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显一怔,忙不着痕迹地推开她道:“昆仑奴和我们语言不太一样,寻常也不太和我们说话。你若想知道些什么,就扮了奴婢,自己去打探。公子说了,他既然答应了你,就会帮着你。因此允你扮做他的奴婢,随侍在跟前,好和他们打探。”
天喜讶然,片刻断然道:“奴婢我是扮不来的,我没有伺候过人,又手脚粗笨,怕做不好。”杜显笑道:“公子旁边随侍的亲卫小厮,婢女丫头有好几十人,还轮不到你做事。公子也是为了帮你。他向来是说话算话的人。”天喜想了想道:“原来他想得这样周到,看来是我错怪他了。只是他拿了我的弓做什么用,几时才还给我?”
杜显微一愣怔,立刻笑道:“怎会不还?我就告诉你实话吧,公子也是善射之人,他对你的那张弓十分感兴趣。他己派人去并州,请教一位制弓的名师,想仿出一张那样的好弓来。所以才要你在这多等些时日。你再想想,这是王府,公子若真想要你的弓,你又有什么办法?只是公子从来不做这样巧取豪夺之事。再说了,你留在这里也可早日打听到你爹爹的消息,一举两得嘛!”
他说得十分自然,虽则并州洛府那位神秘的制弓师,公子轻易见不着;至于巧取豪夺之事,公子从不亲自动手,都只让他们这些手下去做……
天喜低头思索道:“这样啊……,也好。想来你也要快些过去,听那黑脸说,他常被他五哥欺负。若是你不在他身边,就连下人都能欺负到他头上来,他也怪可怜的……”
杜显只觉额间冷汗沁出:俺个九天上仙西海大神,这傻姑娘也太好骗了吧?看到天喜己大步走在前面,他连忙跟上。
两人来到听风苑,就见外苑入门处,一个黑肤卷发的婢女正呆呆的站在那里。杜显对天喜道:“认识一下,她叫阿涂,便是占婆族人。以后你们两人便是一起的,住到西阁第三间屋子。现在暂时得闲着,入冬后才有事情做。你们两个的事情,就是每天负责布置整个听风苑的炭盆,暖炉,还有地龙的疏通。天喜有不会的,只管问她。”又问阿涂:“你听明白了吗?”
阿涂却并没有回答,只是呆呆看着天喜。那灰蒙蒙的眼里渐渐有了一丝神采,竟然飞快的奔过来,对着天喜垂首合掌一拜,表情虔诚地轻声道:“雅桑?”
天喜不明所以,歪着头看阿涂。除却爹爹外,她是第一次看到这肌肤漆黑的昆仑族人,有几分亲切,又有几分好奇,因为阿涂说的话,她根本听不懂。阿涂目光有些畏怯,却仍是轻声问道:“雅桑?你,不是?”天喜猜她大概是认错了人,因此连比带划的回答道:“我不叫雅桑,我叫天喜。你是觉得我长得像你认得的人?”
阿涂露出失望的神色,眼里的光色也暗淡下来。杜显觉得疑惑,正要说话,就听左矅思的声音道:“天喜来了?”人己从内苑走出来,阿涂急忙欠身见礼。左矅思看着天喜道:“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两人不要出西阁。吃食用度,我会让人送过去。今晚府中有夜宴,人很多,我会帮着打探你爹爹的消息。”天喜一一应了,左矅思这才同着杜显出去。一面又有婆子过来张罗,让她们换上丫鬟的服饰装扮。
婆子领着两人往西阁去。两人很快便将西阁收拾出来。天喜好奇地道:“阿涂,我们以后就在一起了。你今年多大了?是从很远的地方来么?”阿涂却只是面色木然地道:“我不知道我今年多大,也许十五,也许十七?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天喜只觉得心里一震,不由问道:“为什么?”
阿涂却突然笑了,一双灰蒙蒙的眼睛看着天喜,答非所问地道:“你很美,很像一位雅桑。”天喜试探地道:“你说的雅桑,是一个人的名字?”阿涂摇头道:“雅桑,在汉语里面,是公主,主人的意思。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可是我见过部落里族长的女儿,我们的小公主,你和她一样美。”她又微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这也许是她身上惟一美丽的东西。
天喜只觉得内心有一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在沸腾翻滚着,呼之欲出,她不由的紧握了阿涂的手道:“你说的家乡,在哪里?”阿涂露出迷惘的神色道:“谁知道呢?林邑之南,大海之东,昆山之北,每个人的说法都不同,我是真不记得了。你呢?你又从哪里来?”
