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宿醉,在戮禾的梦里遥遥无期。她身上的伤本是不重,只是那血腥的一幕不断在梦境里重放,让她跌入了最深的恐惧。连她自己亦不明白,是如何能对一个朝夕相处,把自己疼在心上的人下这样的狠手。这些不愿面对,也不敢面对的现实让她宁愿在梦里沉醉,不能醒来。可心上,那分明刻骨断肠的痛楚,却如一把又一把的利箭,叨扰着她的心绪。
要说,莫良此人,生性至冷。整个罗迦方,能与他说得上话的人,寥寥无几。扳着手指头数,统共也就四个。戮禾,蚩尤,以及两个谋士,良萧与秦逸辰。除此以外,他几乎不与别人多说一句话。所以,在大多数人眼里,莫良是一个极其冷漠,心思又高深莫测的人。但实际上,他的心里一直只有两件事,爱戮禾,辅助蚩尤。
五百年前,莫良站在墨水河畔一株凤柳树下,漫天蒹葭飘飞,他一袭墨色长袍,微卷的长发撩过他冷峻不羁的面容,一把五骨水墨扇,在手间翻转。
他对着在水岸嬉戏的戮禾说:“戮禾,你可知,毕方鸟一族若是爱上一个人,便可以为其倾尽天下,一生只爱一个人。若你遇到这样的他,你会不会爱上他?”
戮禾彼时年少,只顾着水里的鱼儿嬉戏,完全将莫良的话当成了空气,充耳不闻。可如今在梦里,那番话却是一遍又一遍,和着那场刺眼的烟花,猩红的血色在回响。
她心痛得无法抑制时,蓦然从床上惊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抓扯着自己胸口的衣衫。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眼里的心血不停翻滚,直至一滴接一滴,溅落在刺花的被褥上。
“你醒了。”
戮禾听见这声音,猝然一惊,别过头,看见屋中央坐着的天蓍。她泼墨般的长丝顺在一边颈侧,如玉面容噙着谄媚笑颜,手里端着一杯轻烟袅袅的热茶,看也不看她,呵了一口气,淡然的品着茶。
戮禾厉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天蓍放下茶杯,轻言笑语,“恰巧路过,自然是看看你能伤情到何时。不成想,刚坐下倒了一杯茶,你就醒过来了。”
戮禾的手指捏得“咔嚓”作响,一字一顿的说:“出去!”
天蓍望着她,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她朱唇轻启道:“有两件事,不知你是不是睡得久了,给睡傻了。第一,是你打不过我。第二,我也不是莫良。”
戮禾眉心一簇,心上狠狠一抽。她不自觉的垂下头,望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就是这双手,沾满了鲜血,生生的捏碎了莫良几千年的道行。戮禾刚刚干涸的眼泪又要溢出。她咬着唇,嘴里满是浓稠的血腥味。
天蓍起身,身姿曼妙,一步一摇的走到戮禾跟前,笑道:“是不是很后悔?”
戮禾默然,没有答话。
“若不是你,我真是不知道,原来情之一字,竟可以让人陷入疯狂。”天蓍顿了顿,又道:“戮禾,换个角度说,我很羡慕你呢。你要不是被敖峰伤了这么一次,体无完肤,你又怎么能学得聪明。要不是莫良在此时愿意如此为你,你又怎么看得清,这世上有一个人将你视如生命一样的疼爱。命运待人,一向公平,你说是吗?”
天蓍语气轻佻,看似说笑,可实际上,这些却都是她的肺腑之言。即便她与戮禾不和,她也不会乐见戮禾这一生满途荆棘。
不过在那时,天蓍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口中所谓公平的命运,有时候只是假象。在看似平静的岁月里,它会逐渐露出狰狞的嘴脸。
戮禾怔了许久,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她木讷的问:“我睡了多久?”
“多久?”天蓍嘲讽笑道:“五日罢了。”
“五日!”戮禾瞪大眼,慌忙起身。她一直被梦境纠缠,觉得自己睡得再长,也不过一两日时间,不想却已过了这么久。她抓着天蓍双肩问:“莫良眼下如何了?”
