇幅讲述亲爱的鲁院。至于唐冰冰,其实也已经很快被我的大脑做了屏蔽。我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可能对一个突然出现在生活里的小插曲耿耿于怀。尽管,我偶尔会想起她。其实,我很想告诉她,如果遇到难处,用不着撒谎,只要说一句“我需要周转一下”——就这样一句话,即可达到目的。至少,效果比现在好。要知道,谎言已经充斥了我们的生活,损害了我们的品质。不管撒谎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讨人喜欢。而且,可怕的是,她留给我的好印象全毁掉了,毁成了一堆瓦砾。很快,我的日子恢复了正常。

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天立秋,我的QQ上又爬上来一个网友。我一看,居然是唐冰冰,是的,还是这个不折不扣的名字,还是那个号码。对了,我忘了说明:在事情发生的当天,我就把她从QQ好友栏里删除了。怎么说呢,我不想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我怀疑她的解释是另一个谎言的堆积,好比在一块旧砖上摞一块新砖。与其那样,莫如让她保持沉默,让世上少产生一条谎言。而且,尤其悲哀的是,她的谎言亵渎了自己在世界上最亲的人——她的父母。这丧失了人性的底线。

这次,她上来后,打出一段话:谷子,看你的博客了,你从北京学习回来了,是吗?

我没有理睬她,紧接着,她又打出一句:好想你呀!

我忍着,没有回复她,也忍着没有再删除她。她连续不断地给我留言,我也懒得再看。她似乎很不甘心,又给我的手机发短信,说要找我谈谈。这次我回复了,口气自然是不热络的:还有什么好谈的?祝你好好生活。她看了,一定感觉不爽,很长时间没了动静。

一天晚上,我正与几个朋友在外面吃饭,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唐冰冰打来的,当着众人,不好不接,就接了,我的声音不愠不火,面无表情:你好,有事情么?

她说:谷子,对不起……

我说:好啦,事情过去了。

她说:我想见你,当面向你道歉。

我说:不用,事情过去了。嗯,不要再提了。

她欲言又止,声音凄切,像是在流眼泪:谷子……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对你说……一些事情,可能会对你有用。以后,你可以不理睬我,我也不会再打扰你。行吗?

我心软了,换了个正常的口吻:唉……你说吧,我听着。

她说:我想见你……当面谈。

什么时间?我问,我正在外面吃饭。我追加了一句。

她说:等您吃完饭。到我家来,行吗?我一个人在家。

不行。

那……我们还是去……土大力吧。

好吧。

然后,我合上了手机。

聚餐结束,已经晚上九点半,我径直把车开到土大力。上了二楼,还是上次那个最里端靠墙角的雅间。唐冰冰早已在等候了,昏暗的灯光下,她蜷缩在角落里,披着一件床单似的风衣,似乎在瑟瑟发抖。而且,我还吃惊地发现,她还戴着一顶黑布帽子,比四个月前憔悴了许多,整张脸奇怪地消瘦下来,原来的圆脸蛋,变成了瓜子型。她的眼睛,仍然很大,很美,但眼神飘忽而迷离。我坐下来,在她的对面,我要了一杯炭烧咖啡,给她要了一个水果拼盘。她无力地摇摇头,说:我想喝点热的。我吩咐服务生,给她要了一杯热南瓜汁。

她说谢谢,哆嗦着手,端起南瓜汁,抿了一小口。

离婚办利索了?我问。

她点点头。

好好调整一下,很快会好起来的,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我说,和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在一起,只会让你付出更多。真奇怪,你是怎么和这种男人走到一起来的,并且生活了十多年?

唐冰冰轻描淡写地说,当时她很年轻,不到二十岁,开了一家理发店,她老公(现在是前夫)是店里的顾客,三顾两顾,就把她顾到了床上。如今,才感觉自己一直活在一个梦里,现在醒了,可一切都晚了。

我说,不晚,只要活着,就永远不晚。你还年轻,一切都来得及,可以重新开始。

她很悲观地摇头,突然提高了嗓门:谷子,我想喝酒!

我看了看虚掩的门,起身,去把门关严,怕她的声音让人听见。一边说:想喝酒?好啊,喝酒。我从酒柜上,取下一瓶青岛啤酒,那就喝杯啤酒吧。

她摇摇头,说:可是,我不能喝了,医生说,如果我再沾酒,就没命了。

嗯?你生病了?是流感吗?

她点头,又摇头。

什么病?我问。

乳腺癌。

唐冰冰说,在办完离婚的第二天,她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左乳疼痛,肿胀得难受。以为是情绪不好所致,每晚用热水敷,也不起作用,这才去了医院。一查,果然是大病,已经到了晚期。

谷子,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的命太苦,上帝对我太不厚道。

我静静地盯着她,心里在揣摸着她说的话,判断她的话里有多少水分,看上去很真,又觉得自己是在观赏一场表演。事实上,从进入土大力的那一刻,我都没有放松丝毫警惕。——我已经上过她一次当,再上一次,就太说不过去了。

她缓慢地摘下了头上的黑布帽子,说,谷子你看,我现在一周去医院做一次化疗,头发开始脱落。我松了口气,因为她戴着这顶黑帽子,给我感觉很不舒服。

我看了一眼,果然发现她的头发少多了,但仍然是那么黑,那么亮。就安慰她:没事儿,以后还会长出来的。不要急,会好的。

唐冰冰似乎看出了我心里的活动,说谷子,我知道,让你相信我很难,这不怪你。现在,在这个世界上,谁还会相信谁,又敢相信谁呢?不过,谷子,我今天把你约出来,就是要告诉你,我相信你。最后这四个字,说得一字一顿,语气上加了强调的效果。

我说:谢谢。

而且,我也要让你相信我,——哪怕就相信我一次!我就是死了,也死而无憾了。唐冰冰说着,动作飞快地撩开了风衣,又飞快地脱了外罩,露出一件月白色的棉布内衣,顿时,一股浓郁的药水气味从她的胸脯上散发出来,弥漫了整个房间。我一时愣怔,呆呆地望着她,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当我明白了一切,要进行制止时,已经晚了。她已经把一双乳房,袒露了出来。其实,是左乳已经没有了,平平的,左乳的部位,和男人的胸脯没有什么区别。我看到那道缝合后又刚刚拆线的刀口,像一道狂欢的闪电,唰唰地在我眼前晃动,很醒目,呈树枝状。

唐冰冰闭起眼睑,双手始终掀开着内衣,说:好好看看吧,谷子。你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看到女人被割了乳房后的样子。怎么?吓着你了吧!哈哈哈哈。

突然,她爆发出一阵狂笑。

我惊讶地张着嘴巴,低声而紧张地吼叫起来:冰冰,快穿上衣服!冷静点儿。你……你不是说,要给我唱王菲的《红豆》吗?难道你忘记了?说话不算话了吗?

2010年8月15日

(原载《当代小说》2011年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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