天喜很想说自己来自陈郡,来自绿萝山,可却开不了口。她虽然单纯,却并不愚笨,山中的猎户们和她们父女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亲热,除了打猎的时候得倚靠爹爹,会有些交集,平时都是淡漠得很。虽然爹爹从不放在心上,她也不放在心上,但这并不表示,她的心里就没有一点涟漪,她也会不平静,会愤慨别人那般对她们父女,而爹爹总是笑着开解她。而在看到阿涂的这一刻,看着阿涂微卷的发,黑亮的面色,高大粗壮的手脚,她突然便明白了:她真的和阿涂一样,根本不属于这里。
这样的感觉一旦萌生,便十分微妙。两人很快便有了说不完的话。天喜立刻便打听到,一月前和阿涂一起来到这王府中的共有二十人,其中十二个昆仑奴,十男两女;另外还有八个新罗婢女。
待问明白那些昆仑奴男子的体貌特征,天喜便知道自己上当了。自己是急得昏了头了,怎么会糊里糊涂的就跟着他们跑到这里来?而且一开始,明明是他们胁迫的样子多一点,为什么在路上走了几天,被那黑脸每天一段凄惨身世所骗,便放松了警惕,真以为来这里可以找到爹爹,顺便凭她的身手,替他教训一下他那可恨的五哥?
她一时恨得捶足顿胸,恨那个总是阴阳怪气的黑脸,顺带的也恨起那个笑面虎一样的杜二。杜二鬼肯定也是骗她的,说什么拿她的弓让名师观摩,要她多等几日,这边却早已经在安排她做冬天烧火的事情了,现在秋天都才开始呢!
罢了,一定要逃走,趁着那两个坏蛋不在这里。只是怎样能带走那张弓呢?自己人生地不熟,更不知那两个家伙将那弓藏在了什么地方,若是没头没脑的去找,只怕惊动了别人。
她想了好久,终于决定,来日方长,先走了人,找到爹爹再说。至于弓么,只要找到爹爹,便没有拿不回的东西,龙潭虎穴,没有她和爹爹不敢闯的地方!这样想着,她便开始大口的吃那婆子拿进来的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走。阿涂眼睁睁的看着她吃下第六碗米饭,又啃了一只烧鸡,这才呆呆地道:“天喜,你不是吃傻了吧?”天喜利落地把剩下的十几个馒头装进包裹,对阿涂一笑道:“带着路上吃。你今晚就先饿着肚子,明天再去加补。我要逃走。”
阿涂吓得一哆嗦道:“你要逃?”她一把拉住天喜的包裹:“不可以,若是被抓回来,会被打死的!”天喜冷哼一声,试着掰开阿涂的手道:“你放心,我有的是本事,他们是抓不到我的。你只管去睡觉吧,若他们问起,你只推说睡着了不知道。”阿涂固执地扯着她不肯放手,天喜轻轻一推,便将她推出好几步远。
阿涂愣愣的看着她,天喜见这西阁院子里有个废弃的石熏笼,约有半人高。她想了想,对着阿涂一笑,便走了过去,一手轻巧的举了那石塔模样的熏笼来。 阿涂倒吸一口冷气,天喜道:“怎样?我是很厉害的,爹爹又教过我近身的拳脚功夫,老虎豹子都打死过几只的,不用担心的!”一面推攘着阿涂道:“快去睡吧,装作不知道。我会等夜一点再悄悄的溜出去。”一面往外便走。阿涂紧跟着走了几步,还是停了下来,看着天喜的身影消失在西阁院外,眼里浮出浓浓的忧色。
夕阳渐沉,王府的朱墙在暮色里也渐渐暗淡下来。两扇乌沉沉的镏铜大门却再度缓缓开启,露出一进院内铺设得花团锦簇的菊海。大门上方,八盏巨大的紫纱罩琉璃宫灯分挂两侧,将整个王府门前照得金壁辉煌,连王府门前那昂首而立的一对石麒麟,也似凭添了几分气势。