天蓍看了看她紧掐着自己的动作,故意放缓声音道:“你自己也是魔,魔没有妖丹会如何,你应是清楚的。”
戮禾踉跄一步,呆滞的站着,没了反应。
天蓍举步朝门外走去,“既然你醒了,我也不愿多呆。喔,是了。你大哥觉得你近日不便外出,让你好生将养着。”
说罢,天蓍袖口一挥,玉鸾殿的大门上,显现出一道结界来。结界裂开一道缝,恰好容了天蓍钻出去,遂又完好无损的合上。
戮禾此刻反应过来,飞扑过去时,却被狠狠弹了回去。她扶住桌子,才得以站稳。
“天蓍,你回来!”
天蓍没有理会她,不稍片刻,鹅黄色的衣角便消失在拐角处。
幻月池的水阁中,蚩尤正与秦逸辰对弈。一场棋局,已下了足足四个时辰,未分胜负。天蓍一路走来,带起阵阵芙桑花香。
蚩尤未回头,右手指尖夹着一颗黑子,淡淡笑道:“嗅这香气,便知是倾城绝世的美人儿来了。”
天蓍一阵娇笑,走进水阁里。
轻风拂起水阁四面的帷幔,轻轻袅袅。她看了片刻石桌上的棋局,柔声道:“逸辰的棋艺愈发见长进了。”
秦逸辰面色漠然,眼眸不离棋盘,手上却朝天蓍作辑道:“天蓍姑娘谬赞。”
天蓍干笑两声。虽明知秦逸辰对她心怀芥蒂,可难免要碰个正着,眼下只能硬着头皮说:“姑娘姑娘叫得多么生疏,就叫我天蓍好了。”
秦逸辰皮笑肉不笑的应道:“天蓍姑娘就别拿我寻乐子了。说不定姑娘一句话,我明日就会从罗迦方消失。”
“……我有如此可怖?”
“姑娘是我魔族未来的圣后,我秦逸辰岂敢有半分逾越。”
天蓍扬起眉梢,从他手里夺过那枚白子,笑道:“如此说来,可怖的不是我,是蚩尤。你这盘棋,早该赢了,是不敢赢?”
秦逸辰倏然起身,退到一边,“属下不敢,是属下棋艺不精。”
天蓍拂了拂裙角,安身坐在秦逸辰的位置上,思量了片刻,眼见着棋盘上白子分明有一处杀招未封,蚩尤却没注意到。天蓍一边得意,一边用棋子封死了蚩尤的退路。
“如此简单,这样是不是就见胜负了?”
蚩尤嘴角噙着丝笑,手上翻覆片刻,飘然落下一子,却是九死一生,险中求胜。
“在蓍儿眼里,本君的棋艺如此不佳?”
天蓍媚眼如丝的挑望了他一眼,“果然是心思深沉如海的圣君。设了这么一个局。”
蚩尤低笑两声,说:“以逸辰的棋艺,是看得穿这一步的。只是你来了,反而助我赢了这一局。”
天蓍瞪着他,“你是在贬低我,借以提升你们二位的境界吗?”
“这倒不是。”说着,蚩尤伸出手要握住她,被她灵巧躲过,他正欲再次出手时,身后疾风掠过,良萧已蓦然出现在水阁中。他神色慌张,到蚩尤跟前道:“圣君,玉鸾殿的结界被打破了。”
蚩尤和天蓍猝然起身。蚩尤闷声问:“谁做的。”
“是……是公主。”
水阁里其余三人的表情皆转为惊诧。那结界是蚩尤亲手布下的,以戮禾的道行,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冲破,除非……
蚩尤脸色微变,追问道:“戮禾现在人在哪里?情势如何?”
良萧低着头,恭敬答道:“公主伤得不轻。我见着她时,她已经在莫良的府邸,浑身是血。她与狼魔歃血为盟布下了结界,我没有办法闯进去。”
蚩尤眉间一皱,疾步朝莫良府邸走去。
罗迦方的天空少有阴霾的时候,今日却是万里乌云密布,似要下一场大雨。莫良的寝殿大门前,布了一道结实的结界,反透着水纹般淡黄的光亮。蚩尤等一行人驻足在殿门前,看着站立于莫良床前的戮禾,一身蓝纹广袖裙被鲜血染透,垂着的双手不停颤抖,粘稠的血液顺着指尖不断往下滴落。
“戮禾!”蚩尤闷声叫道,脸上的表情是几千年来从未有过的锋利鸷猛。
戮禾转过身,淡然看了一眼门外众人,继而目光又转回莫良那处,思量了片刻,掌心凝起一团气旋,从腹腔之中逼出了一颗浑圆亮堂的妖丹。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蚩尤身形一晃,移到结界面前,手心一转,凝出了紫色气旋。
戮禾斜眼瞥着蚩尤,眉间紧皱,似蕴藏着极大的痛苦。她如花似玉的面容上已是血色尽褪,苍白如纸。她的声音透过结界幽幽传来,“大哥,我能破你的结界,你应该知道我是与狼魔歃血为盟了。如今我也是借着狼魔的力量布下了这道结界,用了灵魂做生祭,你若要硬要劈碎这结界,我只怕会永堕恶趣了。”
蚩尤深沉的眸子里掀起一片滔天怒意,他紧握着拳头,散了手中的气劲。天蓍上前一步,眉峰紧锁的看着戮禾,问:“她这是作何?”