石阶往下的青石地门前,己渐渐有车马聚集。随着夜色降临,更多的车马辚辚而至,但见长者峨冠博带,言笑宴宴;少年鲜衣怒马,笑语喧喧;美人衣香鬓影,娉娉袅袅;三三两两,扶婢倚僮而来,一时王府门前分外热闹,仿似上京的所有繁华,都浓缩在这一刻的相请相进声中。
左矅玉仍是一身合式的白色锦袍,在门口迎接来客。只见他笑意灿然,眉如春山,唇若点朱,面色玉白莹润犹胜女子,在灯光的映照下,整张脸都仿似在熠熠生光,让人挪不开眼。东朝自渡江以来,受外族影响,男女大防也并不那么严格,不断的有世家的夫人女眷上前和他招呼。那些未婚的小姐和男子说话却也是不能的,因此都只能站在远处,小声的议论着,切切的交头接耳,有的目光热切,有的含羞带怯,注视这如画中人一般的男子。
“京中雪衣左矅玉,并州玄甲洛九卿,真真不是编排出来的!”远处着金缕纱衣的妙龄女子以团扇遮面,带着笑意道。
“这是自然了,小姐。两位公子一文一武,气度才华出众,又都是东朝贵潢,可不是寻常人及得上的。”旁边扶持着的丫鬟也往这边看得呆怔,闻言连忙应声。一直站在她们身后的小丫鬟走上来笑道:“听说夫人这次带姑娘上京,就是为了皇上给王府世子指婚的事情。夫人是郗王妃嫡亲的妹子,若是将姑娘说给这矅玉公子,才叫亲上加亲!”
妙龄女子微侧过脸啐一声道:“你这小蹄子,许你乱嚼舌头!”面上却是难以抑制的笑意,对着两人道:“雪烟,翠羽,走吧。你们也看得够了,横竖一会在宴席上还得见呢!”一面自语:“到时如何称呼他?叫表哥?……”三人慢慢地从旁侧角门处进去。
这里左矅思和杜显站在暗处。看着三人的背影,左矅思疑惑道:“她们是什么人?为何不从正门进去?”杜显立刻到角门处问了,片刻回禀道:“方才那女子据说是今日才到府中,下人们并不认识,只说是贵客,想必是那沂安傅府的二小姐傅青鸾,和她的两个贴身丫鬟。论起来,还是王府的表亲。”左矅思冷笑一声道:“原来是她。她来这门口,也是看雪衣左矅玉的么?他有什么?不过仗着一张比女人还标致的脸,整天逗蜂引蝶,偏又装的洁身自好,我看了就恶心!”
杜显知道又勾出了公子的酸意来,便不再答话,片刻突然道:“公子,陆西亭来了!”
左矅思吃一惊道:“他怎么也来了?”忙的回头,却看见那边陆西亭正翻身下马。只见他着一身玄色披风,滚着银边,内里却是一身短打,显得有些怪异。在灯光下看得清楚,他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五官也还俊朗,眼中却始终藏着一股子阴森戾气。他只向站在门前的左矅玉一拱手,说了句话,便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左矅思和杜显忙从角门处急追进去,终于在第二进大院的影壁处赶上了陆西亭。左矅思立刻道:“陆兄,请留步!”
陆西亭转过头来,丝毫不觉意外地笑道:“六世子,怎么回到上京了,也不和我打个照面?你上次托我查的事情,我可是都办好了,正等着给你回话呢!还有你说的那个漂亮的昆仑女奴,是不是让我也见识见识?”左矅思想了想,也拱手笑道:“陆兄主着刑狱司,整日听讼录狱,察断枉直,不像我这游手好闲的人,我哪里好随便去打搅?”
原来这陆西亭虽然年纪尚轻,却己官至京中刑狱司廷尉,向来有冷酷严厉的名声,经他手中的案子,却也能决狱折中,审得明白;况且本朝皇帝亲民,时常亲下刑狱司听讼、理冤,又屡下缓刑之诏,这陆西亭也成了朝中说得上话的人物,因此左矅思对他倒有几分恭敬。
陆西亭淡淡一笑道:“六世子为何又变了态度?若非是急切的想知道这相关的事情,世子也不会在千里之外的陈郡,便用飞鸽传书来让我帮你查这些事情。其实我己查出了些线索,只要公子将那女子交与我,我一定可以从她口中问出世子想知道的东西。”
左矅思只得道:“不必了。她确实与你查的事情有关,但她什么都不知道。不如你先说说你查到的事情吧。”陆西亭笑着应了,两人这才并肩往前走去。
原来这陆西亭见到左矅思送来的信报后,立刻派人着手查了十五年之前拥有昆仑奴的各世家。昆仑奴本是东朝掠夺林邑之地的战利品,所有人都登记在官籍。他们的出生,婚配,死亡,失踪,甚至犯有何种过失,身上有何标记,赏赐到哪一个世家,都被详细记录。十六年前正逢叛军崔葛作乱,叛军自沿海顺运河而上,沂安受到波及,沂安傅府被叛军纵火抢掠,府中的昆仑奴一死一失踪,死的那个是个四十多岁的粗役,叫阿达;失踪的则是二十多岁的傅府亲卫,名叫摩列罗。
同一时出事的还有并州军中的十余个昆仑奴士兵,当时同属校尉洛铁山麾下。当然,现在洛铁山己是统领并州连河十五万兵马的大将军。据说是他手下十余名昆仑奴士兵发生叛逃,追回后两死五伤,其余数人失踪;追回后受伤的昆仑奴依律处以斩足之刑,姓名分别为支衍,依素和罗,伊娄陵……
陆西亭一个个说得分明,难为他竟记得清楚。左矅思被这些昆仑奴姓氏听得头昏脑涨,苦笑道:“名字就算了,你和我说这些没用。我只要知道他们中有人和我查的事有关联就行。只是为何独在那一年,有这么多昆仑奴出事?这中间又有许多失踪的人,叫我如何查起?”陆西亭神秘一笑道:“我有办法。我早说过,只要给我见一见那女子,我必会帮你查得出来。怎样?”
左矅思想一想道:“也好。毕竟查这些有的没的事,你是行家。这样好了,我们先去宴会上,让杜显把她带过来,你一问便知。”陆西亭眸色中有微光闪烁,笑道:“如此甚好。”杜显应声走了。
两人这才一边又说些京中的事情,一边往前走。方转过路口,便见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正扶着一个婢子,透过花树的缝隙在向那设宴的清晖园内张望。
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左矅思两人看了皆是一愣。
只见这女子生得肌肤雪嫩,眉目娇俏动人,乌发如墨,只简单在额间饰一颗淡青色滴水状玉坠,以银链穿入两侧垂髻间,樱草色窄袖长裙勾勒出曼妙身形,外罩着金色纱缕衣。陆西亭神色微动,左矅思却是觉得眼熟,半日方反应过来她便是方才那傅府二小姐傅青鸾,不由的哂笑道:“这位想来也是世家的小姐,难道不懂规矩?这时又躲在这里看谁呢?”
傅青鸾闻言大窘。
她本来是受了雪烟的撺掇,才来这清晖园,想私下再看一看另一个表哥左矅思。娘亲曾透露过,指婚的圣旨将下,庆阳王府联姻沂安傅氏,她的夫君将是这两位世子中的一个。
她方才己先溜出侧门去看了左矅玉,己有了几分动心;这时看到左矅思,正觉得奇罕,只因东朝男子皆爱着宽衣木屣,喜簪花傅粉,因此如左矅玉那般相貌便是东朝美男子的典范。而左矅思偏是天生古铜肤色,剑眉星目,又高大魁梧,自有一股寻常人所不及的英武之气,她一时也有些愣怔。
这时听得他语中的讥讽语气,知道自己方才在大门外的举动也是落在了他眼里,不由又羞又气。她是沂安傅府的嫡小姐,母亲郗云茂又是有名的东朝第一才女,向来心高气傲;又想到这小子嘴也太毒,不由反唇相讥道:“你理得我在看谁?反正不是看你!”
左矅思挑眉道:“不是看我,为何却盯了我这么久?你若是还想看别家的俊俏公子,到时尽管在宴会上看个够,何必在这里躲躲藏藏,倒失了你世家小姐的气度!”
傅青鸾气得扭身便走,左矅思跟在后面道:“喂,你方才不是偷着看雪衣左矅玉么?他已经过来啦!……你别走啊!”就见傅青鸾拉着那小丫鬟,跑得更快,左矅思大笑起来,片刻哼一声道:“她便和矅玉一样,都是口是心非的人,真是无趣!陆兄你说是么?”
陆西亭也附和的笑着,看着傅青鸾的背影,眼中泛起兴味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