蚩尤沉默片刻,才闷声如雷的回道:“她要将自己的道行渡给莫良。”
“……”
话音刚落,只见戮禾五指一收,浮在手掌上方的妖丹霎时裂成了两半,她身子佝偻着,一扭头,啐出一大口血来。蚩尤紧紧注视着戮禾的一举一动,脚下不自觉朝结界迈进了一步。此时,他正苦于无法可想,即便是强大如魔族圣君的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戮禾受难。
戮禾手上运出灵力,将一半妖丹逼回自己体内,另一半妖丹逼进了莫良体内。床上的毕方鸟毫无意识的眨了眨眼,那妖丹进入他体内后,莫良的人形终于点点滴滴还原出来。
直至半柱香后,莫良才总算完全恢复人形。戮禾站在他床前,已是摇摇欲坠。眼见莫良复原,心中的大石落了地,戮禾双眼一闭,整个人倾身往后仰去。结界因着主人的灵力散去,自然也就破了。蚩尤快速移到戮禾身旁,接住了她力竭的身子,一边抱起她往玉鸾殿走,一边给她输入些许真气。
才不过几日时间,戮禾前前后后就受了两回伤,这九百年从未有过。蚩尤泠然立于戮禾床前,眉间皱着,默然不语。
天蓍兀自倒了一杯茶,轻抿了一口,站到蚩尤身旁,看了看床上血色满身的戮禾,叹气道:“魔的伤好得快,加之你刚刚输了些真气给她,不必太过担心。她虽是损了四百余年的道行,不过有些事情,不历劫,自己是看不清楚的。而后她与莫良在罗迦方,就算只是个道行微浅的魔,想必也是没有人敢欺辱他们的。这样想来,这二人加在一起四千多年的道行,就算买了教训了吧。”
蚩尤缓缓转过头,默默盯着她。
天蓍咽了咽口水,又继续道:“感情这个事,最难明了的就是自个儿的心。有时候你觉得你是爱上一个人了,其实不然,也许你爱上的只是一个幻想,一个自己塑造出来的人物。有朝一日,当你看到他最真实的内在时,你才会发现,这个人不是我想要的。而有些人,你因着太过了解他,太过熟悉他,以为那不会是自己想要的,兜兜转转一圈,却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不过也就是他而已。可是这件事,委实不太明白容易,就譬如大浪淘沙,能淘到金子的始终是少数。有些人临到死,觉得自己一生中缺了什么,其实就是缺了这种觉悟,那种错过,就会刻骨铭心,肝肠寸断。最可悲的是,还不知道自个儿断了肠,是为了什么。一个女人,一生中,或许只会疯狂一次,为那个人不计生死。若是做到这一点了,她一定是爱他的。”
蚩尤仍是默默盯着她,眼里波澜不惊。
天蓍娥眉微皱,“你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蚩尤望了一眼屋上的横梁,没有应答。
天蓍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知道你是明白的,戮禾,也许会明白,也许不会。若是如此,我们最好还是做个局,让她明白明白。”
蚩尤将目光转回她身上,凝望她半晌,轻声道:“蓍儿,你将别人的事情看得如此清楚,若有朝一日,换到你自己身上,你还能如此明白吗?”
“……”天蓍默然片刻,虽不知蚩尤怎会突然问出这句话,还是笃定的应道:“我这一生,也只为了一个人不计生死,那就是你。”
蚩尤的唇边绽开好看的笑颜,执着她的手,缓步走出玉鸾殿。